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村壽行。日本高松人,1930年出生,其主要作品有:《不歸的復仇者》、《追捕》。西村壽行這個名字為中國讀者熟知始于上個世紀80年代,那時由他的作品《君啊,渡過憤怒的河吧》改編的同名電影(中文電影譯名為《追捕》)在中國大陸上映。一時間,男女主人公的形象風靡大江南北。杜丘的堅忍、豪氣和真由美的柔美、癡情得到眾多老中青觀眾的認可和喜愛。因為《追捕》,西村壽行和男主角高倉健一同成為風靡一時的偶像。
無邊無際的林海。
樹木之間,無數根枝條纏繞在一起,繁茂的綠葉遮掩著碧空,甚至令人難以看到天上的云朵。八月中旬的陽光,變成了細長的利箭,直插在植物腐體上。濕潤的地面上飄溢著刺鼻的菌類植物的氣息。
無論向前走多遠,景色都是一樣。覆蓋在植物腐體上的地衣類吸收了同行者的腳步聲,樹下的羊齒及雜木叢遮掩了道路,被苔蘚覆蓋的巖石層層疊疊。此外還橫臥著一些被風所刮倒的樹木。越往前走,景色越顯得幽深莫測。
“我已經走不動啦!”神林道子小聲說著,停住了腳步。
跡邊回頭望去,只見三十歲上下的神林那神色蒼白的臉上已經冒出一層黏糊糊的汗液。
“我也夠了,就這么漫無目的地亂走。”
贊成神林意見的,是“女大”的學生倉田淑子。兩人并排坐了下去。
“休息吧。連方向都分辨不清,到處這么亂走,真的沒什么意義。”跡邊向那四個男人說道。其中有兩個女大學生,一個木匠,大約有三十來歲,另一個則沒有言明自己的職業,看上去有三十五歲左右,身材適中、不胖不瘦,是一個極為普通的男人,只是有一點兒令人放心不下,他的表情有些陰森,他的前額窄小,頭發茂密。
“責任全在你的身上。”自稱名叫秋元的大學生對那個男人說道。那男人叫作明石。
“就是嘛,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把我們弄到這種山窮水盡的地步。”另一個大學生川原也在一旁對明石發起了攻擊。
跡邊一直沉默不語。秋元和川原都是那種常見的普通學生。跡邊在“農大”任教授,多少還有一點兒觀察學生的眼力,他已經憑直覺意識到秋元和川原似乎屬于那種剛剛冒頭的激進派。
“事到如令,說這些又有什么用?”
木工瀨川站在明石一邊。在五個男人當中,瀨川似乎身體最棒,腕力最強。相應其性格也比較沉穩。
明石一聲不吭地坐了下去,將臉扭向一旁。不知為什么,他好像不愿叫人看到他的正臉。
神林道子已經把臉伏在青苔上哭了起來,嗚咽使她的身體——甚至連那穿著工裝褲的豐腆的臀部都跟著顫抖起來。
跡邊錯開了自己的視線,他覺得這也難怪,因為其丈夫昨夜剛剛死去。
昨夜——準確地說也就是八月十七日夜晚十一時三十分前后,一輛正在向富士山行駛的公共汽車由于大霧彌漫而搞錯了方向,從公路上橫向翻倒,跌入林海之中。懸崖高聳,車內一片慘叫聲。當那悲鳴聲停止以后,眼前出現了一幅宛如地獄般凄慘的圖景——鮮血淋漓的尸體與那些呻吟不止的重傷員疊成了堆兒,幸存者則爬到汽車的外面,真像是奇跡,有七個男女居然活了下來。而且幾乎就沒有受傷。他們在車外呆了二十分鐘,等候搶救隊的到來。但是,聽不到一點兒聲響。他們終于意識到,由于夜霧障目,公共汽車翻落時無人目睹。汽車前燈已經摔得粉碎,汽車已被深邃的林海所吞沒,如此坐等是很難被人發現的,應該去尋求援救。險峻的山崖根本無法攀援,他們只能迂回前進去尋找道路。
“會不會迷失方向呢?”有人對大霧感到擔心。
“不必擔心嘛。”
如此回答并率先向前走去的便是明石。
神林道子的丈夫已經死于車內,倉田淑子的男友也未能逃脫厄運。本來,經過跡邊勸說,兩人已同意留在出事地點等候搶救隊的到來,可她們又難以面對那些死人和重傷員的呻吟,于是便抽抽搭搭地跟了上來。
道路已把森林分割開來。他們沿著道路尋找出口,所以不至于迷路。幾個人摸索著走了二十來分鐘,沒有找到出口。不但如此,連所謂的道路也不見了,聽不到汽車的聲音。
“再往前走是危險的,應該返回去。”跡邊想起了富士林海的浩瀚。人們都說,如果在這片林海中迷失了方向,那就只有死路一條。
大家都贊成跡邊的意見。明石又一馬當先地領著大伙順著來路折了回去。然而不久他們便意識到,往回走的作法錯了。三十分鐘,一個小時,他們仍然未能回到原來的地點。途中曾多次向全體人員征求前進的路線,可是,其結果卻好像越弄越糟。雖然大霧已經散去,可越走林海就越顯得深邃。走了三個小時以后,他們才決定應該等到天明。
夏日夜短,天空已經透亮。黑夜將令人感到不安的黑影留給七個男女以后便悄然離去了。陽光并不想幫他們什么忙。風聲驟起,吹得林海沙沙作響。小鳥在鳴囀。僅此而已。轉眼間昨夜已經一去不返。
“如果有磁鐵的話……”秋元說道。
“不。”跡邊否定了他的話。他解釋說,這一大片林海生長在熔巖地帶上。熔巖本身含有相當數量的鐵質,因此,磁鐵起不了作用。即使不用磁鐵也有測定方向的辦法。在地面上立一根棒子,只要使棒影與手表指針一致就可以測定出朝北的方向。但是,測定方向在這里毫無意義。比如,太陽升起的方向是東,按理說朝著該方向前進無論走多遠方向都應該是東,可事實卻是,用不了多久方向就已經變成了西或者北。即使不辨方向,只要直線前進也可以沖出林海。可是,在此地難以用上被稱為“直線”的幾何定理。平行線互相交叉,直線無形中便會彎曲,使他們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他們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臨近傍晚時分了。從清晨開始便馬不停蹄地向前奔走,按理說應該已走出十公里之遠。可仔細一瞧,他們仍然處在并無二致的景色之中。當他們發現自己又一次橫著穿過確已走過一次的地點后,疲憊之感便倏然襲遍了全身。
神林道子說她已經走不動了,這句話代表了大家的心聲,沒有誰再想繼續走下去了。
“肚子咕咕叫,又沒有香煙……”瀨川泄氣地說。
吃最后一頓飯是在昨晚六點鐘。一晝夜就要過去了,馬不停蹄地前進并無益處,只能消耗體力。由于此行是來攀登富士山,所以公共汽車內放有裝著盒飯或香煙之類的背包,可是沒有誰把它們帶在身邊。
“我們已經運動過量了。”倉田淑子以責難似的口吻自言自語地說道。
“我有一個建議。”跡邊對大家說道,“不要再責怪誰或是悲觀失望了。也許用不了多久,搜索隊就會趕來的,而且我們也有可能靠自己的力量脫離險境。”
無人應聲。跡邊本人也很清楚,他的建議并無感人的力量。汽車失事何時才能被人們發現呢?即使能被發現,等人們意識到還有七個男女正徘徊在叢林之中也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此外,就是知道還有人活著,搜索隊也未必能夠前來搭救。
富士山下的林海是一個連搜索隊也會一并吞沒的綠色魔境。據報道:在調查東海道自然小路時,人們曾發現了許多因踏入林海不知歸途而葬身于該地的白色尸骨。
“噓!”突然,瀨川低聲噓了一聲,“有人在偷看我們!”
“有人在偷看我們?喂,在這個時候別嚇唬人好不好?”秋元氣沖沖地說道。
“我可不是開玩笑嚇唬你。有個東西在動,我一直沒敢吭聲,從今天早上開始,我已經看到兩次了。兩次都是同一個黑影。什么東西……”
“算啦。別往下說了。”倉田淑子打斷了對方的話。她那白皙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并非完全出自疲勞的痙攣。
“如果你確實看到了黑影的話,那家伙也許是熊。只要沒帶著小崽,熊是不會襲擊我們的。不過還是多加小心為好。”跡邊提醒道。其實,跡邊也從今天早上開始就已經覺察出他們身邊似乎跟著一個活物。
太陽開始落山了。他們側耳傾聽,始終沒有搜索隊要來的跡象。看來只有露宿林海之中了。
“我們有必要選—個頭頭。”瀨川提議,“選跡邊先生怎么樣?他是‘農大’的教授,對山啦植物啦好像都很熟悉,此外年齡也最大。”
“沒那個必要。”
瀨川話音未落,秋元便提出了異議。
“我也反對。”川原接著話茬兒說道,“不能因為他是教授就要叫他來當我們的頭頭。再說,他也上了年歲了。”
“不,選個頭頭是有必要的。在脫離險境之前我們應該統一行動。再說,我們中間還有女性。你是怎么看的?”瀨川向明石問道。
“我沒意見。”明石以陰郁的口吻答道。
“我也贊成。”倉田淑子說。神林道子也和她持同一看法。
“四比二。”
“我們不能受到束縛!這種作法是法西斯獨裁!”
“法西斯獨裁?真會找借口。”瀨川打斷了川原的話。
“啊,大家別爭論了。”跡邊插了進來,“如果這種狀況還要繼續好多天的話,選個領頭也許是必要的。因為統一行動在任何情況下都是一種強有力的武器嘛。伙伴之間要是鬧了分裂,本來能夠得救也會適得其反的。”
“我們可不是你的伙伴,只是由于這小子多嘴多舌才走迷了路的。”秋元指著明石恨恨地說道。
“別提那件事。萍水相逢也是前世有緣嘛。好啦,我可是想和大家互相幫助逃出這片林海呀。”跡邊溫和地說道。適才有人說他上了年紀,聽罷心里真有點兒火辣辣的。跡邊年方五十,四年前還在獵場上奔波。對他來說,襲擊獵物是次,鍛煉身體才是首要目的。再者,帶著獵犬奔馳在山野之間對他的工作也有好處。他可以實地考查鳥獸的生態,可以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碰到意外的植物,真是其樂無窮。四年前的冬天,他到位于二十號國營公路附近的山麓去調查野豬為害的情況時還出了一點兒差錯——把滿一歲的珍犬紀州犬五郎給弄丟了。當時,五郎去跟蹤野豬,從此便一去不返。
盡管紀州犬是出類拔萃的獵犬,可他還是覺得五郎大概已經葬身于野豬那銳利的獠牙之下,因為它不過是條幼犬而已,還沒有同野獸搏斗的經驗。從那一年開始,他停止了狩獵。
要說體力,他滿有自信,自以為絕不會遜色于只會在口頭上嘩眾取寵而實際上—事無成的瘦弱的學生。
跡邊躺了下去。雖然天色總是陰沉沉的,但朦朧的月光依然穿過樹木間的空隙灑入林海之中,照得周圍一片微明。寄身苔蘚的感覺倒也不壞。
秋蟲在鳴叫,于是便越發增加了林海的靜謐,聽起來異樣刺耳。沒有人開口說話,空腹和疲勞已經減弱了他們的體力。
躺在一邊的神林道子發出輕微的嘆息聲。倉田淑子睡在她的對面。
可千萬別發生意外呀!跡邊在心中祈禱著。看來堅持到明天是沒有問題的。可是,就算堅持到了明天,如果仍然沒有逃出林海的希望,結果又將會怎樣呢?跡邊感到饑腸轆轆,不久便產生了幻覺現象。
在大雪之中往往會出現這種情況——些人產生了幻覺,仿佛看到了爐子、床或是冒著熱氣的食物,聽到搜索隊的呼喊聲,于是便爬出了雪洞,可結果呢,大都被凍死在冰雪之中。值得慶幸的是眼下并不是大雪紛飛的季節,而且并非身處高山峻嶺之上。雖然沒有凍死之虞,仍有可能為幻覺所擾,進而喪失理智,做出非常之舉來。這也很令人擔憂。像那些登山隊員,盡管采取了一致的行動,可也難免還會有一些人喪失理智,何況眼前這幾個人不過是因為汽車失事才臨時湊聚在一起的烏合之眾,倘若出現危機,則難以活著逃出林海。
沒了丈夫而陷入悲嘆之中的已婚女子,失去了男友的姑娘和只有嘴上功夫的秋元及川原,幾個人當中可以指望上的只有木工瀨川,還有那個落落寡言、表情陰郁的明石。
跡邊突然一躍而起,因為身旁繁密的樹叢中響起了腳步聲,他之所以意識到那是腳步聲,是因為那是一種只有踏在枯葉上才會發出的聲響。此外,金龜子也突然停止了鳴叫。
跡邊向黑暗處望去,什么都看不見,也沒有什么東西在走動的跡象。金龜子再一次歡唱起來。一股陰風從跡邊的脊背上一掠而過。
“果然不錯,確實有一個家伙在偷看著我們!”跡邊壓低了聲音說道。
不知何時,大家已經坐了起來。
“那家伙會是什么呢?”秋元的聲音已經僵硬了。
“我怎么知道呢,你自己看好了。”瀨川的聲音也由于感到害怕而顯得有些低沉。
“不管怎么說,有個家伙就在我們身邊,這是毫無疑問的。”跡邊沉著地說道,“換班睡吧,我先來放哨。”
無人反對。
以兩個女性為中心,人們將身體靠攏在一起。跡邊則坐在那里,用他那已經看慣了黑暗的眼睛觀察著周圍的動靜。躺著的六個人無一成眠。他們神經緊張,連大氣都不敢出。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有風吹草動的話,有的人準會給嚇破膽。
也不知過了多久,跡邊發現四周已是漆黑一團。月光似乎已被那厚厚的云彩遮住了。
會是什么東西呢?
跡邊曾說過,那個家伙可能是熊。可那種喉部長有月牙形白毛的黑熊是從不主動向人發動攻擊的。可又想象不出除了熊以外還會有哪種動物能采取這種跟蹤行動。瀨川說他從一大早起就有所察覺,跡邊也是如此。而野生動物則沒有這種執著的耐力。
跡邊再也沒有聽到那種腳步聲。
漫長的黑夜在悄悄逝去。大約在半夜以后,雨點落到了跡邊的臉上。剛剛聽到那吧嗒吧嗒雨打枝葉的聲音,稍頃,大雨便傾盆而下。七個人跑到了樹蓋下。然而樹蓋并不能讓他們避雨。傾盆大雨被枝葉遮擋了一下以后,雨滴反而變大了,竟像流水一般向他們襲來。還不到十分鐘的光景,七個人已經被淋成了落湯雞。
天明以后,大雨方霽。朝陽冉冉升起,其光線就像利箭一樣筆直地插入林海之中。水蒸氣從苔蘚覆蓋的地面騰騰升起,光線與水蒸氣攪在一起,呈現出一幅美麗的綠色圖景。
七個人赤裸裸地擰起自己的衣服來。兩個女性似乎已躲進不遠處的樹叢中脫光了衣服。
事情就發生在這時。川原一直在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已經赤身裸體的明石。過了一會兒,他大聲喊了起來。
“我明白了。這小子是殺人犯!”
川原突然把手指向明石。明石就像被這句話刺痛了身體—般猛地躥出兩步來,迅速折斷了身旁的桔樹枝,拉起了架勢。這是一種迅疾的、幾乎可以謂之為本能的動作。他的樣子十分難看。
跡邊站到了兩個人中間。
川原堅持說他想起了那張因強奸殺人嫌疑而正在被到處通緝的照片上的人。右胸上有動過手術的遺痕便是明證,通輯令上寫得清清楚楚。確實,明石的胸部有動過手術的痕跡。
“把樹枝扔了,明石君。”跡邊溫和地說。
“你們想要把我怎樣?”
明石的臉色變得一片黑紫,這“兇狠”的鮮血,明石似乎一直在隱藏著它,而現在他已經不想再繼續隱藏下去了。
“不想把你怎么樣。即便你就是殺人犯,也與我們毫不相干。最重要的是我們應該互相幫助,逃出這片林海。”
“你是想在逃出林海以后再把我交給警察嗎?”
“我可以向你保證,絕不做那種事情,因為我們是伙伴。”
“我可不愿意那么做。”川原說道。
“這兒還有兩個女的,怎么能讓強奸殺人嫌疑犯和她們在一起呢!應該把他攆走。”
“我也是這么想的。”秋元贊同地說道。
“我反對把他攆走,”瀨川叉開雙腿站到了秋元和川原的面前,“你們倆動不動就要挑刺兒。干脆,你們倆走開好啦!”
“你想袒護殺人犯嗎?”
“那又能怎樣?”瀨川追問道。
“算了,別吵了。”神林道子不知何時已來到他們身邊,“你們想過這是什么地方嗎?這里是富士山下的林海!在這兒要是迷了路,到頭來只有死路一條!”
“就是嘛。吵吵鬧鬧地消耗體力那是愚蠢的作法。快把衣服穿上。打起精神來出發吧。”
跡邊以這些話打了圓場。
他們逐漸地陷入到深深的絕望中。
雖然整整走了一個頭午,卻依然呆在原來的林海之中。穿過紅松林以后,他們來到落葉松林中,穿出落葉松林后,他們又碰到一片白樺林。此外還有小橡子樹林和日本的扁柏林,看上去郁郁蔥蔥的。苔蘚類越來越厚,它們沒過了鞋子,甚至沒過了踝骨。
生長著的樹也好,被風刮倒的樹也好,從巖石到地面,所有的一切都被埋到了厚厚的苔蘚之中。七個人深深地意識到:他們已經轉到了人跡罕至的秘境之中。
開始休息了。七個人各隨已意地坐了下去。一旦坐下去以后,便再也沒有力量站起來了。饑餓不停地刺激著胃壁。覆蓋著林海的苔蘚削減了雙腳踏在地面上的力量,邁起步來反倒比走在硬梆梆的土地上更令人感到疲乏。
“已經沒有指望了……”神林道子孤寂地嘟囔著。無人應聲。跡邊想說上幾句鼓勁兒的話,可就是這點氣力也已經消失殆盡。
“畜生!”突然,明石吼叫著站了起來。他抬起腳來,折斷了一根胳膊粗的枯樹枝,眼睛里燃燒著憎恨的怒火。
他瘋了不成?跡邊心想。看上去他似乎要毆打大家。然而,明石撲打的卻是旁邊的枯樹。他一邊大聲吼叫一邊將木棍向一棵大樹砸去。他身材雖然矮小,卻蘊藏著出色的彈力。他怒不可遏地不停地敲打著大樹的樹干。看上去就好像他已經把林海作為自己的敵人而與之開始了戰斗。
跡邊呆然注視著眼前的情景,這是一種不能僅僅被看作是出自疲憊的粗野的發作。
突然,響起了一陣悲鳴聲,也不知是誰發出的。從明石痛擊的大樹根部那繁茂的灌木叢中倏然飛起一只黑色的動物向大家襲來。接著又竄出來好幾只。跡邊捂住自己的臉,猛地趴了下去。幾十只,不!也許是幾百只!黑色的野獸潛伏在樹叢中,現在正在向他們襲來。呼呼的聲音劃破了靜寂,四周突然像夜晚一樣昏暗起來。
旋風驟起,轉瞬即逝。睜眼一瞧,只見明石正奔跑著追趕那些宛如黑色的怒濤般的野獸。
須臾間,明石已經返了回來。鮮血正從他的臉上往下滴落。不光是明石,瀨川和秋元也被咬傷了頭部,弄得鮮血直流。
“是鼯鼠群。”跡邊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他曾聽人說過,在富士林海中棲息著大群大群鼯鼠和蝙蝠。甚至還有這樣的傳言——說有的人不知為何受到了它們的襲擊。它們成群結隊撲在他們的臉上,把人活活憋死。明石痛擊的大樹上有空洞,空洞發出了擊鼓似的聲音,那聲音驚動鼯鼠。
“走吧。”片刻以后,跡邊抬起沉重的上身。
“不能死守在這里,應該找一個露宿的地方……”
大家站了起來。他們的眼眶已經塌陷了。兩天滴水未進,再加上不停地奔走,疲勞已經使他們的眼睛變成了黑色。
明石走在最前面。無論向哪邊走結果都是一樣,所以,已經沒有人再關心方向的問題了。神林道子那穿著工裝褲的隆起的臀部正沉甸甸地左右搖擺著。
傍晚之際,他們發現了一個洞穴。入口處雖然狹小,可里面的空間,大小卻恰到好處。富士林海中洞穴頗多,它們是在熔巖噴射時形成的。
七個人來到洞穴中躺了下去。他們無事可做,只好等待那漫長的黑夜的降臨。幾個人拾來樹枝想要點火。可川原和跡邊身上的火柴因潮濕已經不能使用。據說瀨川和秋元本來帶著打火機,可也都在汽車翻落時丟失了,明石則不吸煙。
人們都緘口不語。
除了長尾林鳥嗷嗷的啼叫聲外再也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響。’跡邊注意到,金龜子也正在嗚叫。金龜子的叫聲使他想起了昨天夜里那莫名其妙的腳步聲。今天好像沒有什么跟蹤者。如果那跟蹤者既不是動物也不是人的話,怎么會產生那時被什么東西偷偷窺望的感覺呢?
跡邊進入了夢鄉。也不知睡了多久,一種聲音驚醒了他。他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女人的呻吟聲。自己則一直擔心:隨著深深的絕望,四個男人勢必要撲向那兩個女性。
饑餓是否能夠控制性欲?跡邊對此一無所知。沒有人能保證那包括饑餓在內的絕望感被歇斯底里的性欲所取代。
“快起來!”跡邊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
“快起來,快往那兒看!”
在洞穴入口處,有幾個宛若磷光一樣的青白色的光亮在閃爍。那是箭一般射入林海的月光在野獸眼中反射出來的光亮。那野獸正在發出輕微的哼哼聲,其體態朦朧可見。
“是野狗!”
發生了什么事情,跡邊已恍然大悟。他們已經被野狗群包圍了。從昨天早晨他們徘徊于林海之際起,這野狗群的“偵察小分隊”就一直在窺望著他們。它們執拗地進行跟蹤,大概就是在等待七個人饑餓難捱、體力耗盡的那個時刻。
“是想吃掉我們嗎?”瀨川爬向洞問道。
“是的,它們是想襲擊我們。”
“不過是一群狗罷了,還真夠狂氣的。”瀨川若無其事似的說道。
“它們不是狗,是野狗!你最好把它們看成和狼一樣。”跡邊提醒道。
必須意識到:棲息在山里的野狗和城市里的野狗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種類。如果是成群結隊的話,他們可以滿不在乎、輕而易舉地襲擊人類并一飽口福。野犬與人類沒有連帶意識。
跡邊在黑暗中向洞外觀望著。雖然看不太清,但仍然可以斷定,這個野狗群大約有二十只野狗。不時可以聽到它們低微的哼哼聲。
“怎么辦好呢?”秋元在身后問道,其聲音中包含著焦躁和恐懼。
“只有見機行事了。它們大概不會闖到洞穴里來的。”
洞穴的入口處很窄,無論是多么饑餓的野狗,也絕不會向洞穴內發動攻擊的。
“有什么保證嗎?”秋元的聲音在顫抖。看上去這是一個從小就嬌生慣養的男人,他不會控制自己的感情。
“別鳴嗚嗚地哭!真丟人!”瀨川憤怒地訓斥起秋元來,“你就不能豁出去嗎?你們不都是些襲擊派出所、殺死自己同伴的主兒嗎?”
“話是這么說,可你不也是害怕了嗎?”秋元反唇相譏道。
“我害怕?哼!”瀨川用鼻子哼了一聲。
“我說,這山里怎么會有野狗?”倉田淑子戰戰兢兢地向洞外窺望著。
“有的人說,那都是走丟的獵犬。”跡邊解釋道。不光是富士山麓,聽說秩父山地帶自南阿爾卑斯山中也有成群結隊的野狗。有時在狩獵過程中追蹤獵物的獵犬迷失了方向,從此便一去不歸。特別在歐洲尤為如此。也不知是因為歸巢性差還是嗅覺不靈,反正往往是一去不返。它們有的跑到村落中被人領走,有的則寄身野狗群中。幾年前曾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說是在大菩薩嶺一帶有一群每條價值幾十萬日元的純種野狗出沒。那群野狗并不傷人,還與人類保持著一種友誼。可怕的是那群野狗的第二代或第三代。它們與人類已經毫無關聯。
但是,野狗群中的狗并不都是歐洲狗。日本的狗雖然很少迷路,可是像執拗的紀州犬之類,它們追趕野豬時一跑就是幾十公里,有時也難免走失。它們經過雜交以后,自然而然地哺育出了一群擅長于跟蹤和搏斗的野狗。種類雖仍屬犬科,可其兇殘勁兒卻與狼相似。一九六八年富士吉田林務所曾毒死過一批野狗,雖然不過是一片小小的區域,可其數量已接近一百五十條之多。
“那么,我們會怎么樣呢?”因為不安,倉田的聲音在顫抖。
“不知道。只有觀察它們的動向了……”
“等天亮以后,我去把它們攆走。”瀨川說道。
“光耍嘴皮子,怎么吹都成啊!”秋元焦躁地說。
“我和你不同。你少說風涼話!”瀨川不容反駁地申斥著秋元。
野狗沒有什么動靜。它們一動不動地圍住了洞穴,只是偶爾發出幾聲恐嚇的哼嘰聲。
黑夜漫漫,甚至會使人聯想到這黑暗會不會就這樣保持下去。然而不久,林海中便蒙蒙透亮了。稀薄的霧靄中出現了幾條野狗的身影。它們分別蜷臥在巖石旁或樹蔭下。對看慣了家犬的人們來說,這些野狗顯得瘦弱、兇殘。眼下還看不清它們的臉部。
“讓你看看我是不是耍嘴皮子,你瞧好了。”瀨川對秋元說道,接著便爬出了洞穴。
“回來!瀨川君,危險!”跡邊急忙阻止道。
“不就是幾條狗嗎?”瀨川回頭說道。看不清他是在笑還是在咧嘴。洞口外三米多遠處的地面上有一根枯木棍,瀨川拾起了它,把它拿在右手上,滿不在乎地向前面的野狗走去。四周突然響起了惡嚎聲。
“免崽子們!”瀨川以令人恐怖的聲音怒吼著,掄起了手中的木棍,“哈,來吧,看我怎么砸死你!”
他面前的那條野狗躬起腰部,警惕地呲起牙來。瀨川揮著木棍向它砸了下去。
瀨川大吃了一驚,也不知是從哪兒竄出來的,十多條野狗吼叫著向瀨川撲了上去。有幾條野狗正從背后向瀨川撲去。十幾條野狗劃破淡淡的晨霧形成了一個翻滾的黑團。旋轉的黑團中響起了怒嚎聲。人們聽到了瀨川的慘叫。
“快去救他!”跡邊喊叫著爬出了洞穴,“快大聲喊吶!能扔什么就扔什么!還磨蹭什么!”
野狗的狂吠聲中仍然夾雜著瀨川的悲鳴。先是明石,然后是秋元和川原,他們先后爬出了洞穴。倉田淑子和神林道子也爬了出來。六個人那嚎啕大哭般的喊叫聲融合在一起。他們順手抓起能抓住的東西拼命地向野狗群扔去。說是東西,可是石頭都被苔蘚覆蓋住了,他們拼命扔過去的不過是枯樹枝和苔蘚之類而已。
大概是對六個人發了瘋似的氣勢產生了畏懼之感,十幾條野狗一齊向樹林中逃去。
“快!”跡邊向瀨川跑去。跟上來的只有明石一個人。他倆抱起瀨川,把他拖回洞穴之中。
“死,死啦……”明石盯著瀨川喊了起來。
瀨川已經停止了呼吸。那借以呼吸的喉嚨已經沒了。他的喉嚨處已被野狗咬掉了一大塊肉。
在如何處理瀨川的尸體的問題上,六個人發生了分歧。跡邊認為,應該把尸體放在洞穴里,可秋元和川原卻堅持說不愿與尸體同居一處。倉田淑子和神林道子也討厭和尸體呆在一起。明石則保持沉默。
瀨川的尸體慘不忍睹,衣服已經破爛不堪,身上被咬去了十多塊肉。那群野狗一邊與瀨川搏斗一邊把他的肉吞入腹中,其殘忍無法形容。
尸體不能埋掉。因為埋掉后即刻就會被野狗刨掘出來。跡邊想出了一個主意,那就是把尸體攤架到樹枝上去。要想保住尸體也只有采取這種方法了。如果搜索隊趕到這里,大家得了救,可瀨川的尸體卻已經喂了野狗的話,那他們還有什么臉面去見死者的家屬呢。
于是,他們決定將尸體吊到旁邊的樹上去。明石敏捷地爬到樹上,跡邊則在樹下協助秋元和川原把尸體舉到樹上。他們把尸體放到了離地面有三米來高的樹枝上。看上去那尸體就像是被豹子殺死了的獵物一樣。
處理完瀨川的尸首后,他們又開始加固洞穴。他們搜集了一些枯樹枝,在狹窄的入口處立起了一個類似柵欄的屏障。為以防萬一,還撿來了一些順手的短木棒。
干完這一切后,六個人鉆進了洞穴里。沒有誰開口說話。野狗向人襲擊時那兇殘的氣勢使他們憂心仲忡。明天就輪到自己了。他們已經意識到,在自己大難臨頭以前,搜索隊是不會趕到這里來的。如此看來,也只好死守在這里了。毫無疑問,他們已經被野狗所包圍。對手是狗,人的行動再詭秘,也會被其輕而易舉地發現,因為它們有著令人恐怖的嗅覺。
斷糧已經是第三天了。顯然說不清還要在此等候多少天,可是,死守此地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喪失活動的能力。被野狗撕爛吞咽的情景出現在所有人的眼前。
倉田淑子向倚靠著洞壁的秋元湊了過去。川元則抱住了神林道子的肩頭。在微暗的洞穴里,四個人精神恍惚、臉色蒼白,看上去像是元氣喪盡。
“他媽的又回來了!”躺在洞口處一直在向外張望的明石喃喃自語地說道。跡邊也在明石身邊向洞外觀望著。茂盛的羊齒草下,幾條野狗竄了回來。仍然是十幾條。一個個樣子可憎,既有歐洲狗也有日本狗,大半則是二者交配后產下的雜種。走在前面的幾條野狗停住了腳步,向空中高高地聳起了鼻子,其鼻尖嗅到了尸體的氣味,微微抽動著。
十幾條野狗低聲吼叫著聚集在存放尸體的那棵大樹下。它們毫不踟躕,其中的幾條已經開始掘樹根了。它們一邊吼叫—邊飛快地扒開了苔蘚。它們用腳刨土,不停地挖掘著,身體幾乎陷進泥土之中。
野狗的動作看上去是那么嫻熟。對它們來說,這種做法似乎并非首創。大概它們以前曾有過這種經驗——把迷了路的人追到了大樹上,然后再咬倒大樹一飽人肉的口福。
“怎么辦?”明石問道。
“毫無辦法。”跡邊囁嚅地說。把搜集到的短木棒投擲過去只能奏一時之效,何況又不能把那唯一的武器輕易拋出。所以,它們就是咬斷樹根,搬倒了大樹也無可奈何。
突然,一條野狗跑出幾米遠,而后便掉頭向樹干上躥去。看上去似乎是一條靈巧而又善于爬樹的野狗。它在那筆直的樹干上爬了兩三步以后便摔了下來。接著,它又反復試了好幾次。在跡邊看來,這種做法是徒勞無益的。它不可能一直爬到樹枝上去。試了幾次以后,那條野狗采取了一種奇特的做法。它開始利用跳到樹干上去以后的反作用力向聳拉在樹枝上的尸體撲去。那條野狗就像貓一樣跳躍著用牙咬住了尸體的腳。隨著一聲沉悶的聲響,尸體掉了下來。
剎那間,林子里響起了一陣嗷嗷的吼叫聲。
跡邊扭過頭去,他難以親眼目睹眼前的情景。倚在洞壁上的四個人已經捂住了自己的面孔。繼續觀看的只有明石一個人。
不久,野狗群散去了。
“真他娘的吃得干凈。”明石回過頭來說道,“連骨頭都給叼走了。”明石笑了起來。不,看上去他似乎是在笑。在逆光中雖然看不太清,但在跡邊看來,至少明石并不畏懼野狗,不畏懼那正在迫近的死亡。
“已經完了。”川原的聲音細弱而又毫無生機。
“反正我們是要和那個男人一樣被野狗吃掉了。”
“是你!都是因為你!”
秋元那指向明石的手指無力地顫抖著。明石的臉上露出了輕蔑的一笑。
林海中只有小鳥的鳴叫和輕輕吹過的風聲。野狗大概正在飽腹而臥。跡邊在考慮逃走的辦法。眼下倒可能正是個機會。可是,跑到哪兒去為好呢?想到這他便泄了氣。他再也不愿意徒勞無益地在林海中來回彷徨了。如果在途中再遭到野狗群的襲擊,那他們立刻會被沖得七零八落,一個個成為野狗的腹中餐。
“我出去一下。”說罷,明石爬出了洞穴。
“你上哪兒?”跡邊想要拉住他。明石沒有回答。他爬出洞穴,大大咧咧地走進叢林之中。
他跑了不成?跡邊心中產生了疑團。也許明石趁著野狗吃飽了肚子的當兒溜走了。他手腳利落,如果沒有什么累贅的話……跡邊在心中暗自思忖著。
一陣強烈的不安涌上跡邊的心頭。他對明石的沉著勁兒無形中抱有一種期待。現在,明石已經給跑掉了,身邊剩下了只知道怨天尤人的秋元、川原及兩個女性,未來的前景出現在跡邊的眼前。
他感到一陣沖動,真想跟在明石身后跑出洞穴。
十分鐘,二十分鐘,一個小時過去了。明石仍然沒有回來,野狗也沒有動靜。
“這家伙是跑了。”秋元以顫巍巍的聲音說道。
“教授,您可別跑掉啊。”
“你不用擔心,我是不會跑掉的。”跡邊閉著眼睛,茫然若失地回答著。
“哎。”耳邊傳來了川原的嘆息聲。
片刻以后,跡邊打起盹兒來。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他聽到了男女爭吵似的聲音。那聲音很低。跡邊驅走睡魔,睜開了眼睛。只見角落里躺著一對摟抱著的男女。在一片微明之中,神林道子那赤裸裸的下身看上去有些發白。川原正壓在她的身上。他的下半身也是一絲不掛。在他們的對面,倉田淑子也與秋元……
洞口處射進一個人影,原來是明石站在那里。他爬進洞穴,默默無言地注視著兩對陷入癡情中的男女。
目睹此景的明石,側臉上的肌肉可怕地抖動起來。他也走向神林道子身邊。
“討厭!你這號人!”神林道子穿上了工裝褲。
“我們不是伙伴嗎?能讓他來,為什么我就不行?”
“這可不是讓誰都行的事!”
“是嗎?”明石老老實實地走向一邊,“小心你那死在車里的丈夫的鬼魂來找你算帳啊!這位小姐怎么樣?也不想和我……”
“討厭!”倉田淑子搖了搖頭。
“那就算了。我還以為你們能夠給我這最后的快樂呢。”說罷,明石便在跡邊身旁坐了下去。
“我們并不想亂來。”川原說,“這是必然的……”
“少廢話!傻小子。”明石尖刻地喝道。
跡邊知道,明石的心靈深處即將發生某種變化。可以看出,他已經撕去了偽裝。他本來就是一個玩弄并殺害過婦女的前科犯嘛。身材雖小,卻肌肉發達,行動機敏。出現意外時他最有用處。也正因為如此,在男女都失去了控制能力的此時此刻,明石的存在又令人感到恐懼。眼下,內部分裂的危機似乎要先于野狗的侵襲。
明石默默地靠在了洞壁上。雖然問過他剛才的去向,可他閉口不答。
當天,野狗沒有露面。
漫長的黑夜又來臨了。
“明石君。”跡邊在黑暗中跟明石搭起話來,“就這樣靠下去情況將會越來越糟。你有沒有什么好辦法?”
“先生,首先是要搞到吃的。不管怎么說,首先必須增加體力。”明石發出了喝口水似的聲音。
“可是這幾天我們只是弄到了一些野草莓。要搞到能夠增強六個人體力的食物那是不可能的呀。”
“先生,我可是在考慮怎樣才能增強自己的體力。”
“可是,那……”
“您就不能少說兩句嗎?”說罷,明石便緘口不語了。
跡邊也不再開口了。叫女人給卷了面子,明石對此已耿耿于懷。他本是一個自私的冷血男兒。跡邊覺得惡果似乎恰恰會由此而引起。
兩對男女相依而眠。跡邊在想象他們的心境——他們忘記了似乎是伴隨著痛感的饑餓,滿不在乎地在別人眼前做愛。這是一種因絕望而產生的自暴自棄的行為嗎?疲勞過度有時反而會激起性欲。據說病榻上行將就木的老人有時還要抓住護士的手苦苦哀求。假如說性欲是為了繁衍后代,那么絕望則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使人燃燒起最后的欲望之火的導火索。
神林道子甚至忘記了失去丈夫的悲痛,她那豐腴的腰部的抖動已經深深刻人跡邊的腦海之中。
黑暗包圍了洞穴。遠處的林子里傳來了野狗凄絕的狂吠聲。
長夜已明。
跡邊爬出了洞穴。從樹枝間射入的光線互相勾聯。布滿林間。
跡邊和明石并排向樹林走去。他們必須搞到食物。跡邊想尋找一些肉蓯容。那是富士林海中特有的強身壯體的植物。它們生長在松樹或樺樹的根部。從古至今人們就一直用它來制作壯陽劑。既為壯陽劑,自然可以驅除疲憊,強身壯體了。
跡邊一面走一面注意著周圍的動靜,以防遭到野狗的襲擊。如果與之相遇,他便打算爬到粗大的樹上去避難。逃到樹上并不是說就有了安全保障,可越來越糟的狀況卻必須設法加以改變。跡邊的眼前出現了留在洞穴里看護兩個女性的秋元和川原那仿佛被拋棄了似的、因充滿疑團而顫抖得已經變了形的臉。盡管自己不是明石,可是為那四個人而到處奔波可也著實有些糊涂,跡邊已開始意識到了這一點。難道神林道子就不應該答應明石的請求嗎?面對著死亡已經顧不得廉恥的兩只母獸拒絕了明石。然而……
跡邊晃了晃腦袋。他意識到:自己在無形中產生了一種險惡的念頭。
兩人轉了一個來小時,到處都找不到肉蓯容。可以食用的樹籽,草籽也絕難見到。眼前的植物已經有限,地面上蓋滿了厚厚的苔蘚。映入眼簾的,只是一些革齒草和少許低伏在地上的荊棘。
明石一聲不吭地走著。跡邊不久就注意到事情有點兒怪。明石似乎對尋找食物不抱希望。從眼神和舉止可以看出,他現在心不在焉。走起路來恰似漫步一般,可他的腳步卻很有力。明石會不會已經在哪兒發現了食物呢?跡邊想起明石今天早上的反常之舉。
他自己一個人吃飽了肚子……想到這,跡邊停住了腳步。與此同時,明石也站住了。
“來了,先生。”明石低聲說道,接著便靠著一棵樹干舉起了棒子。跡邊只覺得渾身一顫。雖然沒發現什么異常情況,可也還是和明石站在一起舉起了手中的木棒。
爬到樹上去不好嗎?他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前方突然響起了嚎叫聲,幾條野狗從對面那茂密的灌木叢中竄了出來。
跡邊揮舞起手中的木捧。那些野狗已經齜起獠牙。它們并不減速,徑直向跡邊身旁撲來。明石揮舞著木棒,以迎戰的姿態向野狗群中沖去。他發出了一種近似于悲鳴的吼叫聲。聽到他的吼叫聲以后,跡邊也身不由己地向前沖去。此舉大半是沖動所致。他記得自己揮舞著木棒很狠地擊中了兩條野狗。右邊的大腿突然一陣劇痛,原來是被一條野狗給咬住了。也不知是怎么搞的,手中的木捧已經不翼而飛。跡邊跪倒在地面上。盡管如此,他還是用手掐住了野狗的脖子。掐死它!一股怒火正在驅使著他。野狗從他的大腿上松開了口,沖著他的右腕汪汪地吼叫著咬了下去。劇痛直至肩頭。可那野狗也發出了—聲慘叫,接著便跑掉了。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使他難辨始末。總之,是明石手中的木棒擊中了那條野狗。
跡邊被明石救了起來。
“回到洞穴里再幫你包扎,大群野狗馬上就會來的,快!”
跡邊已經不能自己站立。傷口姑且不說,兩條腿總是顫抖不停,腰也散了架。他只好靠在明石的肩上。
明石攙扶著跡邊,兩人總算回到了洞穴里。跡邊的右腿被撕掉一大塊肉,流了好多血。明石撕破自己的襯衫幫他包上了傷口。右腕的傷勢雖然不算嚴重,但是從胳膊肘兒往上一直到肩頭由于麻木已經失去了知覺。
跡邊躺了下去。陣陣痛楚正帶動著全身的脈搏在怦怦地跳動。有人在給他擦拭額頭上的汗水。跡邊睜開眼簾,原來是神林道子。神林不停地替跡邊擦拭著那黏糊糊的汗液,然后再把那汗水拭到她的工裝褲上。看上去她已經精神恍惚了。從洞穴的一個角落里傳來了倉田淑子的啜泣聲。她正倚在秋元的身上哭泣著。
“少嚎兩聲吧!”明石吼叫起來。
聽了明石的吼叫聲后,倉田淑子停止了哭泣。遠處的狗吠令人吃驚地近在眼前了。聽起來根本不像狗叫,那嗷嗷的狂吠簡直就像狼嚎。遠處也同樣地傳來了嚎叫聲,那嚎叫似乎是在告急。
“你們怎么樣?”明石問道,“到了這種地步,應該豁出去了,應該做好死的準備!”
他的說法給人以這樣的感覺——似乎他已經站到野狗一方,正在宣布大家的死刑。
遠方,野狗在繼續狂吠。它們似乎在通過狂吠相串聯。洞穴里鴉雀無聲。在他們聽來,野狗似乎在狂叫著:不要粗心大意!不要讓他們跑掉!把他們一個不剩地全部吃掉!
跡邊忍受著傷口的疼痛,傾聽著野狗的狂吠。兩個腕子已經腫起,麻木感一直通到肩頭。跡邊意識到:死亡正在逼近,瀨川已經被野狗吃掉,自己又喪失了戰斗能力,嬌生慣養的川原和秋元也沒有多大戰斗力,他們從一開始就充滿畏懼,喪失了斗志。尚有作為的只有明石一人。他的殘忍不亞于野狗,此外還有一肚子壞道道兒。而且跡邊又認為其人不可信賴。大概他已經一個人找到了吃的東西。即便事實并非如此,可他正在琢磨什么鬼點子則是不容置疑的。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明石會毫不客氣地背叛自己的伙伴,一個人逃出險境。當然,那四個男女是否是他的伙伴則另當別論。
跡邊想:已經到了破釜沉舟的時候了。如果野狗想要吃人并發動總攻擊的話,那就是自己的大限之日。不能活動的自己和兩個女性將首先被野狗活生生地撕為肉片。
不久,洞外出現了野狗發動總攻擊的跡象。遠處野狗此起彼伏的嚎叫聲使林海中驟然充滿了沉悶的殺氣。
“來了!”正在向洞外觀望的川原喊了起來。
樹木間出現了幾條野狗。它們在樹干間繞來繞去,巧妙地縮小著圈子。有的則從樹葉空隙處射入的綠色陽光中倏然穿過。
跡邊在心中暗自思付,這群野狗的數量可相當不少啊!
“喂,我說。你有沒有什么辦法呀?”川原問明石。他的聲音在顫抖。
“你再去和那個女人玩一次好啦!”
明石向毫無血色地蹲在一邊的神林道子努了努嘴,語調中充滿了譏諷。
洞外傳來低沉的吼叫聲。洞穴前面的樹蔭下出現了兩條野狗。它們張著嘴唇,齜露著犬牙。其中一條,身軀碩大,看上去好像是秋田犬。兩個褐色的眸子深不見底,令人望而生畏。
“喂,來吧!兔崽子們,媽的怎么不上啊?”明石爬出洞穴,罵罵咧咧地將木捧甩了出去,“我來和你們較量較量!”
一條黑色的野狗,雙腳刨地吼叫著撲了上來。于此同時,從各處樹蔭下樹叢中又竄出了成群的野狗。明石爬回洞穴里。那條黑色的野狗來到離洞口約兩米遠的地方。它齜起撩牙,向上翻弄著眼珠兒,往洞里窺望著。從那眼珠子里幾乎要放射出一股磷光。野狗的數量在增加,看上去似乎有三十多條。也許是分散在各地的野狗合為一群了。
突然,它們奔跑起來。它們幾條為一群,分作幾個野狗群,流水般迅速地穿過樹林,交叉著跑了起來。
“它們要干什么?”明石驚駭地問道。
“不知道。”
會不會是在示威呢?跡邊想。或是借此來磨練它們的意志!
“有點像土著人的舞蹈。跑完了以后會不會一窩風似的沖過來呢?”明石以陰郁的語調喃喃自語。
突然,倉田淑子發出了微弱的悲鳴。跡邊驚駭地回過頭來。只見倉田淑子一邊哭泣一邊敲打著洞壁。這是一種發了瘋似的舉動。沒有人去勸阻她。神林道子也有氣無力地靠在洞壁上冷漠地注視著倉田的狂態。川原和秋元也都一動不動。
就在跡邊想要跟倉田搭語的時候,遠處傳來了野狗的慘叫聲。先是嗷的一聲尖叫,接著是幾聲痛苦而又微弱的呻吟。然后便停止了慘叫。很明顯,外面好像發生了異變。野狗群像潮水退潮一般遁入林海之中。
明石急匆匆地爬出了洞穴。他手持一根粗木棒,一邊注意著周圍的動靜,一邊慢吞吞地向樹中走去。跡邊勸他不要胡來,可對方毫不理會。
待明石的身影消失在林海中后,四周又恢復了靜寂。那是一種沒有實感的靜寂。耳邊可以聽到微風輕拂的聲音。風聲已顯示出深秋將至的寂寥。不知何時,倉田淑子已恢復了常態。
就從那時起,也許是因為明石和野狗群全都消失了的緣故,林海中萬籟俱寂。十分,二十分,時間在流逝。好像在報告時間的流逝,樹上的枯葉無聲地飄落著。
四十多分鐘以后,明石才從林海中返回洞穴。他手里拎著什么,來到身邊以后,幾個人才發現那是兩條狗腿,是兩條血淋淋的狗的后腿。明石本人也是—樣,從前胸到腹部,到處都沾滿了血跡。
“我用蔓草做了一個絆網。”明石將兩條狗腿放到了苔蘚上,“那群野狗見自己的伙伴被吊了起來,全都他媽跑掉了。喂,不來點嗎?”
跡邊轉過臉去。那是兩條用盡全力才撕裂,似乎已經剝了皮的狗腿。明石拿起一條吃了起來。轉瞬間他的嘴邊已是鮮血淋漓。
“先生,不吃可就不能活著回去了。這可是生死攸關的問題呀。”
明石一邊嚼著生肉一邊笑了起來。
跡邊拿起了另一條狗腿,還熱乎乎的。明石點了點頭,那神色仿佛在說:香得很哪!明石并不咀嚼,狼吞虎咽地把野狗肉吞進肚里。跡邊閉著眼睛咬下一片肉來。鮮血和柔軟的野狗肉使他口內生津。
“不讓我們吃點嗎?”川原垂涎欲滴地問道。
“啊,怎么辦好呢……”
明石看了看神林道子。神林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明石的嘴角。
“把這食物平均分配吧。”
跡邊把狗腿遞給了川原。明石則把自己手中的狗腿遞到神林道子手中,然后用手擦了擦血跡模糊的嘴角。
“夫人,也許就是這條狗吃了瀨川的肉呢。”
然而神林道子并未理會,她咬住了狗腿上的肉,任憑鮮血染紅了她的嘴唇。跡邊讓出去的狗腿又轉到了秋元手里,接著又從秋元那兒轉到倉田淑子手中。倉田淑子也毫不猶豫地狠狠咬了一口,跡邊感到有點惡心。野狗昨天吃了獺川,而人類今天則在吃那條野狗。想要嘔吐的感覺來自這殘忍之舉,但也并不盡然,其中還摻雜著饑餓的殘酷、生存的凄涼。不吃則死,事出無奈。盡管如此,那毫無血色、面孔蒼白的神林道子和倉田淑子,貪婪地吞噬剛剛撕裂的狗腿的樣子,也還是有些令人費解。這同已被逼向絕望的深淵,因而便不顧廉恥地向男人獻出肉體的性欲毫無二致。
跡邊橫躺下去。惡心和饑餓完全是兩碼事。他覺得那已近乎溶解在舌頭上的生肉的味道越發激起了他的食欲,使他更加感到饑腸轆轆。
“不光是腿吧?肯定還有別的。”川原向明石投去了責問的目光。
“你自己去捉好了,我可沒有義務養活誰。”明石不耐煩地答道,接著便躺了下去。
“先生,”明石跟跡邊搭起話來,“那些野狗看到自己的伙伴被吊了起來,全都一窩風地跑掉了。您說它們還會回來嗎?”
“狗是聰明的動物,伙伴的死會使它們產生動搖,但它們肯定還會回來的。因為它們已經看透了,我們既沒有武器也沒有戰斗力。它們大概不會就此罷休的。”
“可也是啊……”
明石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沉默不語起來。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片刻以后,跡邊問道。
“不,沒什么……”明石枕著胳膊,望著洞穴的上方答道。
跡邊閉上眼睛。因吃了幾片生肉而引起的強烈饑餓感正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減弱。他似睡非睡地打起盹來。
人們似乎都在翻身。
過了一會兒,跡邊聽到了有人活動的聲響。他睜眼一瞧,只見神林道子正跪著向明石身邊爬去。明石翻了一個身,好像抱住了神林。
跡邊閉上了眼睛。緊閉的眸子里映出了神林那正在彎曲的妖冶的下身。雖然聲音很低,可那毫無掩飾的呻吟卻正是從神林口中發出的。在他們對面,不知是川原還是秋元,似乎也正在向倉田淑子的身邊爬去。
神林道子主動把身體奉獻給明石的動機已十分清楚。她已經看出:如果成為明石的人,則還有一線生存的希望。明石那短小的身軀里隱藏著一種違背客觀規律,可以反過來去吞食野獸借以延長生命的強大的韌力。跡邊已經沒有活動能力。川原和秋元已被嚇癱了。跡邊在心中暗想:倉田淑子也毫無疑問會馬上把身體主動獻給明石的。只要尚有一線生存的希望,她們就不得不那樣做。
明石已經完事,離開了神林的身體。不知是誰想要步明石的后塵,卻遭到了拒絕。
“先生。”明石在跡邊耳畔低聲問道,“先生,您也來一次吧?怎么樣?”
跡邊沒有回答。
天將破曉之際,外面傳來了風吹林海的沙沙聲響。可以聽到那大面積刮來的風掠過樹梢后,樹葉被紛紛吹落所發出的沙啦沙啦的聲音。
最先發現明石和神林道子已經不見了蹤影的仍然是跡邊。秋元和川原把倉田淑子擁在中間正酣然睡著。跡邊喚醒了他們。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明石已經帶著神林出發了。如果是去取留在外面的野狗肉,則大可不必將神林帶走。何況又走得這么早。是因為風!跡邊恍然大悟。明石肯定是想利用風來避開野狗的嗅覺。
他們已經走了嗎?
跡邊感到一陣不安,身體幾乎要顫抖起來。盡管他以前就覺得明石不可信賴。
得知明石已經逃走后,川原和秋元破口大罵起來。倉田淑子則倚著洞壁,臉色蒼白、茫然若失地站在那里。川原和秋元對明石的咒罵很快就變成了強烈的不安。川原對著秋元的耳朵小聲嘀咕起來。見此情景,跡邊的心頭蒙上了難以名狀的恐怖的陰影。他心中暗想:如果他倆想要拋棄自己而逃走的話……
“我說,”川原惴惴不安地看著跡邊說道,“我們也決定要逃走了。如果我們得救了,再拐回來接你。”
“你們不要太性急!離開這里出去轉轉看吧,只能喂了野狗!”
“呆在這里也是一樣!餓著肚皮,到頭來還得被野狗吃掉。”秋元說道。
兩個人已經站起了起來。看上去他們已經慌了手腳,似乎馬上就要溜走了。
“你們非走不可嗎?”
“你要是能走,也可以跟著我們。”
“倉田怎么辦?”
“當然要把她帶走了。”
川原和秋元一邊一個拉住了倉田淑子的手腕。倉田淑子順從地站了起來。看上去她已經喪失了意志。
“你們要拋棄我嗎?”
跡邊悲痛地向正要爬出洞穴的三個人問道。沒有人回答他。已經爬出洞穴的秋元和川原拔掉了防止野狗入侵的木樁并把它拿在了手中。接著便生拉硬拽似的拖著倉田頭也不回地跑進林海中。
“等等我!”跡邊爬出了洞穴。
三個人的身影消失以后,一種被遺棄了的恐怖感猛然向跡邊襲來。他爬出洞穴,用左手拄著剩下的木樁站了起來。他撥出木樁想要追趕上去。剛走幾步便跪了下去。已被野狗咬爛的右腿一陣劇痛,肌肉痙攣起來。他再也邁不動步了。
“回來!你們回來!”
跡邊聲嘶力竭地呼喊著。而回應的只是陣陣風聲。待余音消逝以后,林海中便再也聽不到他的聲息。他覺得遠處似乎響起了野狗的狂吠聲。傾耳聽去,又好像是一種幻覺。進入耳畔的只有陣陣風聲。
跡邊又爬進洞穴里。地上放著野狗的后腿骨。看到它以后,凄寂悲涼之感直透肺腑。跡邊抱著隱隱作痛的腿蹲了下去。他已經沒有力量再去做什么,即便做,也已經于事無補。他完全被人拋棄了。右胳膊右腿喪失了活動能力,即便想架拐,由于右胳膊不聽使喚,也只能望洋心嘆。倘若野狗群再度襲來,他只有死路一條。即便撿來木樁堵住洞口,也毫無疑問會被野狗吃掉。如果有同伴在此,還可以從正面抵擋一陣,可是僅憑胳膊腿都不聽使喚的跡邊一人這就絕無可能。就算野狗不會再來,饑餓也不會使他活到傷口痊愈到能夠行走的那一天。
死,已經近在咫尺。
跡邊詛咒起明石來,接著便是川原、秋元、神林和倉田。他們是一群只顧自己的殘酷的人。恐怕……跡邊在心中暗想:明石之所以帶上了神林,不過是要拿她做保護自己的擋箭牌罷了。如果遭到野狗的襲擊,他就會把神林丟給野狗,自己趁機逃走。由于手里有剩余的狗肉,所以,在遇到危險以前,可以把神林作為發泄性欲的工具。秋元和川原無疑也會使用這一手的。跡邊的眼前出現了他們將倉田淑子作為犧牲品拋與野狗的情景。
不過跡邊認為,不管使用什么手段,他們都不可能逃脫災難,因為林海中潛伏著近三十條兇惡的野狗。他們躲不過野狗的嗅覺。明石也好,包括其他幾個人在內,他們均不了解野狗的嗅覺是何等靈敏。也許就在他們剛離開這兒不久,野狗就已經察覺了。或者可以說他們正在遭到野狗的襲擊。跡邊心想:歸根結底一句話,從他們進入林海那時起,等待著他們的便是死的追蹤。
翌日傍曉時分,在相去不遠的林子里響起了一陣野狗的狂吠聲和人的慘叫聲。跡邊抱住了木棒。那慘叫在他聽來就是死的宣判。凄愴之感襲繞著他。他緊握木棒的左手在瑟瑟發抖。
野狗的襲擊很快便開始了。從樹林中竄出了一大群野狗,看上去有幾十條之多。它們蜂擁而至,看不到以往的猶豫與躊躇。它們似乎知道這里只剩下一個行動不便的跡邊。
跡邊膝行來到洞口。他的臉色十分難看,身體也變得僵硬了。因為他已經意識到野狗已經吃掉了那五個曾在死亡線上徘徊的伙伴,每條狗的臉上都被鮮血染得赤紅。
野狗呼地擁了上來。跡邊聲嘶力竭地大聲吼叫著操起了木棒,捅倒了幾條野狗。野狗糜集在狹小的洞口外,怒吼聲震耳欲聾。跡邊已經無暇再去思考什么,甚至忘掉了死的恐怖。兩條野狗咬住了木棒,跡邊無力將它拔出。
其他的野狗拱動起洞口的木樁來。木樁被除掉了。幾條野狗沖到跡邊的眼前。跡邊靠著洞壁,一邊喊叫一邊揮動著短木棒。一條野狗躲過木棒,一口咬住了跡邊的腳。沒有痛感。另一條野狗狠狠地咬住了跡邊正在揮舞木棒的左腕。
吼叫聲響徹整個洞穴。我就要死了!跡邊在心中自語。
這是怎么了?跡邊感到莫名其妙。但見一條白色的野狗發出了疹人的狂叫聲,接著便向它的同伴咬去。那白色的野狗就像惡神阿修羅一樣發起瘋來。怒吼與慘叫,野狗互相沖撞,亂作一團,狹窄的洞穴里騷亂不堪。
騷亂轉瞬間便平息了。野狗都向洞外跑去。發生了一場意想不到的突變。跑出了洞穴的野狗立刻消失在林海之中。
一條野狗返了回來。渾身的白毛污濁不堪,看上去黑糊糊的。從臉部到前胸,已被鮮血染得一片通紅。跡邊想要拾起木棒,可左腕已經不聽使喚。他向野狗望去。站在他正前方的野狗正在輕輕地搖擺著尾巴。它越搖越起勁,竟微躬著身軀向跡邊身旁靠來。
“五、五郎!是五郎嗎?”
跡邊大聲呼喊起來。是不是五郎,眼下還難下定言。四年以前,他在距此三十公里的山嶺把五郎給弄丟了。那五郎居然會……跡邊直勾勾地望著已經來到他身邊的野狗。
那野狗一臉兇相,看到它便會使人聯想到狼。也許因為它渾身是血的緣故。從其眼窩中射出了兩道銳利而又冰冷深沉的棕色的光。真令人望而生畏。
“五郎,是五郎嗎?”
跡邊勉勉強強地晃動了一下他那已經被咬得皮開肉綻、失去了知覺的沉甸甸的手。野狗迅速地伸出舌頭,舔舐起他的手來。
跡邊蹭動著他那傷痕累累的身軀,把沉重的手臂搭到了狗的身體上。那狗一動不動地承受著跡邊的軀體。我得救了!跡邊在心中自語道。他感覺不出事情就發生在眼前。他不敢相信這是一種事實。
“野狗王是五郎,是你嗎?”跡邊喃喃自語,可是否發出了聲音,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仿佛有一種力量在牽引著跡邊,他頹然向狗的身上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