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改:讓城市特色保持還是消解?

2011年1月6日上午，我們來到鳳鳴街。這條街東西長約1200米，房屋建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本是一條保存比較完整的老街，如今房屋已經拆了大半。在現場，我們看到，雕花門窗散落在殘垣與碎磚間，梁木四處橫陳，“拆”字烙印在老屋的軀干上。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老街老屋，在冬日里更顯凄涼，但殘垣斷壁中依稀可見的別致的造型、精美的細部裝飾，依然讓人感到小樓的優雅。

在鳳鳴街，來自河南的老李正在挑選比較完整的磚木。他告訴記者，他租住在這里，沒想到是自己親手拆掉這些房子。他無法認識老房子的價值，但他說，這些老房子被拆除后所留下的老磚，有人用一兩角收購后，轉手以五六角的價格賣到日本、韓國。

韓曰光是這條街為數不多的堅守者，一家人住在鳳鳴街104號二層。二層本來有四戶人家，如今只剩下他一家人。韓曰光指著一處舊時外墻給我們看，那夾雜著碎小石粒的土黃色墻面，觸摸之下，粗糲質感滲透掌心。韓曰光希望能在鳳鳴街的老房子里一直住下去，因為這里有他的記憶。

在位于中山區哈爾濱街的南山歷史文化街區，擋板圍墻上的廣告招牌格外引人注目：“南山1910：庭院，回憶過去；飄逝歲月，重現眼前”。殊不知，圍墻之內拆掉的正是貨真價實的建于1910年的老建筑。而將要“重現”的，是用于出售的獨棟別墅。在街的另一邊，一排別墅已經建成。處于這一街區中的七七街內老建筑被大面積的擋板圍著。透過圍墻，記者看到，原奧地利領事館成為一片廢墟。這一片街區的房屋已基本被拆完。

在大連勝利橋北附近，一片始建于上世紀初的俄羅斯民居，是大連第一片住宅區，現在保留下來的老屋還有28棟。經文物部門考證，這是最后一條保存尚完整的歐式老建筑街區，具有極高的歷史價值、文化價值和觀賞價值。該街區自2010年10月起開始修繕，卻并未向文物部門申報。記者在現場看到，環繞每座建筑的磚石結構的百年圍墻都被拆除，老屋衰敗不堪。

在大連東關街一帶歷史街區，不僅可以看到中、日、歐各種建筑，還有傳承至今的市井風情。這里是大連建城初期中國移民史的重要見證。但是，當記者置身于這片民居中間時，卻很難體會到建筑的“藝術之美”。因為每棟老房子四周，全都搭建起了雜亂的臨建出租屋。

據了解，大連原有十多條歷史街區，如今，這些老街區已經或正在一條條被房地產開發吞噬。大連文物部門的工作人員向記者坦陳，不是被破壞就是要拆遷，現在比較完整的有歷史和文化價值的老街區已所剩無幾。

不可移動文物

為商業利益讓路

這些天，68歲的曹德力總會時不時來到中山區哈爾濱街88號（位于南山街區）這個曾經的家。如今，原有的三層樓已經拆掉了一大半。這是其爺爺、大連紅色資本家曹正禮的故居。曹正禮故居在《大連文物要覽》“大連市第一批不可移動文物保護名錄”中被單獨列出。

“已經被列入不可移動文物保護名錄，最后還是被拆除。”原大連市中山區政協委員曹德力百思不得其解。在他的呼吁下，不少政協委員在近兩年的兩會上多次提出，要在舊城改造中保留城市獨特的建筑風格和歷史記憶。曹德力認為，這些被稱之為“和式洋風”、“歐亞風情”的老建筑，不僅見證了大連的城市發展史和中華民族的屈辱史，也見證了抗日戰爭的勝利史。

在大連，不僅人大代表、政協委員關注這個問題，一大批歷史文化遺產保護志愿者也在關注著。3年前他們就自發組織起老城保護協會，通過發帖呼吁等途徑，試圖改變這些老街被拆的命運。

事實上，文物保護志愿者們對這種大拆大建式改造的質疑并不僅僅在藝術、歷史和建筑價值的層面，在他們看來，很多老街區拆遷開發規劃更是違反了《文物保護法》。

不可移動文物本該依法原址原狀保護。然而，鳳鳴街的拆遷公告卻在其被公布為不可移動文物名錄半年之后即2010年1月公布了，從拆遷公告中可以看到，該項目是商業開發。讓屬于公共利益的不可移動文物為商業利益讓路，這引起公眾的質疑。

1月7日，大連市文廣局文物管理處處長吳青云告訴記者，“這些老建筑被拆遷，關鍵是沒有得到文物保護單位的身份。”大連在全國第三次文物普查完成后立即著手編制《大連文物要覽》，并向市政府報批。“我們將有價值的老建筑列入文化遺產名錄，并向政府申報文物保護單位，就是希望這些老街區能夠得到保護。”據了解，他們一直沒有拿到政府批文。“我們能做的就是跟規劃部門協調，盡量多保留一些有價值的文物。”

大連市文保志愿者介紹，他們準備向政府提出將大連市申報為歷史文化名城的建議，以尋求《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名村保護條例》的保護。然而，沒想到拆遷的速度太快了，鳳鳴街、清泉街這些完整的歷史街區正在迅速消失。而在大連市政協為整體保護大連歷史街區而召開的“議政論壇”會議上，當地規劃部門對于大連市為何不能申報歷史文化名城的解釋是，現代化的產業發展對大連的城市風貌有了新的要求。

大連市文保志愿者和藝術家們以及政協委員、人大代表多次呼吁保護老街區。去年6月，在城市精神大家談系列活動中，大連日報推出“如何保護老街區”討論。2009年10月出版的《大連文物要覽》，時任大連市代市長的李萬才在序言中表示，遍布全市城鄉各地的近現代重要史跡是大連文脈的載體，是歷史的見證。我們必須大力加強文化建設，對文物工作予以足夠的重視。

文物部門的申報為什么沒有得到審批？在1月7日下午與政府有關部門的見面會上，記者找到了答案。

大連市土地儲備中心的于副主任介紹，包括鳳鳴街在內的高爾基路沿線地塊，2002年即作為舊城改造項目被列入了土地儲備計劃，2004年已經掛牌出讓給億達集團。而南山街區已于2006年掛牌出讓給華成天宇公司，按原樣翻建別墅出售。

土地出讓，讓大連市政府獲益頗豐。據報道，2010年大連市的土地收入進入全國前三甲，超過1000億元。

老舊街區可以改造

歷史建筑不可重現

與志愿者關注點不同，負責舊城改造的政府管理部門關注的是城市建設和整體規劃。“目前大連139處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都得到很好的保護，就連處于鳳鳴街拆遷范圍中的郭安娜、劉長春故居都保留。”他們認為，其他老街區雖然有很好的文化歷史價值，但并沒有成為文物保護單位。

“整個城市發展要有一定的規矩，這么多次的規劃，經過多個專家組的研究，沒有一個專家組強烈要求說這個街區一點不能動。根據法律法規和整體規劃的要求，這么做是適合城市發展的，也符合大連的具體情況。”大連市規劃局副局長唐東寧說。

于副主任曾經居住在鳳鳴街16號。他回憶，上世紀90年代以前，鳳鳴街的房子差不多五六年小修，八九年大修。90年代聽說要拆遷，便逐漸衰敗起來。這些年，老街區的不少人對老建筑進行了所謂的改造。墻體被拆、樓上加蓋一層，側面新接簡易房，木制窗戶被換成了鋁合金窗……老建筑遭到了破壞。加之長期缺乏管理和維護，許多老街成了城市的死角。高爾基路和鳳鳴街大部分是公有住房，由于居住環境惡劣，本地人逐漸搬離，將房屋出租給拾荒者和外來務工人員，人員復雜、治安混亂。

房產局物業處方處長說，這些老街區的住宅為磚木結構，而磚木結構的房屋使用壽命一般為30年。對于鳳鳴街等歷史街區的拆遷、改造，唐東寧表示，仍會采用原來的街區建設模式，重建一些別墅。而老建筑的元素會基本保留下來。

歷史建筑真能“重現”嗎？許多志愿者認為這種說法很荒唐。文物是不可再生、不可復制的，一旦毀掉，其損失無法彌補。“重現”的只能是贗品。

對規劃設計有些研究的志愿者趙奇軍說，如果將這里過于擁擠的住戶分流，再將這些老建筑修舊如故，建筑內部進行必要的現代化改造，就既可以留下城市凝固的記憶，又能滿足居民提高生活質量的要求。即使要拆除老建筑，也應該由專業人士來拆除。

有人質疑，針對城市老街區老建筑的改造，當政府和民眾有不同意見時，政府是否進一步討論、論證，聽取各方面意見？在將這些街區納入土地儲備計劃和制定拆遷計劃的時候，政府有關部門是否征求過文物管理部門的意見？

舊城改造，是讓大連這個特色城市增色了還是失色了，這一問題，至今仍在爭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