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了生二胎,大學副教授楊支柱丟了工作,吃了官司,甚至上街“賣身交罰款”。他仿佛一位大戰風車的騎士,拒絕屈服。
注定失敗的官司
從2009年12月21日二女兒若楠降生的那天起,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副教授楊支柱就開始成為公眾人物。因為超生,2010年4月9日,他接到了學校的解聘通知。
這起“教授超生被辭退”事件引發媒體關注,上升為一起公共事件。
但麻煩并沒有就此結束。2010年9月2日,北京市海淀區計生委向楊支柱夫婦出示了社會撫養費征收決定書,指控他們“違法生育第二個子女”,按照2009年北京市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26738元的9倍,向其征收“社會撫養費”240642元。
24萬,對于一個要撫養兩個孩子的大學教授來說,是一個無法承受的巨額負擔。2010年底,這個倔犟的湖南男人,決定起訴海淀區計生委。他的理由是:《人口與計劃生育法》里規定的是“提倡一對夫妻生育一個子女”,并不是“強制一對夫妻生育一個子女”,而且相關法律法規中都沒有“違法生育”這個詞;如此高額的“社會撫養費”,顯然有失公平。
“為何公民的房子得到保護,而住在房子里的人卻沒有生育自由?”這位曾撰文力挺重慶“最牛釘子戶”的學者,如此發問。
這起官司,由他的老同事出任代理律師,“主要是從技術上來切入,比如說行政處罰程序合不合法,處罰數額合不合理,并沒有想根本上否定計劃生育的合法性。”楊支柱被學校解聘后只發給他600多元工資,扣除有關規定項目后可支配收入不足百元,其妻子在家全職帶孩子無收入,計生委向楊支柱夫婦征收240642元社會撫養費,顯然違反國務院《社會撫養費征收管理辦法》第三條第二款“結合當事人的實際收入水平”征收的規定。
2011年1月,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判楊支柱一審敗訴,海淀區法院認為,海淀區計生委作出征收社會撫養費的決定,認定事實清楚,符合法律規定,征收額度也無不當。楊支柱的訴訟請求缺乏事實和法律依據,法院不予支持。
4月,楊支柱上訴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兩個月后,北京市一中院做出終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判決。
其實,楊支柱沒有指望通過這起官司改變什么,只不過“想通過這種‘行為藝術’,達到拷問計劃生育政策本身的目的”。
早在2010年10月的一個周日,楊支柱就去“行為藝術”了一把,不過,地點不是海淀區計生委門口,而是中國人民大學西門的過街天橋。這個地點的選擇是楊精心考慮過的:既不會引發交通堵塞,也有足夠大的人流量,在警察來阻撓之前,他也可以有充足的時間“撤退”。
倚在天橋欄桿上的楊支柱,身前擎著一張巨大的綠紙,上書“賣身交罰款”幾個大字,以及自己超生被罰的經歷:“考慮到賣身之后不能照顧孩子,我希望多賣40萬補償她們,一口價64萬元。誰買我,我就給誰當奴隸,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身”沒賣成,卻再次在社會上引發了對其二胎事件的新一輪關注。
“等計生政策廢除?我等不起”
第二個孩子的到來純屬意外。
2004年,38歲的楊支柱和陳虹結婚。他曾對妻子說:“你生多少個我就養多少個,我肯定不嫌多。”當時陳虹還在外企工作,收入比楊支柱還高。“二胎”,還是一個他們觸摸不到的話題。2006年,陳虹懷上第一胎,生下了女兒若一。
3年之后,陳虹再次意外懷孕。她的態度與丈夫一樣,選擇把孩子生下來。在事后一封發布于網絡的聲援丈夫的公開信中,陳虹說:“老楊喜歡孩子,因為他認為一個孩子對成長不利,容易慣壞。很多獨生子女很‘獨’,不能接受和弟弟或妹妹分享一切,可碰巧我的3歲的女兒并不這樣,她強烈地要求有個伴”,“年近不惑的我和已過不惑之年的他,都不是沖動的人,和很多中國人一樣因為‘理智’太多而過著平淡如水的生活,如果這樣的行為會帶來什么社會意義,那也并非我們的初衷。”
處罰是楊氏夫婦倆意料之中的事。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逃避,比如去香港生,或回老家躲起來,生完后帶回來說是親戚家的孩子。
或者,也可以學一下楊支柱認識的一位書商,偷偷生了二胎,然后通過請客送禮,只被罰了5萬塊;再不然,就像楊支柱認識的一個學院院長,為了要二胎,把自己家大女兒說成殘疾,說女兒心臟有個洞,讓醫院開個證明。“實際上計生委知道你這個是假的,但你送點兒錢他就不管了。醫院里開個證明,幾千塊錢就搞定了嘛!”
可是,楊家最終都放棄了,“因為怕麻煩別人,因為覺得沒有尊嚴”。
就在楊支柱為自己的“二胎”抗爭的一年多里,實行了30多年的計劃生育政策,似乎也走到了十字路口。
2009年底,中科院國情研究中心主任胡鞍鋼和社科院人口研究所原所長、計劃生育制度副總設計師田雪原分別撰文呼吁調整人口政策,這被解讀為“計生領域內部也發出了不同聲音”。對于這些消息,楊支柱并不樂觀。
對于“生二胎”的態度,楊支柱在3年中迅速地變化著:2008年,他曾與眾多學者一起,共同簽署了《放開二胎倡議書》;但到了2010年11月,他的題為“必須無條件停止計劃生育”的評論文章,明確表示“放開二胎”是錯誤的;近日,在回答“你認為計劃生育政策應該向哪方面調整”時,他說,“沒法調整”,“應該徹底廢除計劃生育,并鼓勵生育”。
但是,從制度層面來說,他并不樂觀。
根據他的觀察,現在為計劃生育政策改革鼓與呼的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已經越來越少。“2007年有二十幾個人發言,你現在找二十幾個人還找不出來,因為說話的好多人都退休了。”
抗爭的代價
如果不要“二胎”,楊支柱的生活肯定是另一番樣子:寫論文,當教授,出席各種學術活動。在外界看來,“二胎”終止了他的學術生命。但談起這些,他絲毫沒流露出后悔之意。
楊支柱被學院解聘之后,先后有同事上書院領導,希望學校能“善待楊支柱夫婦的選擇和追求”,超越現行不合理的規定,對楊支柱免于處分。但這些陳情,并未獲得校方的積極回應。
現在,楊支柱一家擠在6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房子位于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的家屬區。被學院解聘后,經濟拮據的楊支柱一度想把這房子出租出去,然后帶妻子孩子到鄉下去住。“學校的房子很搶手,一個月能租到三千七八吧。”
但這個主意,被妻子陳虹堅決拒絕了。
楊支柱目前的收入,主要是為一些報刊寫評論專欄,但也不太穩定,“很多地方都沒譜,第一是發不發沒譜,第二是發了什么時候給錢沒譜”。
對楊支柱夫婦來說,孩子的未來,是個敏感話題。
雖然經歷了第六次人口普查,但小女兒若楠還是不能上戶口。“外地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借人口普查時機給超生孩子上戶口,但是北京就是不給上。”楊支柱說。
國家統計局局長馬建堂透露,經過第六次人口普查,全國登記到沒有戶口的人有1300多萬,其中多是超生人員。雖然僅占到全國人數約1%,但仍然是個龐大的群體。
楊支柱也明白,這是一個無證寸步難行的國家,以后孩子要上學,找工作,甚至租房子,都要身份證。但他仿佛一位大戰風車的騎士,盡管形容落魄,但還沒想去屈服。
對于丈夫的堅持,妻子陳虹淡淡地說:“路都是自己選擇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作為妻子,陳虹并非沒有怨言。生孩子成為公共事件,也并非這位母親所愿。
現在她最為希望的是,當若楠6歲的時候,不再是個帶著“特殊標志”的孩子,能和其他孩子一樣,以中國人的身份進入學校。“希望那時候這場由她而起的爭論,以及所有那些關于反對或支持計劃生育的文章、言論,都成為歷史的塵埃,消散在光陰的隧道里。”她在博客里寫道。(摘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