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一渠之開,一堰之立,無不記之。”這當然是農業時代的地圖。可以想象那時候的地圖編繪者。大多時候只能以舟船代步,因此凡河流總是記錄周詳;最關心水源與灌溉,因此渠堰塘壩決不遺漏,田地與山林的標記也力求準確。
同樣的道理,你可以想象工業時代的地圖編繪者,是一批西服革履的新派人物,出行有機器相助,于是行舟的河道讓位于火車和汽車的交通線;最關心礦藏與冶煉,于是礦區與廠區的位置在地圖上星羅棋布地冒出,沿海的貿易港口也必然醒目。至于渠堰塘壩,如果不宜完全刪除,也只能在視野里漸漸隱沒。
你還可以想象西方殖民地圖的編繪者,是一些挎著單發手槍和喝著葡萄酒的將軍,在轟隆隆的一陣炮擊后踏上了新的土地,既不懂當地的農業也不太在意當地的礦業,沒有什么工夫去考察或者測量,更沒有必要去顧及河勢、山形以及族群分布對于劃界管理的意義,于是新的地圖在慶典或談判中產生,在占領者的鵝毛筆和三角板下產生,一頓飯的工夫就可以把世界重新安排。
文明還在演變。一個消費的時代正在到來。對于眼下的有些人來說。旅游圖與購物圖成為了他們更常用的出行指南。這些地圖在車站、機場、賓館、大商場、旅游點一類地方出售,附錄于圖的,多是高檔消費場所的廣告,多是出售珠寶、首飾、古董、高爾夫、自然風光、名牌時裝、別墅、美食甚至色情的地方。任何人都能夠在這些地圖面前意識到,世界已經和正在發生深刻變化。在好多國家或地區,農業和工業都不再是經濟活動的主體,獲利最豐的新興行業,恰恰以遠離自然物質為普遍特征,人們還需要那些過時的地圖嗎?
老地圖以比例尺和實際長度實測為基準,作為馬車夫和帆航水手時代的產物,只能描述一個刻板和同質的三維世界,對于今天的很多旅行者來說,不再有什么意義。長與短,讓位于慢與快。根據交通工具的不同,從上海到郊縣的漁村,可能比從上海到香港更慢。隨著時間因素的引入,隨著金錢兌換時間成為可能,隨著高速公路和噴氣客機航線的延展,一種四維地理學幾乎呼之欲出:在這種新地理學里,各大經濟核心地區之間實際上有了更緊密和更近切的聯系,核心地區和附近邊緣地區之間的距離反而遙遠——我們不妨把這種距離稱為“時間性空間”。一個香港富商搭“波音的”,可以在紐約、倫敦、法蘭克福、上海、北京、臺北、東京、新加坡之間來回如梭。他若想跳出這個現代化交通網絡,試著到本土的漁村或林區走上一遭,倒會有關山無限前路茫茫的為難。
一種隱形的四維地圖,正是當代強勢者們感覺中實際的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