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露 戲夢人生

京劇至今已經走過了兩百多年的歷史，當各類新興的演藝方式日漸成熟，這項國粹似乎走入了一個尷尬的時期：青黃不接，受眾銳減。它當然永遠不會從歷史里消失，但卻極有可能從大部分人們的視線里“消失”。

還好，有一群人始終堅守著這項非物質文化遺產瑰寶的傳承，比如成都市京劇團團長劉露?！澳阏f幸福是什么？不就是做喜歡的事么？何況，這件事還能幫你養家糊口，那還談什么辛不辛苦呢？”

她才30多歲，正是工青衣最好的年齡，她說自己要唱一輩子戲。

/人物名片/

劉露

成都市京劇團團長

國家一級演員

四川省十佳演員

兩張枕巾甩水袖

父親是軍工廠安全部門的管理干部，母親是幼兒園老師，劉露的家庭屬于典型的“嚴格管教”型，她在小學六年級時執意參加河北藝術學校的面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無拘無束，脫離父母管教”。

劉露有一個親姐姐，她從小在姐姐的藝術光環下生長。“所以我真沒想到，最后是我當了演員?！庇脛⒙兜脑拋硇稳荩憬闫链蠓?，能歌能舞，從小就是文藝尖子，也是父母的重點文藝培養對象?；\罩在姐姐文藝光環下的劉露，或許曾經歷過一段“被忽略”的時光?！靶r侯也許只有我知道，我對舞臺有一種天生的眷戀感?！卑嗬锝M織文藝演出，小劉露每次都是“賴”在舞臺上，一首歌唱幾遍都不愿意下臺，她在左右手腕各系上一塊枕巾，就成了表演用的“水袖”，再在頭上插上兩朵花，她就成了明星。什么都唱，也有什么都不顧不知道唱什么的時候，總之就是行頭一穿，就開始咿咿呀呀地表演，有模有樣。

姐姐后來因為一場大病暫停了學業，劉露卻在小學快畢業的時候迎來了人生的轉折點。1985年，河北藝校到劉露所在的成都市小南街小學選拔京劇苗子。劉露被教務處主任推薦了面試，她準備了一曲經常唱的《熊貓妞妞》，就大大方方開開心心地表演。京劇名家何俊英老師面試了小劉露。她捏了捏劉露的臉，吊了下她的眉毛，看了看手掌，又讓劉露壓了壓腿，很滿意的樣子。雖然劉露完全不知道老師這樣做是干嘛，但何老師的話明顯令她“很受用”——“小姑娘不錯，臉蛋飽滿，眉型也合適?！?/p>

“這就是要我了嘛？”劉露在心里暗自笑起來。此刻她甚至連什么是京劇都不知道，只是滿心歡喜等待著通知——“等到覺得沒戲了。”漫長的等待期直到初中開學才結束，父母的壓力又橫在眼前?！白屗グ桑﹦】墒菄猓枰腥藖韨鞒校瑒⒙队钟刑熨x?！眲⒙吨两襁€記得干爹在父母面前為自己爭取時說的這句話。1985年，這句話成為劉露進入京劇界的開門金句，她終于在11月坐上了北上的火車。

如今，她依然把這句話記得清清楚楚，并且感同身受。

對話名角兒

Q：您在京劇中主要是工青衣兼花衫，這兩個角色名詞大概很多人都不知道。

A：青衣又叫“正旦”，多表現那些端莊穩重的中青年婦女，以唱功見長。“工青衣”是在學?？瓢嘀饕獙W青衣的，“工”就是本工，本行的意思，是京劇的行話?；ㄉ朗潜臼兰o20年代以后，綜合青衣、花旦、刀馬旦的藝術特點，由梅蘭芳先生發展而成的新的旦角類型。在花衫形成之前，一個演員一般不能兼演青衣和花旦兩個行當。

6年苦練 呵氣化雪

讓孩子了解并熟悉一件全新的事物，實踐永遠比說教管用。劉露早就開始用枕巾“長袖瘋舞”，在上第一節課看到真正的水袖時，她卻本能地反應——這是個啥！京劇是個啥？國粹，藝術，文化，這些辭藻在當時都不如讓她扯開嗓子唱來得真切直接。

班里12名女生，1米58的劉露是最高的一個，也是偏科嚴重的一個。身高是她的優勢，讓她在一水兒孩子中鶴立雞群，亭亭玉立的身子起個范兒，也就更引人注目。但身高也成了弱點，你讓姚明劈個叉踮個腳尖兒試試？條件反射般的，劉露總是對舞課有些排斥，卻對文課充滿熱情。喜歡唱，唱個一天也樂在其中。不喜歡跳，舞弄兩下，身體的哪個零件就開始鬧毛病。

因為物以稀為貴，所以南方的孩子對雪總會有特殊的感情，但一旦看雪從樂趣成為常態，稀奇過了，就是苦。石家莊的冬天嚴寒冷酷，氣溫多在攝氏零度左右，“但天氣再冷，也要早起練嗓?！痹缟?點，學校的孩子們已經點名完畢，他們站在操場上，面對堆積起雪塊的墻壁練嗓?！安灰粫?，你就能看到墻壁上的雪，被呵出的氣融化?！边@個場景成為劉露苦中作樂的記憶之一，“你看著那雪一點點化，就有一種成就感，感覺自己還真做了點什么?！惫湃擞盟问﹣硇稳莩种院愕呐?，劉露和同學們則上演著“呵氣化雪”的劇情。

常年練功加上天氣嚴寒，劉露很小就有了“職業病”——關節炎。練功的時候自然不能裹成粽子，練完功沖進雪地回到寢室的過程就痛苦萬分。下身只著一條單薄秋褲，即使裹著軍大衣，冷風還是颼颼地往身體里灌，膝蓋也就落下了頑疾。吊眉也是苦差一項，京劇行當妝容中的英俊劍眉并非全靠化妝完成，而是用幾十厘米的布條從腦門緊緊纏幾圈后系在后腦，依靠布條的張力硬生生將眉毛“吊”起來。如此長時間的壓迫腦部極易引起各種不適，暈倒、嘔吐都是常事兒。

從愛好到專業，當新奇變淡，一個“苦”字便可概括整個習藝過程。不少同學都選擇了半途而廢，而劉露選擇了堅持。她最初的動力很簡單，從小就極富表現欲，且一直好強?！拔胰绻幌矚g一件事，大可丟了不做。但一旦喜歡并選擇了，就必須做到最好?！卑嗬锊扇熤坪碗p軌制，每個老師帶三四名學生，這幾名學生又被分為兩組。類似于期末考試，每年班里會組織一次會演，表現較好的那一組擁有錄像的“特權”。劉露便拼了命地總是要做鏡頭下的那一個，不擅舞便苦練唱，“那么辛苦地堅持，總要看看成果。”

說永遠比做容易，而堅持做卻也比做更艱難。在選秀泛濫，明星高產的今天，有太多藝人卻太少藝術家；在物質富裕，生活安逸的今天，有太多人才卻太少精英，少的也許并不是天賦，就是那份認知和堅持。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并堅持下去，水滴石穿，呵氣便化雪。

對話名角兒

Q：您剛才說到文課和WU課，WU就是武術么？

A：舞是舞蹈的舞。唱、念、做、打是京劇表演的4種藝術手法，也是我們的4項基本功。“唱”指演唱，“念”指具有音樂性的念白，二者相輔相成，構成歌舞化的京劇表演藝術兩大要素之一的 “歌”，也就是文課；“做”指舞蹈化的形體動作，“打”指武打和翻跌的技藝，二者相互結合，構成歌舞化的京劇表演藝術兩大要素之一的“舞”。戲曲演員從小就從這4個方面進行訓練培養，雖然有的演員擅長唱功（如唱功老生），有的行當以做功（花旦）為主，有的以武打為主（武凈），但是要求每一個演員必須有過硬的基本功。

選秀露臉熬成角兒

如今的孩子，在舒適的暖房里安坐著彈鋼琴也會覺得枯燥，在大雪天里練嗓劈叉這樣的苦活，劉露是如何支持下來的？她將其歸功于自己的上進心。在大環境并不好的條件下，傳統藝術的修煉頗有些搞競技體育的意味，沒有成績就沒有出頭日——這種說法或許冠冕堂皇，但也許就是事實。

從藝校畢業后，劉露回到成都加入成都市京劇團，算是擁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安分跑一輩子龍套？她做不到。演藝圈從來都是這樣，無論是經典的國粹，還是娛樂的影視，要得到肯定或晉升，拿人氣和獎勵說話。

劉露開始了一次又一次的比賽，說得通俗點，就是現在的“選秀”，更加專業的選秀。第一次比賽，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她大膽地選了一折《宇宙鋒》里“金殿裝瘋”的戲，飾演反抗強權的趙高之女趙艷容。這絕對是一個考功力的角色，一會兒得裝瘋，一會兒又得窈窕淑女大方得體，裝瘋裝過了就成了癲狂，極易引起觀眾的不適，文靜過頭又反差太大。隨著劇情進行，表面演出，內心也得入戲。半個小時的演出后，劉露自覺表現不錯，但結果卻出人意料?！拔覜]拿到最佳，只拿到安慰性質的優秀獎，瞬間心里就堵得慌?！痹趯W校習慣處于鎂光燈下接受喝彩的“校園名角兒”，剛步入社會就遭遇了這么一出滑鐵盧。

可她當然是壓不垮，打不敗的女金剛，“若放棄早就放棄了，就當一次經歷?！币驗槭。鸥^續證明自己。劉露繼續開始一輪一輪的比賽，社會閱歷日漸豐富，表演技巧也就更自然純熟。2005年，劉露參加中國青年京劇演員電視大獎賽，在電視熒屏上向全國觀眾表演，這次她選擇了形象氣質與自己最相像的《杜鵑山》中的柯湘一角兒，最終摘獲銀獎。在此之前，她參演的《少帝福臨》、《千古一人》等劇也相繼在全國拿獎。

這下該成角兒了?！班?，觀眾認可你是角兒，你才是。”劉露對“角兒”看得很高，那不是做什么領導或者拿獎杯堆起來的稱謂，“什么是角兒？你一掛牌兒，人家就買票，你一開口，人家就叫好。你身板兒那么一挺，就是戲?！痹捴链耍肆硕松碜?，雙手朝兩邊一伸展——那就是角兒的氣場。

當然，當年叛逆的女兒早已成為父母的驕傲。每場演出，劉露都會請父母到現場觀看，她自詡不是什么名角兒，但至少她完成了對父母的承諾——現在，她有了新的目標。

對話名角兒

Q：你是什么時候發現自己離不開京劇了？是一種慣性么？亦或盛名下的責任？因為這是你的工作。

A：還是那句話，我是個很果斷的人，如果不喜歡我會表現出來，絕不拖泥帶水。小時侯被選去學習的時候是真沒感覺，或者說沒概念。但學了那么多年，唱了這么多年，潛移默化地就把這事兒當事業了。每一行都是這樣，不可能人人都是角兒，但態度是要有的。對于京劇我的態度就是，我喜歡，也體會到了從事京劇行業應該具備的責任感。我現在不止是一名演員，演戲就好了，我身上有了責任。對，京劇是我的工作，意義重大，樂趣非凡。

名角兒團長搞“生產”

如今的劉露給人一種干練、果敢的感覺，她著黑色的職業裝，束起頭發，戴框架眼鏡。即使一臉素顏，單是那1米7幾的個子，也給人凜厲的壓迫感。今年年初，劉露成為成都市京劇團一把手，她不再只是一名演員，還肩負起了京劇在四川的傳承工作。

她還記得之前演出時遭遇的尷尬一幕，“有人直接問我：‘四川京劇？四川不是只有川劇么？還有京??？！’有種五味雜陳的感覺，又尷尬，又覺得有壓力。”歷史背景使然，成都京劇的發展自然無法與北京、天津等京劇重鎮相比，“但至少應該讓四川人都知道我們的存在。”

劉露接手京劇團時，正值團內的艱難時期——即使現在，大的困難依然存在，最明顯的反應在人才的缺失。成都目前沒有一家京劇學科學校，人才多由攀枝花或外地引進，所以，劉露正在計劃與四川藝術學院合作，開辟京劇班，讓喜歡京劇的人找到組織。然后便是推出好的劇目，“有好劇才能有人氣，才能有市場，賺口碑。”

《魂系油氣田》算是劉露和團隊在劇目創新中的一次實踐。這是一部石油行業題材的現代劇，已經在省內巡演了30場，并受邀到北京、山東演出。除了題材是現代劇，在表演形式上，劉露也做了創新?！耙郧暗膽騽±?，演員之間可能連手部的接觸都沒有，這部劇卻是活潑生動的，演員之間的交流更多，更有人情味兒?！眲⒙哆€在臺詞中加入了一兩句四川話，在山東演出時，演員突然冒出的一句“安逸”讓觀眾當場鼓掌叫好，還有觀眾直到那一句話才反應過來：四川的京劇啊，不錯。劉露認為，京劇也已經走進了求同存異的時代，如果在傳統劇目上無法出彩，那么四川元素就是四川京劇最大的亮點。

她現在手下有70多名團員，不少團員都是80后的年輕人，劉露便在管理模式上創新。越是古老的行當越有輩分為尊的現象，資歷大的演員往往比初出茅廬的青頭小子更有話語權，劉露的團里卻沒有這種現象。“我想用企業化的模式來運轉老京劇團。”劉露的第一步就是引入競爭體制，能者多勞，多勞自然多得。在年初的困難時期，團員每月幾乎只能靠死工資生活，可自《魂系油氣田》演出后，很多人都有了增收。而劉露更大方表態：“等條件再好點，我會在年終重獎好演員！”

做了領導，劉露現在仍然唱戲，30多歲的年齡對于一名青衣而言，正是黃金時期，但她也越來越多地把機會留給后輩們。工作時，她整個人總是崩得緊緊的，連化妝品、燈光、舞臺布置等細節也要親自過問。好在，她聰明地將工作和生活分得很開。這樣一個雷厲風行的女人在先生面前，也是小鳥依人狀。但她目前正有一個最大的矛盾尚待解決：忙于工作的她至今沒有要小孩。

“生兒育女是女人最重要的事情，當然容不得分心，我想我還沒做好準備。幸好，老公很體諒我，我非常非常感謝他。”連用兩個非常，劉露將對家庭的負疚表露無疑。她實在太過心無旁騖，對于一個符合“高齡產婦”資格的工作狂來說，做懷孕的決定，就是對事業的暫時舍棄。

她也許會淡出一段時間，但一定不會太久?！叭绻梢缘脑?，我愿意在這個行業呆一輩子。唱不了戲了我就教書，總之我永遠不會離開京劇?！?/p>

對話名角兒

Q：這20多年里，你看到的京劇有什么變化？

A：更加包容并蓄，并且一直在創新。京劇正在經歷青黃不接的“陣痛”，專業人才越來越少，觀眾也不像其他文化產業那么多。甚至在四川，可能更多人了解川劇更多，卻不知道四川也有好的京劇。但國粹的文化底蘊終究是在的，全國的京劇人都在不斷創新，四川尤是。比如我們推出的現代戲《魂系油氣田》，這是四川京劇人創新的成果，也在闖出一條文化與市場并包的路子。接下來，創新依然是我們發展的重點，固步自封的話，會把自己做死。

劉露小講堂

沒有基本功，就別做狀元夢

從某種角度來看，劉露從事的京劇行業是一門“技術活”。唱、念、做、打，4項基本功缺一不可。當然，這個過程必定是枯燥、無趣、甚至痛苦的。但一旦想偷懶，就等于疏忽大樓的地基，樓修得越高，人越有危險。

在劉露看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有機緣巧合，有人脈幫助，但最可靠的，永遠是基本功。她至今保持著唱、念、做、打的基本功訓練，辦公間隙也會抽時間吊嗓子。在這個事事談創新，靠創新的年代，沒有基本功，也就等于云上漫步，自取滅亡。訓練基本功當然是一個長年修行的過程，它的成效也許并非短日可見，卻成為潛移默化的扎實根基。

要練好基本功，最重要的就是克服浮躁。為了保護嗓子和修身養性，劉露極少發脾氣，但在演出時看到年輕演員心浮氣躁的行為，還是忍不住大聲訓斥，作為過來人，她的經驗無疑是給正在奮斗的年輕人的有益引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