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床榻之間,坐落著一截矮矮的“書墻”(如微縮版的小小遺址一隅),寬尺半,長倍寬。散亂的書,如亂瓦碎磚,擁擠著斑斕的文字與思想。
我向來說不上是一個溫文爾雅、像模像樣好好讀書的人,讀書,大多不是走著(在車上)看就是躺著看和蹲著看。廁上功雖古人有論,但不雅,看可以,免談。在車上看書又可細分為火車上、汽車上、地鐵上不等。路上的“走讀”是另一篇文章的事,暫不在這里贅述。單說說因“臥讀”而“建造”的那座矮書墻吧。
喜歡躺著看書,話說回來,不一定就是懶人。古代雅士讀書也很少一本正經,大抵比較放松,但又挺儒雅,很少蹺著二郎腿斜腰拉胯看書的(因為這樣不僅是對書不尊重,更是對讀書這件事情不尊重)。無論在榻上還是樹陰下的大條石上,古人臥讀的感覺很讓人羨慕,有小人書和古書插圖繡像為證。這樣說,主要是為自己的懶散找到些理由。也正是由于懶散,才有了“矮書墻”這樣一段“建筑”和“人文景觀”。
一本書,看幾頁,順手放到床頭或床頭柜上,床上和小柜子面積有限,躺在床邊,展臂可及的半徑,索性就近“壘”到地板上(為的是再讀時拿起來方便)。再拿來一本看,看完看不完地就又摞在了那里。隨意且隨便。久而久之,“矮書墻”已“蔚為大觀”。沒有次序、不分門類的書們,比在書柜里常年立正的伙伴們顯得隨意可愛一些,你壓著我,我靠著你的,像工地上摩肩接踵的伙計。想從底下抽出一本,它們似乎都很不情愿似的——不情愿破壞它們原始公社般的關系。一使勁,會有點類似骨肉分離的撕扯,一兩秒鐘后的報復是:它們會坍塌出一個小小的豁口。每一本書中,幾乎無外乎正義、邪惡、英雄、美女、王朝和自然世界。而我也時不時像個上帝的樣子,翻身下床,蹲在旁邊,挑選和檢點需要重溫的那些,順便可以在書脊上會晤很多偉大又平常的名字,柏拉圖、孔子、愛因斯坦、卡爾維諾,也有王羲之、張旭、黃賓虹……那么多大師和平民,在我這截書墻中和睦相處,隨遇而安。雖然有著不同的種族、國度,不同的年代,不同的社會背景和生活習慣,但他們處得蠻和諧,不錯。
相對于書櫥和書架而言,這段“書墻”僅僅可以看作是對我閱讀的一種自然客觀的抽樣調查——并不是等于我看懂了哪些書,而是能大致看出我喜歡看哪些書。還真有這樣的情況,顏真卿的楷書字帖《大麻姑仙壇記》,翻卷了邊,十幾年時間摹寫了幾十遍,還是不得要領——越看似普通的漢字越是深不可測。而薩特的《存在與虛無》看看目錄和前言就明白了大半——我們的先人很早就用實與虛概括世界的本質了。看書有時真挺怪的,看似簡單的卻老也弄不懂,瞅著復雜的其實倒容易明白。
我那矮書墻,它像一匹馬的大半個身軀(馬頭墻),不動聲色地于床榻的寧靜與窗外的喧囂世界之間形成了一道小小的屏障,也像一段掩體工事,為在每個慵懶的晨昏為一個“文學戰士”圈出一塊陣地,模仿出喜歡臥讀和嗜睡的徐孺子和諸葛先生的心境。雖然在單位時間內,它暫時把庸俗之我與滾滾紅塵隔開,但我又不太愿意在紙質的堡壘中變成一只陶醉其中而厭倦沖殺的書蟲。它們形如磚石,酷似臺階,我總是暗暗期望它們讓我的視野站得更高。但我不喜歡它們在書架中煞有介事、壁壘森嚴的學究樣子——像無法逾越的城池。
書們就這樣散亂地堆擠在那里,極像我的文化譜系和知識結構,不成體系,不入科班。它們是自由的,民間的,表面的,自由松散并不妨礙它們內在的邏輯與自如的嚴謹。它們是嚴肅的,也是浪漫的。如果每一本打開的書頁都如高爾基的《海燕》和《詩經》里的“關關之雎”,那么每一冊微聳的書脊就都是海明威的乞力馬扎羅和聶魯達的馬楚比楚高峰。大與小,纖巧輕靈與厚重博大在這里達成默契與和解。
我知道,那密匝匝的文字間,隱藏著無數條虛幻的道路,拓展開去就是一個白紙黑字的世界,遐想與走神,無論是順著行距的間隙還是字距的間隙,都可以讓你輕松地上天入地。躺在床上讀書,人就變成了一朵肉體的云,這時候,思想于字里行間隨意出入,也便更適于云游了……乏累的片刻,就把書瀟灑又有些解氣般地朝書墻上一擲,回來的手順便捎回了紫砂壺——茶有些涼了,但尚有余溫,如書的味道。此時,雙目微闔,感覺真是美得飛起來了:誰說讀書不是仙吶?
以臥倒的姿勢觀察它們的姿勢和角度,我發現了每本書外在的個性和決然沒有的重復。那么看書呢?那么寫作呢?我似乎有些開竅了……但這時,我愿意朦朧與沉醉盡量延長些,再延長些……想起曾經撰過一聯:春陽暖足醒作畫;秋雨敲窗醉翻書。清醒與現實是可怕的,從糊涂清醒的一剎那,靈感的門縫會倏然間被無形的彈簧拉緊,再難開啟。
我那矮書墻,的確是一座矮而又矮的屬于個人的高峰(礦石豈止蘊藏知識和真善美),讓我真正抽象又具體地仰視與攀登。我亦心甘情愿地匍匐和朝拜。然而,我更渴望與之對壘,把這些堡壘一一攻破,渴望著的不盡是修繕、膜拜與贊美,更渴望著深入洞悉體幽察微后的顛覆。我也偷偷養成了一個有點惡作劇的習慣——總喜歡從書墻的“地基”中費勁地抽書看——說到底,還是不僅僅滿足于從某個“豁口”突破進去,就在我盤旋其間的大腦中樞,雷達一樣掃描、甄別、透視、解析,始終在秘密醞釀著一場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