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滋味

年邊上了，母親心里計劃著眼下的年怎么過。

臘月二十幾，生產(chǎn)隊殺了豬，豬肉按人口與勞動力工分的比例分配，俺家一般也能分十來斤肉；魚呢，也是生產(chǎn)隊請專業(yè)捕魚人網(wǎng)的，一家分幾條。

魚肉分到家，接下來各家各戶忙著腌魚熏臘肉，家家戶戶煙熏火烤，各自使著招法。我家的魚肉是吊在火坑上熏的，火坑里一個大樹蔸，燃著星星點點火，樹蔸上面蓋些鋸末、亂柴草什么的，火被掩著，見不著火苗，只有被風扭曲得東倒西歪的青煙緩緩地散亂著絲絲縷縷的痕跡，散發(fā)著微不足道的熱量，給人做個伙伴，御寒。

年三十，外面下著雪，刮著老北風，大雪卷著老北風四處亂竄，一陣風過后，冰凌凌的菜苗一排排齊刷刷地斬斷，風過處大樹枝丫嘩啦啦地斷裂墜地。門外大雪封了路，屋檐下吊著尺多長的冰凌柱，沒有雞叫，聽不到鴨鳴、犬吠，就是天上飛的鳥一時間也毫無蹤影，天出奇的冷，只有麻雀窩藏在屋檐下唧唧喳喳吵嚷著。母親冒著風雪從自留地里弄回來一擔菜告訴我，今天生產(chǎn)隊還沒有放假，她還要出工去，吩咐我別出去，在家里看著，還指著地上的菜告訴我如何將那死葉掐掉，一兜兜地給清理好。母親說這些菜是要趕著明天進城賣了錢買過年貨的。那時刻我很反感，但我又抗拒不了母親威嚴的目光，一股老北風從外面襲進來，我感覺冷，打了個噤，跺腳，搓手，呵哧呵哧呵氣，母親關(guān)上一扇門，留著另一扇透著光，解下脖子上的圍巾給我系在腰里，說，系著暖和些。她對我說，我們家比不得別人，你父親死得早，不做事，錢哪里來？說著一頭扎進風雪里。

母親出集體工了，我搬來小板凳挨著火坑坐下，照著母親吩咐的把菜一樣樣地清理好。天氣冷，我哆嗦地搓著手，不停地跺著腳。寒風呼呼從門外鉆進屋，讓人感覺十分的冷，捏菜的手如同冰凍一般，僵僵的不聽使喚。來，快來打雪仗呀！屋外有小伙伴喊我。循聲望去，屋外一些兒童在滑雪打雪仗，我忍不住誘惑不時將頭伸出門外瞟瞟。眼看得饞饞的，心里頭癢癢的，我真想去玩。但每每看見距家不遠生產(chǎn)隊的菜地里已被大雪掩成雪人的母親干活時還不時地掉轉(zhuǎn)頭對著家里望著，我猶豫了，說，我有事。有小伙伴不甘心地跑進屋子里來，說，天氣太冷，身上玩發(fā)熱了再搞事多好！還有的說，怕什么呀，我們這么多人，打完雪仗，俺大家都幫你的忙。接著小伙伴異口同聲說，好。我一聽，覺得很好，手里頭的菜一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與小伙伴們打雪仗最來勁的時候有人說了句，不好，起火了！我驚恐萬狀。我看見家里冒著煙，門口站著好多的人。我跑回家看見母親手里拿著被燒成了炭樣的臘肉，母親一臉刷白。那天我挨了母親一頓棍抽，母親為了教訓我特意拆散了一把竹掃帚，據(jù)說竹掃帚里的竹棍抽在身上疼，傷皮不傷肉，打在屁股上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血痕。

不知是那被燒成炭的肉魚讓母親傷了心，還是母親認為我的不聽話讓她慪氣，或是她把我打重了讓她心疼使得她心里難受？完事，母親一個人偷偷地在哭，她哭父親不該早早離她而去，把一窩蛹似的兒女留給她，讓她受罪。她要告訴父親帶著這些兒女真辛苦！自己不知道哪一天能盼得天亮？鄉(xiāng)下的夜很靜，夜風大，冷颼颼的風把哭聲傳得很遠，很凄然。村里有人聽到母親的哭聲后，來到我們家里勸慰母親，母親用哭訴的口吻道出了自己的苦衷。鄉(xiāng)親們勸母親要想開些，一滴露水一寸秧苗，伢兒一天一天慢慢會長大的，伢兒長大就好了。母親停止了哭泣后，村里人才離開睡覺去。母親沒有睡覺，又把菜一樣樣清理好，那時我也沒有睡，躺在床上不斷地流淚，淚水把枕頭濡濕了，那天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睡著的。

大年初一，雞一叫母親就起床了，我也起了床。雪停了，地上結(jié)了冰，硬邦邦，光溜溜的滑，母親說，還好，天晴了，真的三十初一不同天！風還在一陣緊似一陣地刮，打著呼哨旋著轉(zhuǎn)兒跟著人追，刮到臉上如同刀子剜著痛。母親解下脖子上的圍巾躬身包在我的頭上，然后站起身，母親挑著菜擔，我提著香蔥，進城去了。

到集市場，天剛亮，我和母親找個地方放好菜，大概是母親怕我不會賣菜，母親只要我賣香蔥。母親還不放心地告訴我?guī)赘皇环皱X一分貨，其實這些對我來說都是“炒現(xiàn)飯”（因為我跟隨母親賣菜不止一次了），可是母親還是一一交代，生怕我弄不好，一分錢一束，二分錢兩束，二分錢的是一分錢的二倍，還有五分一束的更大一點，我把香蔥按大小一束束分好后一排排擺著。大年初一買香蔥的人多，有的買一束，有的買幾束，賣完后我把一分、二分……賣香蔥的錢一一清好，再點數(shù)，足有好幾塊。我很高興把錢交給母親說，香蔥值錢，好賣。我對母親說明年香蔥多種些。母親說今天的菜好賣是賣菜的人少，這樣的天氣，有錢用的人家都會安安靜靜待在家里過年。母親計算下賣菜的錢估計買禮品足夠了，我賣香蔥的錢可以買些肉回去。原來，生產(chǎn)隊里人聽到我家臘肉被燒后，給我們家送來了幾斤肉票。回到家，生產(chǎn)隊里的出工鐘又當當當?shù)厍庙懥耍赣H對我說，等她收工回來了再去走親戚拜年。說著丟下菜擔拿著農(nóng)具出了門。

新年伊始，社員們湊在一起，也沒有什么話說。那年頭破四舊，立四新，新年第一天見面恭喜發(fā)財都說不得的，人們似乎也找不出合適的話說，一如出籠的鴨子嘎嘎嘎屁顛屁顛扭到菜園，一陣陣嘻嘻哈哈……那時候村頭的大柳樹丫上高音喇叭里正播送著上級的表揚稿：“某某生產(chǎn)隊抓革命促生產(chǎn)，大年初一干上了開門紅……”，這是上級表彰那些過革命化春節(jié)正月初一不休息的生產(chǎn)隊。高音喇叭聲剛落，社員們一陣哦哈匆匆忙忙趕回家。那時生產(chǎn)隊把這一陣風的工夫稱為一袋煙的工夫，也管叫開門紅。吃了飯，我們揣著賣菜掙來的錢買了禮品悄悄地去走親戚拜年了，那年仿佛是賊一樣，偷偷溜過去的。

年一過，我發(fā)現(xiàn)母親白發(fā)又多了幾根，皺紋也多了，也深了，腰也有些鞠。其實，那時的母親還很年輕呀！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題圖：郝明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