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上海,中國公學。
大學一年級的現代文學課上,一個年輕的教師站在學生們面前,說不出一句話,在這樣令人窘迫的沉默里,他背過身,提筆在黑板上寫:“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學生們善意地笑了,寬容了他的驚惶。他便是沈從文。
他的學生里有一位少女,相貌清秀美麗,是蘇州樂益女子中學校長張冀牗的三小姐,公認的中國公學校花。她便是張兆和。
張兆和與沈從文,一個名門閨秀,一個清貧男子。他們全然是兩個世界的人,然而,奇妙的緣分卻將兩個人聯系在了一起。
沈從文對張兆和的愛戀來得默然,卻是一發不可收拾,寫給她的情書一封接一封,綿延不絕地表達著自己心中的傾慕。他寫道:“我曾做過可笑的努力,極力去和別的人要好,等到別人崇拜我,愿意做我的奴隸時我才明白,我不是一個首領,用不著別的女人用奴隸的心來服侍我,但我卻愿意做奴隸,獻上自己的心,給我愛的人。我說我很頑固地愛你,這種話到現在還不能用別的話來代替,就因為這是我的奴性。”在信中,沈從文近乎卑微地愛著張兆和,把她當做頂禮膜拜的女神。
可張兆和對沈從文卻很冷淡,他的信,她一封也沒回。
沈從文那時出版了很多小說,已經有了一些名氣,他全然可以借著教師的身份,去接近張兆和,比如替她多修改幾次作業,或者扯上幾個文學話題,在她面前侃侃而談,顯示自己淵博的學識。但沈從文并沒有這么做,他就像一個天真的孩子,只是單純地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獻給了她。
這件事在整個中國公學鬧得沸沸揚揚,作為一個大家閨秀,張兆和不愿意陷入這樣的桃色新聞中。于是,她帶著沈從文的情書去見了胡適校長。
沒想到,胡適并不站在她這方,反而大力夸獎沈從文的才華。胡適對張兆和說:“他頑固地愛著你。”而張兆和的回答倔犟而驕傲,她說:“我頑固地不愛他。”
之后胡適寫信給沈從文:“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用錯情了。”可胡適的勸說沒有起什么作用,沈從文依然一封接一封地寫著信。
1930年,沈從文離開上海,赴青島大學任教,他的情書從上海寫到了青島。“我希望我能學做一個男子,愛你卻不再來麻煩你。我愛你一天就要認真生活一天,也要極力免除你不安一天。為著這個世界上有我永遠傾心的人在,我一定要做個努力、踏實的男人。”沈從文的態度轉變了,他不再苦苦糾纏,于是,張兆和的態度也有了微妙的變化。她在日記中寫:“自己到如此地步,還處處為人著想,我雖不覺得他可愛,但這一片心意總是可憐可敬的了。”
她想到沈從文居然為自己守候了那么久,堅持不懈地寫了這么多信。當他用溫暖莊重的方式表達他的深情時,她的心動搖了。
1933年暑假,張兆和從中國公學畢業了,回到蘇州家中。沈從文便從青島來到蘇州張家拜訪。沈從文是有備而來的,他帶了一大包禮物送給張兆和,全是英譯精裝本的俄國小說,包括托爾斯泰、妥斯陀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等作家的著作。張兆和也極有教養,她覺得禮物太貴重,只收下了《父與子》與《獵人日記》。
從那以后,沈從文和張兆和的關系有了質的變化,“頑固愛著”的沈從文終于打動了“頑固不愛”的張兆和的心。
1933年9月9日,沈從文與張兆和在北京成婚。婚后,張兆和隨沈從文去了青島,在那段新婚的甜蜜時光里,沈從文的創作力也得到了極大的激發,著名的《邊城》就寫在那段時間,小說中那“黑而俏麗”的翠翠,便是以張兆和為原型寫的。
因為母親生病,沈從文回了一趟湘西。在路上,他又為張兆和寫了許多情書。信中沈從文叫張兆和“三三”,而張兆和則叫他“二哥”。張兆和擔心著:“長沙的風是不是也會這么不憐憫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塊冰?為了這風,我很發愁,就因為我自己這時坐在溫暖的屋子里,有了風,還把心吹得冰冷。我不知道二哥是怎么支撐的。”沈從文安慰她說:“三三,乖一點兒,放心,我一切好!我一個人在船上,看什么總想到你。”兩人用清麗的語言表達著綿綿的思念、款款的深情。
若是一切在1934年戛然而止該多好。可惜3年后,抗戰爆發了。
1938年,沈從文去西南聯大任教,因為年幼的孩子需要照顧,張兆和留在了北京。
分離的日子里,兩人依然靠書信傳情。在張兆和的信里,柴米油鹽的瑣事成了信的主題,沈從文與張兆和結婚后,兩個人都不善理財,家中沒有多少積蓄,留在北京的張兆和帶著兩個孩子,生活很困難。于是,她開始說沈從文過去不知節儉,“打腫了臉裝胖子”“不是紳士而冒充紳士”。而在沈從文的信里充滿著對感情的疑慮與猜疑,他認為,張兆和有多次離開北京與他相會的機會,但總是故意錯過,他懷疑張兆和不再愛他,不愿意與他一起生活,想設法避開他。
面對困窘的生活及紛飛的戰火,優美詩意終究敵不過柴米油鹽,徒留下一片現實的蒼白。
新中國成立后,沈從文被郭沫若批為“桃紅色文藝”,世態炎涼又一次呈現在他們面前,艱難的生活加上眾人的冷眼,張兆和又一次抱怨了,她不明白為什么沈從文不積極向上,不向新中國靠攏。
她全然不知自己在沈從文的心中有著怎樣的地位,她只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當年中國公學里的那個女學生,不再是那個明媚的少女,她已經是人妻,兩個孩子的母親,她要面對柴米油鹽,盤點一家人的生計,從小衣食無憂讓她忍不住對現在困窘的生活心生怨責。
可是沈從文做不到轉變,他的“三三”不只是他的妻子,還是那位“女神”,在“女神”的責備和世俗的批判雙重壓力下,他的精神幾乎失常。
這事過了不久,沈從文就去世了。
很多年后,張兆和曾寫過一段話:“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已經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之后。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太晚了!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
她懂了,可她永遠也無法重頭來過了。
沈從文這一生至死都深愛著張兆和,為她的一封信哭得又傷心又快樂;為她的一個笑容、一句贊賞歡喜不已;為她的一次生氣、一個抱怨而陷入無窮的苦惱里,甚至想去輕生。愛只是他一個人的天荒地老。
沈從文墳地的對面是一片懸崖,崖上蓬勃生長虎耳草,《邊城》里的翠翠,只有在夢中才能摘到。他愛過的“那個正當年的人”,便似那懸崖上的虎耳草,這一生他沒有摘到,于是,他將生生世世守望她。(摘自《西南聯大的愛情往事》遼寧教育出版社)
抽文:我希望我能學做一個男子,愛你卻不再來麻煩你。我愛你一天就要認真生活一天,也要極力免除你不安一天。為著這個世界上有我永遠傾心的人在,我一定要做個努力、踏實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