在美國,圍繞普通公民是否有權持槍的爭論已持續多年,整個社會亦分裂為“持槍派”與“控槍派”兩大派別。一般來說,保守派人士多贊成持槍,槍被視為“社會秩序的象征,保守主義的圖騰”。而自由派人士則支持控槍。有趣的是,由于憲法條文語焉不詳,雙方都愛援引歷史文獻,為己方立場撐腰。
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規定:“保障一個州的自由,必須有一支管理良好的民兵,不得侵犯人民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持槍派認為,“民兵”包含普通公民,老百姓無須加入任何民兵組織,人人有權持槍。控槍派則認為,第二修正案前后兩段為因果關系,持槍是民兵組織的集體權利,而非公民的個人權利。
過去,最高法院對這類爭議一直隔岸觀火,輕易不愿介入。直到2008年夏天,大法官們才在“哥倫比亞特區訴赫勒案”中,正式觸及這一敏感問題。其實,即使是“赫勒案”,也是利益集團幕后“運作”而成。
1976年,哥倫比亞特區頒布過一項法令,規定除現役和退役執法人員,以及該法通過之前已持有手槍者,特區居民一律不準擁有手槍;步槍、獵槍等武器,也必須在家里“上鎖或分拆,子彈不能上膛”。保守派團體認為這部法令違反了憲法第二修正案,決定出資贊助一些原告,用打官司的方式挑戰這部法令。
2002年2月,包括迪克#8226;赫勒在內的6位原告在聯邦地區法院起訴了特區政府,隨后又上訴至特區巡回上訴法院。2007年3月9日,上訴法院宣布特區政府敗訴,判定特區禁槍法違憲。最高法院受理了特區政府的上訴。
有意思的是,在當今美國最高法院,一旦涉及對憲法本意的解釋,都會牽扯到對制憲歷史的詳細考據,對憲法起草者本意的探究推測。每到這個時候,審判席上的一些大法官會“變身”為歷史學家,將法律觀點的分歧,延伸為史實之爭。這一現象,在“赫勒案”中體現的特別明顯。大法官們引經據典,紛紛援引制憲史料、學術論文、百科全書,甚至英語詞典,試圖證明第二修正案在歷史上的真正內涵。
斯卡利亞大法官認為,第二修正案的立法意圖,主要體現在“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上。為確定開國元勛們考慮過這一權利的實質含義,他詳細考查了當年的立法文獻,包括18世紀學者威廉#8226;布萊克斯通的著作,以及講述17世紀的英國新教徒對信奉天主教的英王可能下令解除他們武裝的恐懼的書籍。斯卡利亞據此得出結論:在18世紀,個人持槍權之所以重要,既是個人自衛的需要,也是基于社群集體防御外敵的目的。他認為,制憲者之所以用第二修正案來保障個人持有、攜帶武器的權利,不僅是為保留“管理良好的民兵”,根本目的是為推動個人擁有槍支。另外八位大法官中,羅伯茨、托馬斯、肯尼迪、阿利托大法官都贊同他的觀點,成為“赫勒案”的多數方。
少數方的大法官,則將論證重心放在“保障一個州的自由,必須有一支管理良好的民兵”的表述上。他們認為,這段話才承載著第二修正案的核心價值。其立法意圖,在于確保一支“管理良好的民兵”的存在。少數方同樣查閱了18世紀美國的歷史文獻,確信制憲者之所以起草第二修正案,是因為憲法第一條授權國會管理各州民兵和為聯邦“服役”的那部分民兵。當時,有些人擔心國會利用對民兵的管理權,削弱或破壞州民兵組織。第二修正案試圖向公眾保證,國會不會這么做。也就是說,第二修正案賦予個人“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只是為了向人民保證,國會不會利用憲法第一條的授權,取消“管理良好”的州民兵組織。
那么,特區禁槍法是否違反憲法呢?為論證這一問題,大法官們又把視角從故紙堆移向生活細節。多數方認為,答案是肯定的。他們指出,第二修正案的核心“價值觀”,在于個人“固有的自衛權”。為維護這一價值,擁有手槍不僅重要,而且很有必要。因為手槍易于“存放在隨時可以掏出來應急的位置”。那些“沒有足夠力氣舉起長槍瞄準”的人,用手槍也很方便。他們可以“一只手握槍瞄準入門盜竊的竊賊,另一只手打電話報警”,不會“被歹徒輕易打倒”。手槍是“典型的自衛武器”,尤其適合在家中使用。特區政府居然禁止持有這類簡便、易攜的武器,顯然違反了第二修正案。
少數方則認為,第二修正案的核心價值觀,應當是“維護個人免受槍支泛濫之害”。斯蒂芬#8226;布雷耶大法官提出,手槍之所以成為自衛武器的最佳選擇,是因為它具有小巧、輕便、易握、單手即可擊發等特點。但是,同樣的特點,也使手槍極易被濫用,例如,手槍很容易就被小孩竊取、隱藏,而且,特別容易成為搶劫犯的犯罪工具。所以,在確定槍支政策時,必須結合此時此刻的社會現實,進行利弊權衡。考慮到與18世紀相比,美國社會已發生巨大變化,并逐步從鄉村社會轉化為都市社會,持槍行為對無辜者造成的危險更大,所以,最務實的方法,就是控制槍支的持有和流通。
由于保守派大法官占據人數優勢,最高法院最終以5票對4票,撤銷了特區禁槍令,宣布聯邦政府無權限制公民持槍。不過,此案仍留下一個問題:既然聯邦政府無權禁槍,各州政府是否有此權限呢?
持槍派首嘗勝果后,立刻乘勝追擊,又將芝加哥市政府告上法庭。因為芝加哥與華盛頓一樣,因為罪案猖獗,近些年一直采取嚴格的控槍政策。這起名為“麥克唐納訴芝加哥案”的官司打到最高法院后,5名保守派大法官再次成為多數方。他們宣布,持槍自衛權是一項憲法基本權利。既然是基本權利,各級政府當然無權施限,相關禁令應一體無效,因為根據憲法第十四修正案:“任何一州,都不得制定或實施限制合眾國公民特權或豁免權的任何法律。”
不過,保守派大法官也不糊涂。他們承認,公民并非在任何情況下,基于任何目的都可以持槍。有前科者、有精神疾病者,以及在政府、學校等特定場所內,都應限制持槍,公民購買槍支也應有條件限制。但是,自由派大法官卻認為,多數方大法官根本無法自圓其說,既然你們承認在特定情況下應當限制持槍,又憑什么對各州禁令指手畫腳。布雷耶大法官就發表異議意見說,盡管沒有任何歷史證據證明美國國父們贊同公民持槍,但已有確鑿證據表明,美國每年有六千人死于槍下,而芝加哥1983年通過的禁槍令,每年可以挽救上百人的生命。
持槍權之爭,既是憲法之爭,也是政治、歷史、文化、社會政策之爭,審視雙方的辯論內容和依據,可以透視到大法官們多元的裁判思路。法律爭議或許暫時塵埃落定,但這一問題在美國社會引起的廣泛爭論,仍將一直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