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局

就像小時候踢球打碎了鄰居家的玻璃，嘩啦啦一大片聲響，那種碎裂的恐慌和絕望，從身體每個毛孔里溢出來，并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回響。

1

沒人知道她是個文學青年，她自己也不承認，更愿意人家說她是個煙火女子，有俗氣的美麗和俗氣的男人緣。

前者有，后者卻似乎沒有。她29歲，自認為大齡的邊緣，大到不能再大了。也相親，不過肯淪落去相親的男人多半成色不好，更有效的方法是參加社會活動，比如婚禮，比如長輩的生日宴，比如牌局。只有那些場合遇見的男人，才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模姷侥硞€女子，眼前一亮，說不定這事就成了。

抱著這個理想，她慢慢混成了PARTY女王，教養(yǎng)頗佳的后輩，以及牌局常客，諸多互相矛盾的身份互相糾纏，卻收效甚微。她想不急，慢慢來，爭取在30歲之前找到合意的男人，一定可以的。

今天這場牌局，是龍哥安排的，龍哥有40多歲，妻子在國外，留下他一個人住在很大的房子里，沒事就邀約人來打麻將。龍哥是她干哥，這干哥是隨便認的，沒有任何曖昧成分，好像是某次牌局，龍哥贏了錢，隨口就對她說：“認我干哥，我給你吃紅。”她就認了，隨和，是一個可愛女子必須具備的品質(zhì)。

龍哥的人脈遍布五湖四海，隨時電話一打，都是一大幫人來捧場，其中常常有不錯的男人，當然，不錯只是普通人的審美，她每次看見第一眼，就打不起精神再看第二眼。不是她挑。她不挑，有沒有房子有沒有車子有沒有錢，真的并不重要。得有和她相融合的氣場。這種東西說不清楚，比如某對男女，他們無須勾肩搭背，無須眼神交流，可是別人一看就知道他們是一對。這就是氣場。

那天的牌局，來了個男人姓藍，叫藍天，好順當?shù)拿郑欢ㄓ袑ο矚g偷懶的父母。年紀起碼30歲以上了，穿得也不講究，就是夾克配西褲，這是一種非常粗糙的穿法，所以，也一定是個喜歡偷懶的男人。可是天哪，那臉長得真叫漂亮。香港明星方中信見過嗎？比他再文氣一點，帥氣一點，朝氣一點。

她懵了，她不知道龍哥的圈子里還有這么拿得出手的貨色。不僅拿得出手，還很上道，他是她的對家，頻頻喂她吃牌，上家都不滿了，對他說：“你是不是把自己的牌拆了打給她呀？”

眾人哄然笑了，這桌上有著什么乾坤，大家都看出來了。

2

麻將打到吃晚飯的時候，她已經(jīng)贏了很多。藍天卻輸了，輸人不輸陣，依舊談笑風生。

吃完飯打牌的人走了一個，龍哥也臨時有事要出去一趟，于是只好等人來救場，龍哥家有個休閑茶廳，沙發(fā)松軟，溫度宜人，她就和藍天坐在沙發(fā)上聊天，等人。他們聊文學。多可怕，一個29歲的恨嫁女子與人談文學。可是她沒有辦法，因為是藍天要談的，他有那種他想怎樣，別人好像就得隨著他怎樣的氣勢，想不這么做都不行。

才女這個詞，她并不當作是夸獎，說她是美女才好，美女，大美女，令人拜倒在石榴裙下的大美女。她手上戴著一串珠子，瑪瑙的，并不特別值錢，但也不便宜。他們之間忽然靜默了，誰都想不起下一句話該怎么接，然后，他忽然伸手去摸她的瑪瑙，說：“真漂亮。”他摸瑪瑙的動作有些魯莽，至少一個有教養(yǎng)的男人不會無緣無故地去觸碰女人。

這畫面遠看是這樣的，一個男人托著一個女人的腕，四目相對，怎么看怎么曖昧。近看，竟也是這樣的，藍天索性丟了虛偽的客套，直直地盯著她說：“你更漂亮。”

她懷疑這是一場相親，來打牌的人，除了她和藍天，都是陪襯。局面比相親更猛烈。因為在藍天宣布她更漂亮之后，他們便坐得很近了，簡直胳膊挨胳膊，大腿挨大腿。這個距離太逼仄了，她想要死了，自己怎可以這么放蕩。可此刻的氛圍多么好，除了她和他，人們走得一個不剩。

她知道他是她想要的那款男人，簡直符合得一塌糊涂。可是他結(jié)婚了嗎？或者想不想結(jié)婚？還沒有來得及問，他就吻了她，像電影里一樣，先是淺淺碰一下，然后就像嘗到甜味的鳥，拼命啄食。

她是想抵抗的，這是第一次見面，情商再高的女人，也會想著要點矜持，搭點架子，可是不行，因為藍天說不行，他眼睛里的火都燒起來，她看見了，然后，自己也被點燃了。

她被藍天裹到了沙發(fā)里，這是不體面的，不尊貴的，可是，也不是由她掌控的。因為她很燙，全身都燙，那個男人捉住她，尋找她，她身體里的溫度一跳一跳地往上升。然后外衣就開了，內(nèi)衣的蕾絲邊也露出來了，她在心里罵了一聲，拍開他的手，糾正好歪掉的衣服，身體卻舍不得移開，仍然緊緊地被他貼著。

他說了許多話吧，也許是呢喃，可是她聽懂了，他說，我喜歡你。喜歡是一切荒唐的擋箭牌。于是她放棄了防御，和一個認識不足5個小時的男人，親吻，擁抱，撫摸，真是對不起自己受過的多年教育，對不起自己寫的那些文章，對不起一貫標榜的知性。然后她想，對得起自己就夠了。這個男人第一眼就殺掉了她，就是這么回事。

3

他們驟然分開，是因為救場的人來了，龍哥也回來了，還來了幾個不認識的人。于是燈光大明，麻將牌重新嘩嘩地響起來，她和他對看了一眼，然后她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瞬間坐離自己很遠了。

她的手氣不好了，牌運急轉(zhuǎn)而下。藍天倒是頻頻自摸，贏一次，看她一眼，她故意不接他的目光。她心里的潮還沒褪，那股升上去就掉不下去的欲望，死死地攀住她，讓她很是懊惱。連輸10把后，她把牌一推說：“不打了。”她是沒什么牌品的人，輸了就急，大家都知道。于是放任她站起來，另有人接替。

她躲在衛(wèi)生間，看鏡子里的自己，頭發(fā)是亂的，衣服領(lǐng)口是開的，簡直像個破敗的布娃娃，狼狽得不成樣子。外面有人敲門，大概是尿急。她只得匆匆撥了撥頭發(fā)，開了門，卻是藍天。

藍天有進來的意思，卻沒有讓她出去的意思，藍天果斷地堵住了她，在衛(wèi)生間里。這太驚人了，藍天想做什么，她清楚。可是，這樣不行。她不能在別人家里和一個剛剛認識幾個小時的男人做這種事。可是藍天迎上來，眼睛里的火又燒到了她身上，她就由不得自己了。

衛(wèi)生間的燈光很亮，燈泡很多，他們找不到所有的開關(guān)，于是總有燈關(guān)不掉。衛(wèi)生間很寬敞，可是到處是冷的，硬的，沒有一個妥善的地方安置這兩枚火燙的身體。唯有墻壁最可靠，厚實，沉默，容忍任何瘋狂的姿勢，像做夢一樣。

他首先拉好自己的褲子，再來拉她的，她推開他，自己低頭去找拉鏈，他就在這時抱住了她，他說：“相信我，我不是玩玩的。我會好好愛你。”

他急急地表白，臉色又紅又白，像個初涉情河的高中男生，純粹得令人心疼。她迎著他的眼睛，直到確定他敢接住自己的眼神，然后才笑了。

4

他們是被人強行請出衛(wèi)生間的。這真沒有禮貌，真讓人難堪。可是當她和他來到客廳，發(fā)現(xiàn)所有牌客都抱著頭蹲在墻角，而后來的那幾個不認識的人手里居然拿著刀時，難堪不難堪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那些人正在搜龍哥的家，當然，順便把在場所有牌客的口袋都搜了。搜到她時，她下意識就往藍天身邊靠。可是她往他身邊移一寸，他就往旁邊再移一寸。

她的錢包被搜走了，首飾包括那串瑪瑙也被搜走了。搜她的人卻還不甘心，打量她一眼，就開始上上下下地摸。她尖叫，無助地向藍天身后躲。藍天似乎想說話，可是那個人的刀在他眼前一晃，他就不作聲了。他始終沒有作聲。就像小時候踢球打碎了鄰居家的玻璃，嘩啦啦一大片聲響，那種碎裂的恐慌和絕望，從身體每個毛孔里溢出來，并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回響。

所幸那人的行為并沒有擴大，那伙人搜完所有人的口袋，把龍哥家里翻得不像樣子后，便呼啦啦地走了。這場打劫，誰都沒能幸免。算一算，幾個人的損失加起來，起碼有七八萬。而人是龍哥帶來的，因為他欠了那幫人的賭債，可事實上他早已坐吃山空，老婆在國外把房子都偷著抵押了，還說要和他離婚。沒辦法他就讓這幫人來家里了，因為來他家打牌的人，出手都很大，身上的現(xiàn)金一定不少。

龍哥帶著哭腔說：“求求你們別報警，這些錢就算我欠你們的，以后一定還。”龍哥挨著懇求每個人，每個人都對他怒罵不己，只有她不作聲。

藍天在這時走向她，試著去拉她的胳膊。他問：“你沒事吧？”他的聲音真溫柔啊，可是她似乎沒有反應，眼球就像被凝住，結(jié)出冰花一般的東西，然后才慢慢轉(zhuǎn)過頭，像在看他，又像沒有在看他。

他最終確定她在看他，而她卻快速又簡短地說了一個字。她說：“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