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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可能有愛情

2011-12-31 00:00:00心有些亂
金山 2011年8期

1

房間很暗。你在哭。

我不喜歡你哭的樣子,你的嘴像鯽魚一樣一扁,就把兩邊臉頰的肉擠上去,在眼睛下面堆成一團(tuán)。整個輪廓頓時面目全非。如果這時我比較恨你,我就會覺得你在笑。因為你笑起來也是這樣,我冷靜分析過,兩者的形狀基本上沒什么差別。

事實上,你哭的時候我都比較恨你。

“我一哭,你就高興了。”你認(rèn)真地抽泣著。

我說:“是吧。”

“無恥!”你抓起我的枕巾,胡亂抹了把眼淚。

“嗯。”我淡淡地說。

你把枕巾狠狠朝我甩來:“真想抽你倆大嘴巴子!”

“別傷著自個兒。”我閃開,嚴(yán)肅地說。

“你瞅瞅你,整個一窩囊廢。”

“你找個窩囊廢,你也夠窩囊的。”我慢條斯理地說。

窗簾一鼓一鼓的,說明有風(fēng)。這是一個悶熱的夏天,我有個朋友寫道:用力一掐指尖,皮膚就像橘子皮一樣滲出水來。橘子是很香的,你的身上也很香,讓我想打噴嚏。平時這樣我會非常厭倦,今天已經(jīng)厭倦到了極點,也就變得饒有興致。我知道可以把你哄回來,兩分鐘內(nèi)我就能叫你破涕為笑,但我不愿意。我要看看你到底能鬧成什么樣。再說了,我這么辛苦忍受你鬧騰,總得有點結(jié)果是不是。

“真他媽難受。”你尷尬地站在那里,東看看,西望望,好像周圍這些破家具能幫你分擔(dān)些什么。

“我也是。”我面無表情地說。

“讓我走,給我開門。”你鼻翼歙動,像個女英雄。

“不鬧了?”

“甭廢話,開門!”

“門在那兒呢。”

你一把拽住門閂,猛地一拉。怒吼一聲沖了出去。

“你,給我記著!”

你動作很大,屋頂晃了兩下。門被摔得朝我猛彈過來,又反彈回去,鎖上了。我打了個冷戰(zhàn)。你反應(yīng)強烈得讓我不太習(xí)慣。門又沒有得罪過你,你打它干什么。你說:我喜歡這門,它背后有你。你又說:它背后有我的一個窩。你還說:要感謝這門,把我跟你擋在了一塊兒。外面那些人不接受你,是他們沒眼力見兒。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起這些來。這些話現(xiàn)在看來無比可笑,就像我和你的關(guān)系一樣。

不管你怎樣胡鬧,只要不拿刀子宰我,我都會持鼓勵態(tài)度。你越失態(tài),我就越窩囊;你就慢慢崩潰,我就逐漸勝利。

我的勝利,就是要重新獲得自由。

摔門聲響亮地回蕩。我的影子很黑,黑得像一群夜色里的鴿子,被你兇猛的聲音驚飛了,稍頃,便在四周嘩啦啦撲騰起來。

2

我們的矛盾,起源于貧窮。

1991年,我不知道20塊錢可以買到什么東西。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每天待在一間小平房里,拼命寫文章,寫詩,幻想有一天成名,可以用豐厚的稿費養(yǎng)你。你在旅行社,旅行社在四星級酒店,你上班下班心態(tài)反差巨大,有時讓我陷入一種混亂的情緒,類似于鮮花牛糞、天上地下什么的感覺。我只有更拼命地寫,才能擺脫揮之不去的窘迫。你掙錢并不多,我又決不吃軟飯,為這事我跟你急過很多次;你家里的態(tài)度很開通,又是我的另一種壓力:我沒有退路,我必須混出來,大家才會看得起我。

我身上經(jīng)常只有20塊錢,是抄兩萬字稿子得來的。你沒來的時候我把它變成方便面和天壇雪茄。你來的時候我就叫你拿去買些肉啊什么的回來,我們可以享受一番。我那時瘦得像一張相片,在屋子里飄來飄去,洋溢著自我感覺良好的喜悅;你則像一朵嬌嫩的塑料花,清爽宜人地印在相片上,不時為我沒來由地驕傲。我的確驕傲,我不驕傲就不能堅持下去;何況,驕傲還讓我練出一手好字。

后來證明寫詩會餓死。詩刊全國最牛,好不容易發(fā)我兩首,一百二十塊稿費我半年后才拿到。我后悔臨畢業(yè)頭一個月怎么那么不小心,非跟保衛(wèi)部打架。我為什么不忍住那口氣,拿到畢業(yè)證,再一個個慢慢收拾那群流氓。要是畢業(yè)了,有個工作,會好很多。起碼,你可以不這么累心。

后悔歸后悔,現(xiàn)實已然如此。從你把我從重慶叫回北京來,我基本上沒讓你過上什么好日子。和你好的三四年,我們也始終處于貧困之中。這使我今天仍然覺得欠你很多。我喜歡大起大落的經(jīng)歷,但是如果一生中金錢可以平均分配,現(xiàn)在我想起你來,就不會那么不好受。

3

“你是個做大事的人,我早看出來了。”你笑嘻嘻地沖上來,一把抱住我的頭。

我一聲不吭地掙扎出來。

“你說話呀,說你是呀!”你又把我抱住。

我還是一聲不吭,從你胳肢窩里面掙出來。我面前是一大疊密密麻麻的稿紙,一大堆用得差不多的鉛筆。我的嘴里煙霧彌漫,表情似笑非笑。這些都不能掩飾我的尷尬。

“我的男人以后會是個偉人!”你扳過我的肩膀,對著我耳朵大聲喊。

“別別,耳朵聾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的手推開。

你哈哈大笑。

我不喜歡你大笑。我說過,那個樣子不太好看。我喜歡你微笑,你微笑起來我的心就變得很柔軟,很安靜。我這樣的處境,只能承受你不太強烈的情感,多了,就很吃力。這樣看來,你的微笑是我的好運,你的大笑則是我的霉運了。

“我要回絕所有、所有的大款,放棄所有、所有的簽證!”你搖頭晃腦,雙眼發(fā)光,滿懷憧憬地宣布。

我假裝沒聽見,胡亂抓起一個鉛筆頭,在已經(jīng)寫不下字的稿紙上亂涂亂畫。我知道前途渺茫,但是除了寫,我又能做什么呢。我還知道我寫得很好,但這是我自己說的,我離大眾還是太遠(yuǎn)。想近也近不了。都窮成這樣了,你寫東西還那么貴族。你有時不耐煩,也說兩句這樣的真話。我苦笑著承認(rèn)。真理一般是這樣:領(lǐng)先一小步,大家會覺得你很了不起;領(lǐng)先很多步,大家就覺得你在胡言亂語了。

不管我寫什么,你都能看懂。因為你的心全都在我這里,因為你也有才華、天分,當(dāng)然,還有自以為是的對號入座。我從不阻止你,我非常需要一個觀眾,不然我撐不下去。這是我很長時間里的精神依賴。我寫作狀態(tài)奇佳,是我窮,胸?zé)o雜念,心中空曠。但我知道一旦和社會交手,肯定一敗涂地。我那些美麗的文字總是很虛弱,正如我的才華,在現(xiàn)實面前總是一個被扒得精光的嫩白處女。

文字是一種毒品。很久以后,當(dāng)我擁有其他的毒品,如音樂,如按了按墊子,坐上去顛了兩下,“還挺舒服,你也知道這樣好睡覺了吧。”

“沒有,找不到。”我生硬地回答。我有點不喜歡你這種自來熟,這樣不好劃清我和你的界限。但我想了想,又覺得自己太神經(jīng)過敏了。

“可憐的孩子,”你好像很滿意,“唉!還得我?guī)愠燥埲ァ!?/p>

我們?nèi)|四肯德基。打了輛桑塔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還從沒打過車。我想,你跟我時很苦,現(xiàn)在好些了,可以通過這樣特殊的交往方式補償一下,我會心安些。你的舉動好像也在往這方面靠攏。這說明我們又想到一塊去了。

我不怕我們會重新開始。連你都說,已經(jīng)沒感覺了。沒有感覺,這話真有力量。你現(xiàn)在找我,無非是一點懷念,一點依戀,要想愛起來,擁抱起來,吻起來甚至更深入一些,那是全然不可能的。我這樣想,覺得渾身輕松,暢快無比。

“你怎么這么興奮?”你說。

“沒有沒有。”我干笑了一下。

“是不是想到馬上就有肯德基吃了,特高興?”

“是,是。”我賠笑說。

下車時你看我付錢的干脆樣。一臉驚詫:“好啊,現(xiàn)在發(fā)了嘛,啊,錢包都哈雷的了,一摞一摞的。”

“跟你說了我有錢的。”我說。

“那也沒我多,信不信?”

“當(dāng)然了,離開我你就發(fā)了,離開你我也好了,這就是命。”我大大咧咧地說。說完我就后悔了。

“你這人是不是天生嘴欠啊?”你一下站住,眉毛又揚起來,嚷嚷著。

有人在看我們。

我也站住,不吭聲。

“你說呀,到底什么意思?”

我說:“你看你,又不是以前了,還有什么好鬧的?”

你余怒未息,揚著眉毛不肯放下。

我瞪著一個居然想停下來看熱鬧的中年婦女,直到把她瞪走:“什么事兒呢,只要看開了,就沒什么了,對不對?”

“什么事兒看開了?”

“我不說了,好吧,”我做出一個拉你的動作,其實只是意思一下,我知道你會做出反應(yīng),“剛才是我錯,行了吧?”

你果然條件反射地躲了一下,你意識到了,自己也有些好笑:“你怎么突然變得會認(rèn)錯了?”

“呵呵,”我笑著說,“你不也一樣嗎?變得體貼多了。”

過了一會兒,你說:“也有道理,咱倆是沒戲。”

“可能吧。”我扶著你的腰,走進(jìn)快餐廳。

這回你沒躲開。

付賬的時候兩個人都搶,差點又打起來。

“收誰的?先生還是小姐?”服務(wù)員不懷好意地笑著。

我對你說:“你要再這樣,人就覺得咱倆還好著呢。”

“你管得夠?qū)挼模邢衲氵@么服務(wù)的?”你沖著服務(wù)員喊。

“算了算了,他又沒什么惡意,別鬧了,啊?”我說。

“他怎么沒惡意?你看他那樣兒!”

“算了,他也不容易,一個破打工的,咱不跟他計較,啊?”

我交了錢,很體貼地對你說:“來,幫我端一下。”

你聽著這話,就什么也不說了。

除了吃飯,我們還去看電影。主要是你喜歡。你總把自己當(dāng)成許多片子的主人公。那時電影還很便宜,沒有大片的概念。我們可以靜下心,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你喜歡的那些臺詞,比如郝思嘉什么的,我差不多都背下來了。

習(xí)慣還是難改。你一定會坐我左邊,否則兩人都別扭。我們喝完可樂,不約而同會把空罐放到中間把手上。兩人一看,都笑。然后你就像以前一樣,把它們收起來放你左腳下面,然后又像以前一樣把我左臂拉到把手下的空檔里,你的右臂挨過來,壓著我。

我輕輕一掙,沒有掙脫,我就不動了。

“真逗。”你說。

我說:“什么?”

“本來想坐一次右邊,就是不行。”

“哈哈,”我笑著說,“要不換換?”

“算了,”你用左手拿起報紙扇,這樣能扇著我們兩個人,“那就看不下去了。”

小電影廳里很熱。你兜兜衣領(lǐng),說:“像不像重慶?”

“有點兒,”我說,“重慶還要悶點兒。”

燈光黑下來。煙霧中人影幢幢。這在當(dāng)年重慶隨處可見。我有些恍惚,因為重慶是我不敢去想的地方。如果你不提起,我就要使勁兒把它忘了。

“是挺逗的。”你說。

我說:“什么?”

“真要我說?”

“說吧,有什么呀。”

你笑了一下,說:“在重慶,和你看周潤發(fā)的《英雄好漢》,還記得嗎?”

“那片子特好看。”我說。

“你特喜歡那里面的音樂。”

“是啊。”我說。

“你記得你當(dāng)時怎么表現(xiàn)的嗎?”

“就是這樣,沒什么啊。”我說。

“撒謊。”

“我真想不起來了,你告我。”

“你當(dāng)時特好。”你說。

“怎么好了?”

“那次,”你輕輕說,“好不容易才買著票,首場什么的,特鬧,后來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了,你又不看了。我看得正起勁兒,你就來逗我。”

“我沒逗你。”我說。

“真的?”

“真的。”我堅持著說。

“還說沒有逗我呢,”你低下頭,“電影院那么黑,你也不看片子,就只那么那么地看我,我當(dāng)時還以為,”你說著把頭扭一邊去,“我還以為我要和你好一輩子呢。”

片子開始了。搖滾音樂打得我耳朵疼起來。

“聽見我說話了?”你說。你的聲音突然大起來,蓋過了音樂聲,所以我覺得你又在嚷嚷了。

過了一會兒,我說:“是啊,這話你說過,我也信過。”

又過了一會兒,你突然站起來,一言不發(fā)走了出去。

8

你到重慶,是我叫的。

1990年沒有工作是比較要命的事。我在汽車制造廠當(dāng)過捶車皮的工人,后來又應(yīng)聘到一家深圳公司,常駐重慶,經(jīng)營一種叫體外震波碎石機的儀器。我成了半個醫(yī)生,開始救死扶傷,天天教“整個”的醫(yī)生該往哪個鍵上摁,才能把那些該死的石頭打爛,讓病人腰子上不挨那大傷元氣的一刀。

醫(yī)院在臨江門,我前前后后待了一年。

五六年前我們在一個大學(xué)讀書。我對你印象并不深,只知道你也退學(xué),是因為有天晚上熄燈后男朋友沒離開你宿舍。這叫留宿異性,在當(dāng)時被宣傳成很下流的事。其實什么事沒有,你們宿舍那天每個人男朋友都沒走,在蠟燭光下唱歌,自我陶醉時候聲兒大了,讓保衛(wèi)部一網(wǎng)打盡。這件事比我那件要早,也很轟動。

那些年那所大學(xué)的保衛(wèi)部基本上不是什么東西。

我每天得過且過,來不及想以后到底能干什么。我像條被摔暈的魚,被大庭廣眾吊起來,丟在地上茍延殘喘。臨江門下去就是嘉陵江,我沿著青苔滿布的陡峭山路奔下去看那水,亂云飛渡,渾霧撲面,我就頭暈眼花,四肢無力,可見剛才的說法多有道理。沒人來提醒我。我的同事想法比我簡單得多。這些善良狡黠的市民日子過好一點,錢多掙一點,就非常滿足。這是1990年整個社會的普遍想法。我從不指望他們能在精神上給我什么。一幫偏遠(yuǎn)縣份的實習(xí)醫(yī)生和我關(guān)系比較好,因為都是人生地不熟;還有幾個熱情大方的小護(hù)士,明顯對我有好感。

那天偶然翻到你的地址,頓起同命淪落的感覺,我馬上寫信。

我說:“你還記得我?我們是同學(xué),你最近好嗎?我在重慶,一個很奇特的地方。”你回得很快,你說,“記得你,你是個奇人,真想不到你會給我寫信。”你又說,“我們都是奇人,你不覺得嗎?我還記得你那樣兒呢,你記不記得我什么樣了?”

我慢慢想起來了,你好像很好看,我就覺得有些溫暖;但我在這里又很寂寞,我就有了些心思。

我說:“重慶是一個很可怕的地方,人性粗暴,氣候乖戾。你再‘奇人’也不可能待下去,連我都想換個地方。”

你說:“那你待著不寂寞嗎?我最近沒事兒,我去看你吧。”

我逗你說:“你還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呢,就敢來?我要是壞人,把你賣了怎么辦?”

你說:“不知道你騙沒騙我,不管你對我怎樣,我也來。我要來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仙。”

那段時間我一邊給你寫信,一邊下了決心,準(zhǔn)備和那幾個小護(hù)士周旋出個名堂。作為深圳公司派駐重慶的代表,我每個月基本工資是兩百多塊,加上獎金有四百塊左右,1990年,這個收入還可以,至少比我以后好很多。我和小盧去跳舞,把她跳得很暈,和小周去看電影,和小秦去吃西餐。我覺得很痛快。我想,再有一兩個禮拜,好事就該來了。

但是同時,給你的信越寫越深,你真的要來了。

“我在學(xué)校就開始注意你,”你說,“開你的時候我都走了,但是知道有幾千學(xué)生聯(lián)合簽名,要校方留你下來。你一定是個很有魅力的人。”

“什么魅力,著名混混。”我說。

“我看過你寫的很多東西,你老是把自己說得特壞,其實你的東西反映出你還挺純真。”

“你在攻心?”我不甘心地說,“你真厲害,你一定修過兩年心理學(xué)。”

“你應(yīng)該注意我,”你說,“有回我過生日,你還帶一幫手下跑我宿舍唱歌。你唱得真好聽。”

“那是另外一個哥們兒帶過去的,”我說,“我是湊熱鬧。”

“你可專門給我唱了好幾個,我們宿舍,那個平時特仰慕你的林娟,后來一個禮拜都給我臉色看。”

“有這回事?”我邊回信邊笑。這時信件往來已經(jīng)很頻繁了,幾乎每天一封。我每天等那個越來越氣呼呼的收發(fā)室小秦送信,變成了一種美好享受。我想,這事輕易了結(jié)不了了。

“可能從那時候起我就有點兒喜歡你了。”你的筆跡很娟秀。

“你為什么要愛我呢?”我一邊寫這幾個字,一邊竊喜。

“你在逗我,我說喜歡,你偏說愛什么的。”

“那還不是一樣?反正你先說的。”

“就算我說的吧,那又怎么樣?我喜歡你,因為你的才氣,還因為我們都是被開除的。”你說,“我現(xiàn)在特別想一個才華橫溢的人在我身邊,那我就心滿意足了。”

“那不是太冒險了?我不是才華橫溢,我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我老爸早就這么說過。你不要想當(dāng)然,我沒什么了不起。你可能會后悔,真的,你要想好。”

我知道女人就是這樣,有些時候你越勸她不做什么,她偏要做。所以我就利用了這一點來讓你上鉤。

你果然就上鉤了。

“我什么都不怕,我就是要來,你管不著。”你說。你寫得太堅決,所以看見你這幾個字,我不知道是志得意滿,還是在志得意滿的同時掠過一陣微微的不安。

9

你正式宣布和我分手,是1993年春天。我那時開始好轉(zhuǎn),已經(jīng)晨昏顛倒,但你還一大早跑來找我,這就是不祥之兆。

“這回真的和你分了。”你揚起下巴,表情干凈利落。

我睡眼蒙嚨望著你。我眼前閃爍著一身紫色長裙和一道紫紅的唇膏,乍一看,像一個陌生女人走錯了地兒。我印象里,只有涂著深紅唇膏的女人才是你。你想通過改變口紅顏色表現(xiàn)你的堅定不移,你真是下決心了。

你的樣子看上去像個女王。但我知道這是虛弱痛苦的表現(xiàn)。你的色厲內(nèi)荏早就被我吃透了。不過我不能表現(xiàn)得太高興,那樣你會恨我,而且可能分不徹底。

我低下頭,懶洋洋地穿衣服:“不就是那事兒么,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就能混出來。”

“甭以為我不知道你裝丫挺。”你提高了音調(diào)。

“我裝什么?”我抬起頭來。

“三天沒刮胡子了吧?瞧你那德行。”

“刮不刮胡子和吹燈有什么關(guān)系?”

“你以為我沒看出來你就是要這個?”你反唇相譏。

“我要哪個?”我說,“你是來打架的?”

“我現(xiàn)在早看出來了,你也就是一白眼狼。”你說,“跟你打架沒一點意思,惡心。”

“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我站起,四處找茶缸,準(zhǔn)備到隔壁去刷牙。

你一閃,攔住我:“我怎么不是好東西了?把話說清楚!”

“真要我說?”

“說。”

“昨天打電話找你,你們飯店的小寧說你跟一個老板出去了。”我嘲諷地說,“還沒真吹呢,你那邊先有人了,你是好東西?”

“我就不是好東西,怎么了?”你喊起來,“你想怎么著?”

“沒想怎么著,是你要怎么著,別忘了。”我側(cè)過身,想從你和墻壁之間的縫隙中鉆過去。

你一下子靠墻上,好像洞悉了我的目的:“你以為你真的很有魅力?”

“我沒覺得,都是你說的,再說了,你現(xiàn)在那位更有魅力。”

我干脆不去刷牙了。我不想跟你發(fā)生任何身體上的糾紛。但是我的心頭火在慢慢升起,你要打架,我就奉陪。

“我找什么了?”

“你比我清楚,又不是我找的。”

“好吧,我找了又怎么樣?我不該找?人至少比你有出息!”

“你說對了,我是一個忒次的人,”我說,“你真不幸,以前看走眼了。”

“終于露出真面目來了吧,原來是你一直想甩我!”你突然說。

“就算是,那也要甩得掉。不像有的人,賴著不走。”

“我真是看走眼了,你,很好。”你氣得想哭又像笑,鼻翼歙動著,變得通紅。

我冷眼看著你,本來不想憤怒,但你老是說我沒出息,我就不太忍得住。我好朋友許雷的舅舅說,貧賤夫妻百事哀,看來真有道理。舅舅又說:要讓自己老婆都看不起,這男人也沒法做了。你不是我的老婆,幸好你不是;你好歹跟我這么久,我知道對不起你,但我一直希望我對得起你。我現(xiàn)在這樣,是時運不濟,并非我本意。你知不知道說我沒有出息是一句很重的話,尤其在當(dāng)時?你是罵我呢,還是咒我?

“我告訴你,”你在努力平靜下來。

“我聽著呢。”我說。

“你是個沒有任何出息的人,你永遠(yuǎn)都混不出來!”你對著我大喊。

“就是這個?還是這個?還有呢?有點兒新意沒有?”我冷笑,“反正要走了,把話說完,免得憋心里自個兒難受。”

你瞪著我,一言不發(fā),大顆大顆的淚珠從臉上滾下來,我覺得聽到了它們噼哩啪啦打在地上的聲音。你雙手絞著衣角,不說話,就這么站著哭。我心里并不好受,有點痛,但我認(rèn)為這種痛正在逐漸遠(yuǎn)離我,而且我有把握讓它再也不能回來。只要我現(xiàn)在扛住,以后就萬事大吉。我對你的厭倦壓倒了一切,你休想讓我好言相勸。你要我可憐你,要我哄你,疼你,安慰你,一如既往,但是誰又來哄我疼我安慰我呢?誰家有個像你這樣的女人,都容易敗落,你知道嗎。

這是我新租的一間小屋子。燈光、顏色都很素,雖然春天了,我還是不能把自己變得明亮一些。你的紫色長裙在這種背景下很搶眼,給我一種固執(zhí)的壓力。何況你在哭,還撕它。我注意到衣角已經(jīng)快被你撕破了。連衣裙沒有錯,你撕它干什么?你遷怒的對象什么時候可以是你自己?

這連衣裙是三年前買的。就是說,是你在重慶給自己買的唯一一件東西。

10

嘉陵江的濤聲拍打著身后的窗戶木框,像一條巨大而憤怒的魚。

“騰!”

我猛的一下從床上坐起,心臟亂跳,滿頭大汗。

幾乎同一瞬間,你一把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緊。好像我馬上就要逃走。

“怎么了你?”

“沒事兒,沒事兒,做夢。”我說。

“噩夢?”

“好像是。剛醒來就忘了,怪不怪?”

“都這樣,我也是。”

我意猶未定,抹了把冷汗:“天天這樣,不是什么預(yù)兆吧?”

“烏鴉嘴,盡說喪氣話。”你坐起來,仍然緊攥著我的手。

“不是,老這么著,我有點擔(dān)心。”

“你擔(dān)什么心?怕我甩了你?”你笑起來。

“沒事兒沒事兒,我才不怕呢。”我回回神,又跟你調(diào)笑起來,“我倒是覺得你怕我甩你。”

“你不會甩我,”你信心十足地說,“就算世界上所有的男人把所有的女人都甩了,你也不會甩我。”

“你太自信了。”我氣餒地說。

“那是。要沒這個自信,我就不來找你了。”

你在笑,好像很輕松,我卻笑不起來。我從沒做過這么多連續(xù)的噩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預(yù)兆,但是感覺很不好。我沒有力量把握現(xiàn)在的幸福,它總在被一些奇形怪狀的事物描繪著,猶如一幅很不怎么樣的畫面老是展現(xiàn)在我面前。我還高興得起來嗎?

“你怎么了?”

“沒事,真的沒事兒。”

“不對,好像真有點什么,”你懷疑地望著我眼睛,“不過什么事兒你都不用擔(dān)心,有我呢。”

“你放心吧,我能應(yīng)付。”我勉強回答。

“有什么事兒沒告訴我吧?”你懷疑地看著我。

“怎么可能呢。”

“你結(jié)婚了?還沒有離?要不,你在哪兒有個……小孩?”

“哈哈哈哈。”這回我被逗笑了。

你也笑了:“床太窄。還有,你別把手放心坎兒上就好了,實在沒地兒放,你就把我抱緊點,好吧?”

“好,我聽你的。”我說。

我的手卻還是常常從你身上掉下來,不自覺地跑到讓我做噩夢的地方。

我為什么不在那些夜晚把你抱得更緊一些呢?

“原來你寫了這么多好詩。”

你仔細(xì)翻弄著我的稿子,你的動作像捧起一把珠寶。

“真的很好?”我懶洋洋地斜靠在你背上。

“真的很好,但是,”你把它們整理好,小心翼翼放下,“你想過沒有,以后干什么?”

“不知道,”我吐個煙圈,“我看不到明天什么樣。”

“這地兒不是你待的。”你轉(zhuǎn)過身,把我輕輕推開一點。

“那也不一定,”我提不起精神,自我安慰地說,“老板說要帶我去蘇聯(lián)。”

“就是那個斜著眼睛看你的半老徐娘?”你眉毛揚了起來。

“人可是有老公的,人老公是深圳總老板,看你說哪兒去了。”

“不能總這樣啊,即使你們老板看上你了,帶你去蘇聯(lián),也沒什么意思啊。”

“是,”我走過去,把碎石中心操作間的滑動門拉上,平時這樣做,就意味著我想欺負(fù)你。“可是我怎么辦呢。我也知道這樣不行,我從這地兒出不來。”

你瞪了我一眼,往旁邊躲開。

“都是大學(xué)害的。”我悶悶不樂地踢了機器一腳。

“你應(yīng)該成為一個很棒的人。”你溫柔但是堅定地推開我不太老實的手,兩眼放光地看著我。

“我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就是沒法面對現(xiàn)實,我不會混。”

“我會幫你。”你輕輕說。

“我干嗎要你幫?”我反感地說。

“傻小子,像個小大人似的。”

你拿起我的稿子,很快地翻弄著,又重新整理起來。

“我還小?我都二十三了。”我很委屈。

“說你是你就是,別狡辯了。”你說,“你會長大的,你把幫你長大這個光榮任務(wù)交給我吧。”

“應(yīng)該是我來帶你,幫你長大。”我不服氣。

“好了好了不爭了,以后吵架我都讓著你,好吧?”

“那不行,”我故作無賴狀,“你讓著我就沒勁了,你得使出全身力氣,跟我斗到底,那才有意思。”

“不會的,”你搖搖頭,“從今天開始,什么事情我都會先想著你,再想我。你要我怎么著都行。你覺得我必須吵,使勁兒跟你吵,我也聽你的。”

過了一會兒,我說:“我不會跟你吵架,我會疼你。”

然后我就看見你哭了。你溫柔地看著我,眼里慢慢有了淚水,很干脆地落下來。你也沒有去管,就那樣看著我。你把我看得有點緊張。對于女人的戰(zhàn)術(shù),我害怕的很少,哭是最厲害的一種。

“沒什么,好了,”你說,“你到北京去吧,那邊發(fā)展機會多。”

我才想起給你拿毛巾:“我也想,但是大學(xué)這事一鬧,我那邊什么關(guān)系都沒了,那幫朋友個個出國,混得都不錯。你總不能讓我也出國吧?”

“不是這個意思,”你抽抽鼻子,“我是想讓你先回去,站住腳,尋找機會。那邊機會肯定比這邊多。”

“比較困難,”我泄氣地說,“在北京找工作比這邊難得多。”

“也不—定。”你慢慢放下稿子。

“還有,我住哪兒?總不能住你們家去吧?”我索性把話說到底。

“我想辦法。”你很有把握地說。

12

很久以后,終于沒有什么能把我從北京趕走了。這是我想要的,也是你曾經(jīng)想要的。曾經(jīng)的意思,就是說你現(xiàn)在不一定想要,或許,現(xiàn)在根本就和你沒任何關(guān)系了。

我有了很多東西,但是沒有你。這并不過分。并不過分的意思,就是說我得到了什么,就應(yīng)該失去相應(yīng)的什么,不然我就得不到。我不知道哪個好些,但有一點肯定:我對今天的一切很滿意,雖然還在繼續(xù)努力,還像杰克倫敦那個曾經(jīng)被饑餓和死亡恣意折磨的流浪漢,永遠(yuǎn)有一分狠辣的危機感。

在某些極度享樂,或者極度寂寞的時候,我還會偶爾想起你,如果你可以與我分享今天,我會虔誠地感謝上蒼,并且聽候它赴湯蹈火的差遣。我這句話有點片面。我還該感謝上蒼給我的痛苦,磨練是一種幸福,更是真正的財富。而你已經(jīng)很遠(yuǎn),所以反而不及這些重要。

如果不是你把我?guī)Щ乇本也豢赡苡鞋F(xiàn)在的一切。我那時還很脆弱,還沒有找到實現(xiàn)自己的方式。你完成了你的志愿,你幫我長大,把我從一個廢物變成了一個男人,從一個懦夫變成了一個勇士。

這一點,現(xiàn)在慢慢開始讓我傷心。

1993年,春天,你離開我。

半年以后,你關(guān)于我沒有出息,混不出來的預(yù)言,就破滅了。

13

你穿著紫色長裙,畫著紫紅唇膏離開我的時候,我充滿了憤怒。不管你有關(guān)我出息的預(yù)測是不是和我斗氣,我也憤怒。我太沉重,我要輕松。要你走。

你就那么走了,你側(cè)著身子后退,邊走邊回頭。看著你,我又有些傷感。你眼圈好像紅了,不是剛才那種被我氣哭的紅。那種紅有攻擊性,我很不喜歡;這種紅也有攻擊性,讓我奇怪地難受,要費很大勁才能壓住。

我心里嘀咕,你這么回著頭走,明擺著想我勸你。我怎么會勸你呢。我已經(jīng)受不了了,我在全心全意盼你離去,千萬不要因為我一點猶豫停下來。我一想起跟你和好,就怕得要命。那些哄你的法寶就像巫師的毒酒,沾唇即亡。我罩不住你,你還是個很吸引人的女人,喜歡你的人有的是,你一定會活得很舒服。

小路上有輛車開過來。你退著走,所以可能擋著點路。車一直在鳴喇叭。這是輛桑塔納。那種很難看的黑藍(lán)色。這輛桑塔納突然停在你旁邊,一個干瘦的男人跳出來,破口大罵:“你他媽的看不看路?”

你回頭看他,又看我,你什么也沒回答,還是一步一步倒退著。

我記得是春天,你旁邊幾根迎春花枝條掛住了你的裙子,你也沒有注意到。你走過去的時候那些枝條彈開了,又彈向你,像抽打在你身上。黃色的花瓣撒得一地都是。

那個男人指著我說:“盤兒還挺亮,就為這傻小子?”

我看著那男人,那男人也看著我。

“去哪兒啊?大哥捎你一段,成不?”那男人開始嬉皮笑臉。

你還是沒管他,只顧看著我。

“唉,真瘋了吧,怪可憐的,”那男人不耐煩地催促著,“要走快他媽走,好狗不擋道!”

我突然沖上去,雙手拎起我住的小屋旁邊的一輛破自行車,照著他腦袋就砸。

“你丫敢打架?”他雙手護(hù)住頭,嚷嚷著。

我不說話,悶頭往他身上砸。他擋了兩下,肩膀挨了兩下。我用兩個輪胎對準(zhǔn)他腦袋,他拼命擋,輪胎斜著下滑,吱啦一聲他的西服口袋破了。

“你丫真敢動手?”男人叫道。

我一腳踹向他肚子,他正注意自行車,冷不防挨了這重重的一下,頓時猛地向后倒過去,被車窗擋住了,又朝我彈過來。咔嚓一聲左后視鏡被他碰掉了。

“弄死你丫的。”我又把自行車掄起來。男人退了兩步,身子一閃,拉開車門就往里鉆。我又掄起自行車朝他車窗砸去。你突然飛快地跑過來擋我,我從不知道你有這么大力氣,居然把我攔腰抱住,使勁一甩,我就跌跌撞撞往橫里奔了去。

桑塔納“刷”一聲飛快開走了。

我丟下自行車,靠在一棵槐樹上,大口大口喘。

你冷冷地看著我。

我感到我的手在發(fā)抖,低頭一看,右手兩個指節(jié)破了,在流血。我用左手去擦,左手青筋暴露,抖得厲害。

“給你。”你走過來,遞我兩張紙巾。

我把紙巾按在傷口上,因為還在激動,我開始發(fā)抖。

“你哭了。”你突然說。

“我沒有。”我的聲音有點跑調(diào)。

很燙的淚水流了下來,流了我一臉。

“你哭了。”你繼續(xù)說。

“我沒有!”我靠在槐樹上,吼道。

“你就是哭了。”你吸吸鼻子,突然一副開心的樣子。

“你高興?”我也吸吸鼻子。

“不高興。”你把一包紙巾都遞給我。我把它推開。

“破傷風(fēng)!”你生氣了,干脆自己扯出一些紙巾,幫我擦干傷口。你做這些動作很輕,也很自然,就像什么事沒有一樣。

“待會兒別忘了去醫(yī)院看看,傷口挺深的。”

“我還沒那么嬌貴,少給我來假惺惺的。”我?guī)е耷徽f。

“沒什么假惺惺,我走就是。你哭了,哭了就行了,拜拜。”

你整整頭發(fā),昂首闊步走了。

14

最后一次和你說話,是一個電話。你那時應(yīng)該有了一個算是不錯的男人。因為你已經(jīng)倆禮拜沒來找我了。

你沒否認(rèn),還給我講他的一些事。我看不起他,我覺得他很靠不住,但又拿不出證據(jù)。你打那個電話,是要我?guī)退k一件事。我沒同意,我說不能因為他出賣我的朋友。你就在那邊說我,你說我是個小人,忘恩負(fù)義,心胸狹窄。我說我?guī)驼l也不幫他,你能把我怎么樣。

“你真不幫?”

“是。”我心里有種很怪的感覺。我怎么了。

你沉默一下,笑起來:“不幫就算了,何必吵架呢,再說了,就算這陣子沒見面,還是朋友吧。”

“也是。”我定定神,拿出一副盡量平淡的語調(diào)說。

這時我聽你那邊有個男人的聲音,用一副洋涇浜的口吻,說“哈尼”什么的。

我很不舒服。正好你叫我等一下,我就沖著話筒說:“你男人好像特懂禮貌。”

“怎么了?”

“他什么禮貌都懂,就是不知道起碼的禮貌,不要干擾別人打電話。”

你又沉默一下,說:“我跟你都分了,我現(xiàn)在跟他。”

“明白了。”我說。

“明白什么?”

“他正抱著你的吧。”

我聽見你在和他說“馬上來”,然后你對我說,“你這人怎么這樣,我可不想讓別人看見現(xiàn)在還跟你吵來吵去。”

“我也不想跟你吵,他抱著你反正聽得忒清楚。”

你笑起來:“說點兒別的吧,你知道我為什么一直跟你說話都特狠?”

“你就這德行。”

“我不是這德行。”

“你是,你要不是,我是?”

“本來不想告你的。”

“怎么又想了?”

“我以后可能不給你打電話了,也不見你了。”

“太好了,我也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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