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影子有多寂寞

一

小混混顧涼生有一個很不小混混的名字。

我被人打破了臉，撕開了衣服的那天，小混混顧涼生就一路跟在我身后。

我抹抹嘴角的血腥，跑到學校的自來水下猛地沖了起來。

我痛得齜牙咧嘴，一回頭看到顧涼生還像個跟班似地站在那里。他有些想靠近又有些擔心，問：“是不是很疼？”

我嘁他一聲：“你要是被人打開嘴角，你試試疼不疼？”

顧涼生的臉上就有了淡淡的憂傷。他說：“那小欣，為了一個不愛你的人，變成這樣值得嗎？”

還好他沒有提周清遠，不然我準一拳打爆他的頭。

我一把推開他：“你也知道教育我，那你看看自己滿胳膊的紋身，這唱的又是哪出啊！別告訴我你們家鞋廠改紋身店了！”

顧涼生不好意思地笑，說：“我已經在很努力地學做黑社會，那些古惑仔的錄像我看過很多遍，街頭的小孩兒都開始叫我大哥了。還有，我現在抽煙不會再被嗆到了。”

顧涼生越說聲音越小，我忍不住罵了句娘：“顧涼生，你有點腦子好不好？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做很好玩啊？”

顧涼生不敢看我的臉：“你不是說，你不喜歡文質彬彬，而喜歡古惑仔那樣的男生嗎？”

我想抓狂，想拽住他的脖領問問他，我隨便說的你也信？你這種瘦得就算身上別把砍刀也沒人會相信是黑社會的人，也學人家去做古惑仔？

可我又何嘗不是這樣？

周清遠說喜歡女孩兒的鎖骨處有黑色玫瑰，耳朵上永遠鑲滿亮亮的鉆飾，連肚臍上都要有一個環才夠漂亮。

而那時的我，清湯掛面式的頭發，灰藍的校服永遠穿得中規中矩，連和周清遠說上一句話，都要心跳好半天。

糾結了半個月，終于在書本里夾了小紙條遞過去，整張臉已經紅到了脖子根兒。

月朗星稀的夜里，周清遠攔住低頭走路的我，說我們談談。

他說：“不是你不夠好，只是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于是，我小聲地懇求：“我可以改，可以改成你喜歡的樣子。”

周清遠不會想到，他隨便搪塞的借口，我會當了真。我去找青龍，和我小時候一起玩到大，現在成了這片有名的小混混的青龍。

他帶我扎了十幾個耳洞后，又帶我去紋身。他有些不肯定地看著我：“你真的決定要讓那些針刺進肉里嗎？”

我閉著眼睛點了點頭。

青龍找人給我紋了疼痛最輕的紋身，我握著他的手聽到骨頭被握得咯吱作響的聲音。我咬著牙，有細密的淚珠滾了下來。

二#1049089;

我去找周清遠，想給他意外驚喜，結果卻看到他牽著隔壁班女生的手，表情甜蜜。

而那女生，沒有紋身，沒有臍環，甚至連耳洞都沒有。

那一刻，我成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

周清遠看著我，眼神里有著不可置信的驚詫。“那小欣，你不是吧？真的為我去改變自己？”

我很想哭，很想委屈地告訴他：“沒錯，就是因為你喜歡，所以我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永遠沒有顧涼生勇敢，他喜歡我，就敢告訴我。我順口胡說的一句話他信了，也敢坦蕩地去承認。

可是我不行。

我假著笑：“周清遠，你開什么玩笑！我那小欣是那種人嗎？我只是做慣了好女孩，想換個樣子而已。”

我知道為了周清遠不值得，可我還是自暴自棄下去。

我打架抽煙，坐在墻頭上對著低年級的漂亮男生吹口哨，我說顧涼生你是好孩子，你別再跟著我！

我親眼看到他在洗胳膊時，那些“紋身”隨著水流嘩啦啦地飄走，他一轉身看到站在那里的我，條件反射地把胳膊往身后藏。

他結結巴巴，臉紅成了一片：“那個，小欣，你怎么會在這兒？”

我沒好氣地看他，“我不在這兒，怎么能看到這么一出好戲啊？你那些貼紙花多少錢買的，十塊？還是二十？”

顧涼生怯怯地伸出手：“五十，一共花了五十。”

我扭頭就走，他小跑著跟過來，說：“小欣，你不要生氣，我不是有意想騙你。”

我無奈地看著他，“我希望你真的看清我，我現在曠課打架畫深色眼影，你連紋身都不敢，你和我，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里的人！”

“那你做回自己好不好？”顧涼生的眼神里充滿了懇切。他倒映在地上的影子，被夕陽越拉越長。

我扔掉手上的煙，看著等在不遠處的青龍，苦笑了一下：“我已經走了這條路，你讓我怎么回頭？”

青龍拉我去喝酒，我現在不會只喝一瓶啤酒就醉到不醒人事。青龍不停地給我灌酒，當我喝到第六瓶時，眼前開始出現無數個周清遠的樣子。

他們譏笑，他們嘲諷，他們說那小欣你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當青龍把手探到我胸前時，我突然清醒，跳起來給了他一耳光。而他連猶豫都沒有，直接還給我一耳光。

他說：“怎么，你還惦記周清遠那個孬種？我只是找人揍了他一頓，他就嚇得轉了學。”

#1049090;三

青龍再來學校找我時，顧涼生的媽媽剛離開。

她踩著細長的高跟鞋，從包里拿了一沓錢扔過來，說：“請你以后離我兒子遠點！我兒子怎么會因為你這種女人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知不知道他小時候有多聽話，他連踩死一只螞蟻都會覺得內疚，可現在……”

她聲嘶力竭，她恨不得上來撕了我。她用有錢人特有的那種嘴臉，笑里浮著不屑，看著我把地上的錢一張張撿起來，似乎已經看到我拿著錢千恩萬謝地走開。

結果，我一揚手，那些錢結結實實地落了她一臉。

我說：“以后請你管好你兒子，是他一直纏著我！”

那女人氣極敗壞地走掉，青龍從小樹林里踱出來，笑嘻嘻地從地上撿起那花花綠綠的鈔票，似乎早忘了我和他在酒吧里翻臉的事兒。

“何必呢？有錢送上門也不要！”

我推開他，他也不惱，訕訕的：“你這么難過，不是真的喜歡上那小子了吧。”

我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滾！”青龍就拿著錢，哼著小曲走了。

我抹了把眼睛，以為會有眼淚流出來，結果什么都沒有。

我怎么會喜歡顧涼生那種小男生，他簡直太天真了。

前一天，顧涼生興沖沖地找到我，臉上有著得意的光芒，仿佛干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他說：“那小欣，你閉上眼睛，我給看個東西！”

我懶得理他，他就急了：“你快閉上眼睛，看了后你一定會高興！”

我擰著眉頭，“除非你告訴我其實你是火星人，其他的我都不會感到高興！”

“那小欣！”顧涼生終于生氣了。

我認識他這么久，這是第一次看到他生氣。他純真善良，一直都像個需要人保護的小弟弟一樣，我連想到和他接吻都會有犯罪感。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顧涼生有些丈二和尚，說：“好了，不用你閉眼了，給你看就是了。”

如果他拿出的是情書，是禮物，又或者是什么整人的玩具我都能接受，可當他伸出兩只胳膊，上面還有著突起的紅腫時，我的心就那么疼了一下。

顧涼生像個等待邀功的孩子一樣，很期盼地望著我：“怎么樣？這次可是貨真價實的！”

怕我不信，把我拉到水房，擰開水龍頭，用力沖著胳膊，“不信你去問問春風街拐角那家店，他收了我五百塊才肯幫我紋這兩條龍上去，我媽為此還揍了我一頓！”

看著那已經被搓到泛紅的胳膊，看著顧涼生認真的樣子，我很想和他說，愛情不是這個樣子，不是我想你成為什么樣子，你就成為什么樣子。

彼時，我卻聽到自己心里的另一個聲音。

那么你呢，那小欣，你又為什么要變成別人喜歡的樣子。

#1049091;四

當蘇笛站在我面前，嫩長的柳條垂下來，擋住了我的視線時，我以為時光倒轉，再次遇到周清遠。

他們都有著薄薄的嘴唇，細長的眼睛，看人的目光清透而明亮。

可他怎么會是周清遠。

他看著我五顏六色的頭發和滿身的鉚釘衣服，就微微地皺了眉。他說：“女孩子家怎么可以穿成這樣。”

我訕笑，將十種顏色的指甲縮進了手心。

蘇笛坐在我旁邊，他總是很認真地聽課，然后思考的時候會歪著頭嘴里咬著筆。他看著我五顏六色的卷發，神情專注地說道：“如果你拉直頭發，會更好看。”

于是，我跑去拉頭發。

那個弄頭發的小帥哥，用驚詫的眼神看著我：“你昨天才燙成卷發！”

我斜他一眼：“我樂意，不行嗎？”小帥哥很識趣地閉了嘴。

當顧涼生染了滿頭黃毛來找我時，蘇笛正在給我講解一道數學題。

我已經卸下那些亮光閃閃的耳釘，所有鉚釘衣服也全都打入冷宮，即使再熱的天，都不肯露出鎖骨。

我不想看到蘇笛皺眉的樣子。連青龍看到我，都吹聲口哨：“怎么，打算學好啦！”

我不理他，他在后面喊：“其實，我倒覺得那個顧涼生挺好的，起碼他媽那么有錢！”

呵，顧涼生，此刻站在我面前，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的顧涼生。

他說：“小欣，你的頭發……”

我笑，很矜持地笑：“染回來了，因為蘇笛說這樣更好看。”

蘇笛抬起一直低著的頭：“是啊，我很喜歡小欣現在的樣子。”

你看，蘇笛現在已經開始叫我小欣，他說我現在的樣子他很喜歡。

我看顧涼生：“我希望你也能做回你自己。”

顧涼生的喉嚨動了動，我不知道他后來還說了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沒說。我只記得他離去時的那個背影，有著無盡的蕭索和荒涼。

顧涼生終于放棄當小混混的理想。

沒有了松松垮垮的褲子，沒有了像稻草一樣的頭發。其實，他也是個陽光英俊美少年。當他路過我身邊，有時我很想問問他，那些紋身去掉的藥水鉆進肌膚時，是不是比當初紋上去的時候更要疼上一百倍。

可每次當我想開口，都會想起青龍說的那些話。

我已經和他說得很清楚，以后不要再找我。可他還是找到我，樣子痞痞的：“不如你和顧涼生那小子好吧，這樣哥們還能弄兩個錢花花。”

我打斷他：“這種事你想都別想！你不要打他的主意！”

青龍臉上掛不住：“喲，真是翻臉不認人啊！當初找我幫忙的時候，可不是這么無情無義的。現在怎么，真就不給哥們一條活路了！”

我嘆氣，從兜里掏出所有的錢給他：“請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更不要再打顧涼生的主意！”

青龍拿了錢，罵罵咧咧地走掉。他說：“那小欣，算你有種！”

顧涼生有了女朋友。當他牽著小女生的手走在逆光里，我的眼里瞬間就只剩下黑白兩色。

他很友好地打招呼，“嗨，那小欣！我終究變不成你想要的樣子。”

我笑;“你跑過來說話，你小女朋友不會不開心吧！”

他又說：“你能做回自己，我很開心！”

我還是笑：“你小女朋友看起來好美噢！”

最后，他說：“那小欣，祝你幸福！”

我次，我終于停了笑，我說：“你也是，希望你幸福！”

那天的天很藍，云朵很白，陽光刺得我有些想流淚。當顧涼生轉身，我真的流出眼淚時，蘇笛很心疼地看著我：“你到底要一個人撐到什么時候？”

我抹掉眼淚：“蘇笛，你不會明白。”

蘇笛握住我肩膀，有些激動：“我怎么會不明白，你每天只吃饅頭，為了省下錢給那個青龍，好讓他不去騷擾顧涼生！”

我笑，很疲憊地笑。

我能為他做的，也只有這些。

#1049092;五

我沒想到青龍會綁架我。

當他把我捆到小黑屋里打電話給顧涼生時，我還以為這只是一個夢。

他讓顧涼生拿五萬塊錢來贖我，他說那小欣，我也不想利用你，可沒辦法誰讓我最近手氣背借了五萬的高利貸全輸光了，顧涼生那么在乎你，他家又那么有錢，他一定會來救你的！

我笑，很大聲地笑：“你妄想！他現在已經有女朋友了！就算他沒有女朋友，他媽也不會給他錢讓他來救我！”

沒錯，他媽不會給他錢。

顧涼生跪在地上求他媽拿出五萬塊錢當是他借的，他媽給了他一巴掌后，鎖上了家里所有的柜子。

可我沒想到，他真的會一個人跑來救我。

當他拉著我在一片廢墟里狂奔時，我很想問問他，難道他真的以為自己是小混混，能以一抵十，刀槍不入？

他用他那瘦小的身軀去和青龍對抗，被青龍打翻在地后爬起來，爬起來后再被青龍打倒，然后再爬起來再打倒……

青龍已經沒了耐性，他要的是錢，不是顧涼生自不量力的行為。在顧涼生再一次爬起來和他拼命時，他一刀扎在顧涼生的胳膊上。

我大喊：“青龍你瘋了，你傷了他，你連一分錢都拿不到！”

就在青龍愣神的功夫，顧涼生竟然打倒了他，然后拽開我的繩子拉著我就跑……

那時候，我仿佛看到的不是顧涼生拉著我在跑，而是古惑仔里的小混混拉著他心愛的女人在跑。

他跑得那樣急，跑到整個胸前都沾滿了血，他緊緊地攥著我的手，他說，那小欣，我們不要再為別人改變自己了好不好？我點頭說好，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流。

他說那小欣你怎么越跑越慢？他說怎么會有那么多的血啊？他說那小欣你不要倒下去啊！最后他說，那小欣我愛你……我好想聽他再多說兩次我愛你，可我卻再也聽不到了。在青龍從地上爬起追上來后，我用身體替顧涼生擋了那致命的一刀。

我一直都記得書上說，如果愛一個人，在他受到傷害時，你會第一時間沖上去替他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