搟開細絲萬千條

說的是江南鄉(xiāng)間的一種手工面條。面是小麥面粉做成的細面，跟紗線一樣的精細均勻，故又稱紗面。因各地方言不同，諧音各異，面名便被傳得面目全非，“索面”、“爽面”、“梭子面”等等的見諸報端，其實，其源頭稱謂為“紗面”是也。

燕姑婆便是這樣一位做紗面的好手。

秋天剛?cè)肓思议T，梨葉還青青的尚未泛黃，燕姑婆就把堂中的面柜子拾掇好了，擦凈，陰風(fēng)中立著，晾干。多年的面柜子泛著木質(zhì)的灰白和撫摩的油亮，沉靜而精神，一如燕姑婆的心情，振奮卻又不露聲色。

任務(wù)是幾個月前就開始陸陸續(xù)續(xù)接下來的。幾戶冬季要辦喜事的人家，幾戶等著吃新面解饞的人家，幾戶等著拿燕姑婆的面做招牌送禮的人家，都或前或后上門打聽：紗面，什么時候開始做？我們可是眼巴巴等你開工呢。

一個一個殷勤的詢問，讓荷姑姑很為自己的母親自豪，恨不得在來人問詢的當(dāng)隙應(yīng)承下來，第二天就開工鋪面。但燕姑婆不急，燕姑婆說要看看天呢，天好了，做得也快，面勁好，耐吃；平時存放的時間也長，不起潮呢。她站在質(zhì)量和用戶的角度考慮，入情入理，用戶自然也就更高興，不再急著催促。燕姑婆的淡定使他們相信，頭年剩下的紗面差不多告罄的時候，今年的紗面肯定會后腳跟到。

燕姑婆看天自有她的道理。春天雨水多，晴天地表干，空氣卻是濕的，面濕氣重，做不好面也干不透；夏天溫度高，干得太快，又時常下雷陣雨，沒法露天作業(yè)。只有秋天和冬天，天高云淡，陽光和風(fēng)按著順序，一步一步曬入村莊，曬入庭院，鵝卵石花紋的天井里，開闊爽蕩。面架在長長的架子上，從村外轉(zhuǎn)入庭院的風(fēng)已是細若游絲，紗面的生產(chǎn)，才到了最合適的辰光。

紗面，也是要挑著日子才出來的。荷姑姑對手藝人的“藝”突然多了一層認識，“藝”不僅僅是技術(shù)，還是一種對自己掌握技能的理解，一種順天應(yīng)變的道理，更是一種遵從不違的靈活的氛圍。這樣的氛圍，讓她對大字不識一個卻心明如鏡的母親的細心和堅定，產(chǎn)生出無限的敬意。

端午收割的麥子脫粒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存放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面性柔和。新開的麥子，把粗糙和麩氣脫給了麩皮，面粉閃著半透半銀的白，一副茫然無措的模樣。燕姑婆把這些銀乎乎的面粉一碗一碗掏到面案板上。案板很大，猶如一張大床。整個一層的房子就擱了這么一張氣勢磅礴的案板，威風(fēng)凜凜，成了做紗面的工場。

面粉在案板上，堆成一堆一堆小山，白白的像小雪山，也像上好的鹽堆。屋里屋外的地面是早就濕過了的，不起灰也不起塵。燕姑婆吩咐荷姑姑轉(zhuǎn)身去井里打活水上來，把小白瓷碗里的鹽倒入水里，化了，再取銅勺，一勺一勺把鹽水和到面里。很奇怪，面粉吃了水，白色消失了，變成了肉黃色。燕姑婆不疾不徐，慢慢把它揉成面團，一個一個扁圓的面團，像憨憨的娃娃頭，光潤圓滑。荷姑姑想偷偷伸出小指頭去面團上做兩只小眼睛，被燕姑婆及時叱住了。燕姑婆讓荷姑姑用一塊塊紗巾把面團團一個個都蓋上，像蓋新娘子頭蓋似的，說讓這些面娃娃們先睡睡，睡足了，緩過勁來了，面團就長筋了。有了筋，面就有韌性了。

那放鹽干什么呢？

鹽是讓面條長骨的。加了鹽，面發(fā)得快，做面條的時候禁搟，燒的時候不糊鍋又有香味，平時長時間放著還能防蛀。

呵呵，鹽，居然成了做紗面的神仙了。

但過了午，荷姑姑發(fā)現(xiàn)，紗面的神仙不是鹽，應(yīng)該還是自己的母親。燕姑婆不時把面團揉了揉，不時拿手去探探溫度。荷姑姑明明覺得面團都還陰冷冰涼的，燕姑婆卻說已經(jīng)熱得燙手了，要趕緊起面團。她用菜刀把面團劃成一條條，自己示范著，讓幾個幫工和荷姑姑一起，揉成筷子粗細的小圓棍子，一截一截的接起來，再一盤一盤交錯著盤在一米長的小竹竿上，放在面柜子里晾著。

這樣盤了兩個面團，燕姑婆就沒時間講話了。她讓幾個幫工把盤著筷子粗面的小竹竿抬到天井里，插在面架上。她的手上拿著兩支一樣光滑的小竹竿，在盤著許多筷子粗交錯的面條中間慢慢下壓，慢慢向兩邊著力鋪開。面條慢慢拉伸，漸漸變細，長度慢慢變長，漸漸出現(xiàn)了弧度。

燕姑婆把原先的面桿子距離分開很多，弧度的面又成了直面。她又把竹竿伸到面中間去搟，眼睛似看非看。荷姑姑只覺得母親的手在不斷來回穿梭，面桿子像在探索著什么時候，停一下?lián)嵛恐裁矗旨彼傧蚯盎ァ＿@樣的停頓是極細微的，一般不容易看出來。荷姑姑知道，母親這時候是既在平衡又在搶速度。和面性搶速度，和溫度搶速度，這樣的把握是最難的。面性一上來，不及時處理，容易發(fā)掉。溫度高空氣干，不及時在面性好、面團溫度適中的時候把面條拉細，馬上就會錯過機會。粗面如果干了，一干就定終身，就無法從頭再來。一切的把握，還是要靠機緣。抓住了機會，緣分自然就到。就像年輕人，抓住了機緣，就能成就愛情或婚姻。但如果有機緣，卻擦肩而過，即使擦破了衣服，也擦不出火花。做紗面把握了這樣的機緣，就有了做出上好的面的基礎(chǔ)。次次掌握了這樣的機緣，就自然成了人人尊敬的手藝人。民以食為天，看著地里粗糲的糧食變成精美可口的紗面在嘴巴里歌唱，誰能吝惜自己的贊美呢。

荷姑姑看著母親屏住氣，在面條中穿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在四個桿子上架著的面條，被架成了八桿、十六桿、三十二桿、六十四桿。桿子越來越多，粗面也乖巧地越變越纖細，越來越均勻，顏色也逐漸變白。架桿子越多，母親就越忙。這中間，荷姑姑和幫工們看母親穿梭著太辛苦，也曾經(jīng)另取了一根面桿子，自作主張去鋪搟一下。沒想到，剛一用勁，面條就啪啪斷了幾根。斷了的面條像一個個感嘆號一樣掛了下來，觸目驚心，驚得她們出了一身冷汗。斷了的面條大小不一，就算廢了。大家都不敢再造次。她們明白，行與不行就在斷與不斷之間，好與不好就在于細到哪一種程度收桿。

所有的事實都擺在面前，好面，不是吹出來的。

精細長溜的紗面，千條萬條，鋪滿了面架子，細得讓人膽戰(zhàn)心驚。荷姑姑大氣不出，擔(dān)心風(fēng)一吹，紗面?zhèn)兙蜁娂姅嗟簟＿@些柔軟的細若紗線、細若發(fā)絲的紗面，看上去實在太弱不禁風(fēng)了。可是紗面沒有讓她們失望。它們在午后的陽光和微風(fēng)中慢慢干透，慢慢顯出玉色的白來，讓人無端地生出幾絲憐愛。

但是當(dāng)這些細絲弱柳一樣的面條密密麻麻、萬條千條、整齊劃一垂掛在面架子上，在江南的庭院里，沒有人聲喧嘩，你一樣感覺到了熱熱鬧鬧。萬條千條的紗面魔術(shù)般張揚，精致細膩，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壯美。誰也沒有想到，紗面用它被調(diào)教成的精致，激情燃燒了麥子收獲后的另一個燦爛季節(jié)。

干透了的紗面，硬硬的、脆脆的，燕姑婆用剪刀裁了一樣長短。紗面，縱縱橫橫，一批一批被疊在面籮子里，送到需要的人家。那些剛有生育之喜的人家，產(chǎn)婦月子里需要這樣入口即化的美味的面；那些經(jīng)常有客人光顧的或要做大量點心的有喜事的人家，待客禮儀需要這樣柔和的回味無窮的紗面。

那碗蓋著澆頭的紗面，你要用心地吃。灌點湯，吃一會兒再灌點湯，湯的香味吸進了面條，面條還是在筷子上活蹦亂跳。這樣的面，不像其他的面一樣，湯是湯，面是面。它是湯面一體，你吃一下回味一下，感覺碗里的面會越來越多，口感越來越柔和酥香……

用心地吃過紗面，你會忘不了它的。

有著神奇做紗面手藝的燕姑婆，自然就被前村后莊的人無形地敬著寵著。以致有幾次，姑丈公因姑婆做紗面忙得無法顧及為他燒飯，他對燕姑婆粗起了喉嚨的時候，左鄰右舍都急著過來為燕姑婆打圓場了：“你看你還男人哩，都不曉得心疼燕師傅！”

這個說法，好像姑丈公沒飯吃、餓肚子，倒成了他的錯！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剪紙繪畫：郝明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