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她貌美傾城,她一笑傾國,她生就是如此美麗的女子。
雙親為她的美貌搖頭嘆息,群臣指對唾罵她是紅顏禍水,君王對她集三千寵愛與一身,后宮萬千佳麗咒她是妖精。
“讓世人說去吧。”她纖手盈盈一握,千年白玉做的酒杯在她手中也黯然失色,淡然的話語里透著無比冷漠。
仰頭優雅地喝下杯中之酒,甘冽的酒香劃過她的味蕾,一種氛圍在樓閣之間蔓延,無聲無息。有輕微的風吹起,舞動了樓閣上的白色紗幔,也無聲無息。
一
父親說,她在七殺星現世時出生。
子夜一刻,滑出娘胎,剎那剎,七殺星光華大作,然后又隱與黑夜,讓人只以為是幻覺。
然后是衣著怪異的道士上門,口中念道:“七殺現世,天下禍亂!”
父親憤怒地把道士掃地出門,他不允許自己的女兒剛出生就被人侮辱。
一方白巾包裹了她,父親抱在懷,看她還沒長開,便已呈現絕色傾城之姿,他仰天長嘆:“孽啊!孽啊!罷了,你只是我的女兒,從今天起你就叫凄蓮。”
十四年的歲月,她從未走出閨閣半步,外面得熱鬧被父親遠遠隔離。
那時她穿白色的綢衣,有長長的紅邊水袖,白色的輕柔羅裙,穿繡著白色蓮花的繡鞋,還有臉上白色得純凈的笑,坐在庭院的秋千上,讓纖細的手和絲綢黑發跳舞。
她讀史、讀經、騎馬,唯一不做的便是女紅,父親說,她的手,不該被針扎。
她覺得父親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男子,落髯胡須,綰整潔的發,對著她笑的時候會露出白白的牙齒,和淺淺的梨渦,而且父親的懷抱很溫暖安心。
圍墻外的世界,離她很遠。
除了父親,她生平從未再見過第二個男子。
她以為她的世界都不會再有其他男子出現,她以為,這樣,便是她的一生,孤燈單影,書香陪伴。
然而——
第二年的初夏,一道圣旨從天而降,打破這一切的平靜。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傳商賈之女凄蓮容貌傾城,飽讀詩書,聰慧大方,賢良淑德,皇恩浩蕩,即日賜封為姬,字號蓮,不日起程進京,欽此!”
“草民……”她看到父親側臉蒼白,半斂的眼看不出情緒,“領旨,謝主隆恩,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雙手顫顫巍巍地接過那明黃錦帛,轉眼,她便看到父親眼里深沉的痛。
她看不明白父親表情,不明白進宮將意味著什么,她只是單純地不想和父親分開,外面的世界對她來說很是惶恐。
“走開,走開,離開我家。”她不安地往外推著這些身著黑金錦服、腰佩刀劍的生人。
“蓮兒,住手!”父親痛苦地拉住她,“凄蓮,我的兒,這就是你的命啊。”
“父親,蓮兒不要離開你,蓮兒,怕!”眼淚濕了她臉上蒙著的面紗。
“請蓮姬娘娘早日起程。”身后傳來冰冷的話語,令她身體一顫,她轉過頭來,茫然地看著眼前說話之人。
眼如皓月但也如冰水般寒冷,俊郎英氣但卻冷硬的面容,還有挺拔如松的身姿。
這個男子,這個穿著黑色衣衫的男子,這個她這有生除父親之外見到的第一個男子。
“你是誰?”她帶著略微好奇地瞅著他。
“御前暗衛,殷。”男子薄唇翻動,面無表情。
“暗衛?那不是該隱身保護皇帝的嗎?”她面紗下小口微張,顯得驚訝。
“蓮姬娘娘身份特殊,圣上特地差遣臣前來護送。”言簡意賅地說完,殷眉頭微皺,眼前的女子,如此冰雪聰慧。
她淡淡地皺眉,略一搖頭,沾著淚滴的面紗悠然如白蝴蝶地般墜落。
驚世傾城傾國的容顏猛然暴露,像一道閃電,震撼了所有人的身心。
精致的小臉上略掠過一剎的驚慌,而后便是清透的憂傷。
“殷,你告訴我,為什么要分開我和父親?”泫然若泣,精雕如瓷的模樣讓他不敢與之對視。
“這……”喉結滑動,卻再也說不出一個音節。
“你說呀,你快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么?”她急急地拉著他手臂,隔著衣料,殷仍可感覺到那小手的顫抖。
潸然而落的溫熱液體,滑過她的臉,渲染出五光十色的哀傷,迷了他的眼。滴落至他的手背,灼痛了那顆素來冷漠的心臟。
“這……這是圣上的恩寵。”他喉嚨干澀,聲音略啞,低垂眼瞼,無法直視那雙黑白分明的美麗眼眸。
聞言,那雙手倏地猶如斷翅蝴蝶從他手臂落下。
“我可以不要嗎?皇帝后宮三千,也不差我一個。”輕言低語,卻如巨槌敲擊在他心上,強烈的鈍疼襲來,他無處躲藏。
看著只到自己胸口的小腦袋,他壓抑著擁入懷的念頭。
“請蓮姬娘娘早日起程。”他聽見自己麻木地說話,心終成一個曠野,徒留嗚咽的風嘯穿過空洞。
二
這年的春似乎來的特別早,但也特別冷。
凄蓮是白色的,她頭別白玉鳳釵,穿著白色的薄狐裘,半臥在白的像雪的毛褥之上,高貴得似開在清冽冰水中的蓮,沒有一絲人間煙火味。
殷隔得遠遠的,將自己永遠隱藏在陰暗的角落。
她是這般讓人迷醉。看著她,就讓人想到了永遠。
他是什么時候開始就像這樣站在遠遠的地方遠遠地看著她?
他是什么時候開始有了心痛的感覺?
他是什么時候開始學會了思念?
他是什么時候開始明白原來早在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就愛上了這個注定終其一生都不能得到的女人?
……
有些風吹進亭子里,舞起白色的紗幔,劃過優美的弧線,又輕飄飄地落下。
她細眉輕皺,睫毛輕顫,然后睜眼,似有所感地回頭。
然而,在她回頭之際,連陽光也溫暖不到的黑暗角落,幽暗深沉的暗影倏地抽離,不遺一絲。
眼角浮過一瞬的幻影,她柔嫩的唇線微抿,嘲諷的笑意浮現,到如今這步,她貴為君王最寵愛的女人,他為暗衛,還能再有什么羈絆?
“啪!”長袖拂落白玉酒杯,清脆聲響在她耳里竟是別樣好聽。
“都砸了吧。”慵懶地又趴回毛褥,她懶懶地說。
隨即接連不斷的清脆聲響不絕于耳,在飛揚的紗幔之間飄去很遠。
那年,多么美好啊!
她睫毛輕顫,纖手指關節發白,揪著長毛,陷入深一層的夢魘之中。
“殷,我和你一起騎馬好不好?”掀開車簾,她面紗下的雙眸有著顧盼生姿的期待。
那么一瞬間的失神,他閉眼搖頭。如此美好的人兒,生來便是讓人疼惜的吧!那刻,他想。
無視對方的反對,她徑直撩開車簾,根本不待馬車停穩,提起裙擺就猛地往下跳。
殷只來得及躍下馬,還未及她身,便見她遙遙站穩,面紗有著輕微的弧度,她,竟然在笑。
有惱怒襲來,薄唇微抿泄露自己的不悅,眸深沉如夜:“請蓮姬娘娘自重,要是有個什么意外,微臣不好跟皇上交代。”
“交代什么,我又不認識皇帝,而且是我自己跳下來的。”她歪頭,明眸大眼有著俏皮的狡黠,煞是可愛。
殷只覺呼吸一窒,握緊手中的劍,似乎這樣才能克制一些自己不該浮起的念頭,比如——抱她,然后狠狠在懷里——蹂躪,再兇惡地打她的——小屁屁!叫她不聽話!
什么……該死的……他為什么會有這樣大不敬的念頭……他中邪了嗎?
凄蓮好笑地彎腰俯身看了看殷的表情。好好玩,從陰沉到微紅再到陰沉,黑得就像墨汁,嘖,這男子就那么可愛呀。
殷猛地回神,星目入眼便是凄蓮探究的小臉,耳根一陣熱燙,他慌忙后退一步,拱手埋頭:“請娘娘恕罪。”
白了他一眼,這樣,就沒意思了。
突然,她趁他沒注意間,牽著馬韁一個鯉魚翻身,靈巧地躍上馬,然后雙腿一夾馬肚,清脆地一喝:“駕!”
隨行人員大驚,那匹馬,乃是殷坐下好幾年的馬兒,性烈不說,還從不讓除殷以外的任何人碰觸,就連吃食,都得殷親自照料才行。
“其他人押后,我去追娘娘,切勿驚慌!”眼看馬兒飛奔出去,越來越快,殷當即拉過旁邊的馬一跨而上,劍鞘一拍馬尾,以更快的速度追了出去。
由高速地飛奔而帶來的自由感強烈地溢滿凄蓮整個胸腔,那是她從未享受過的感覺,情不自禁地,她松開韁繩,雙手平舉,猛烈的風吹拂過她衣衫,獵獵作響,紛飛的發肆意揚起,竟有一種眼眶爆裂,驚心動魄的美。
殊不知,殷確是在后面心都提了起來,眼見她竟然松開馬韁,想也不想,趁著兩人距離拉近,他單手馬背一拍,整個人騰地躍起,再落下的時候,已經穩穩坐在凄蓮身后,懷抱于她,韁繩一提,馬兒速度就緩緩地慢了下來。
也不知是這種敞曠的自由讓她太過舒服還是什么原因,她閉目,就那樣放任自己的身體慵懶無骨地靠進他懷里。
殷身子一僵,一動不動,幽深如譚的眸俯視只到自己胸口的小腦袋,想說什么,卻只覺喉嚨干澀,說不出一個字。
“殷,你知道嗎?我從來沒出過家門,從來沒見過外面的世界,我們走慢一點好不好?至少步入皇宮這個籠子的時間可以延后點。”側首將小臉貼近他的胸膛,喃喃輕語的呼吸拂過那塊皮膚,帶來癢癢的感覺。
疼惜就那么突如其來,伸手環住她腰身,兩人身體之間更為緊貼。
他告訴自己,這是為了她的安全。可是止不住微抖的手指還是出賣了他的情緒。
面紗下的嘴唇上揚,眉眼之間都開出璀璨的花兒來,她小手覆上自己腰身的大掌,那刻感覺那么溫暖安心,如同父親的懷抱,但隱隱得又有些不同。
這樣的兩人忘卻時間,忘卻地點,忘乎所以,然后等天色暮合的時候,他們才發現——迷路了!
“這是哪兒,殷?”她瑟縮了一下肩,又朝他懷里靠了靠,環顧周圍茂密的樹林、藤蔓、草木,奇異地,她卻一點也不驚慌。
“不知道,馬兒剛才跑得太快,沒辨方向。”找了處背風平坦的地兒,將她從馬上抱下來安置好,他便警戒的四周打量。
“那我們可以一直迷路下去,就不用去皇宮了嗎?”她扯掉面紗,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清新的空氣,滿臉天真。
第二次直視這張臉,殷還是克制不住恍神,長期習武成繭的手指情不自禁摩挲其上,細細的眉,輕顫的睫毛,小巧的鼻,還有嫣紅如桃花的唇。
眸半垂,掩斂眼里莫名的羞赧情緒,她歪頭蹭了蹭,小臉滿足舒服得猶如被撓癢的貓咪。
半晌,他回神,倏地抽回手,掌心殘留的清香化身為翻騰滾動的小蛇,讓他心底一陣不舍與難耐的酥癢。
凄蓮眼神迷蒙,茫然懵懂,不知道為何。
“我去找些果子和柴火,請娘娘原地稍作休憩。”口氣清淡,轉身,借此不再面對她。
根本不等她回答的時間,殷輕身一躍,便拔地而起,腳尖輕點,幾個起落,就消失在暗淡的天色之下。
凄蓮以手擋額,仰頭看著,長長的水袖劃落,露出半截藕色細臂,“干嗎要逃啊?”許久,她喃喃抱怨道。
莫名地,她就是討厭他畢恭畢敬、叫她“娘娘”的模樣,十分討厭。
三
“皇上駕到——”太監尖厲的聲音傳來,打破亭子的靜。
睫毛一顫,便有幽幽的嘆息聲響,她睜眼起身,亭內白玉酒杯碎渣早已經被清理干凈。
待到那身穿明黃衣袍的帝王帶著一打的宮女太監走來,她一拂長袖,膝微屈:“臣妾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愛姬快快請起,朕說過,以后見朕不必行禮。”熟悉的氣息傳來,她便被扶了起來。
“臣妾不敢。”將所有的情緒掩藏到最深處,她抬眼,已是春花嫵媚的笑容。
“朕說什么便是什么!”佯怒的帝王一撇嘴,伸手攬人入懷,一掀后襟,霸氣十足地坐到毛褥上。
凄蓮不語,纖指捻起一顆果子,嬌笑著喂進帝王口里,于是整個身體都被帝王收斂于懷。
有一下沒一下地在君王懷中手指劃圈,嘴角帶著淡笑,而半垂的眸,無人察覺的眼底深處,卻猶如冰潭的寒冷。
身為君王暗衛,時刻都是隱藏在君王身邊的吧?!
那么,這番模樣的自己,刺傷的又是誰?
或許,本就是冷血無情的男人,連下屬都可以舍棄的人,自己又會有多大的分量?
從來,不敢爭取的懦弱男人!
她恨!她恨他!她很恨他!
“娘娘,娘娘,殷統領……你們——”
一大早果然便有人找來,是個年輕秀氣的侍衛,他一人沖進密林,看見的便是剛剛被冊封的蓮姬娘娘居然——頭枕在殷統領的腿上,睡得香甜。
回答他得的是殷銳利如劍的眼神!
殷垂眼,確認腿上的人沒醒,然后小心翼翼地挪動,抽出腿站立起來,示意年輕侍衛跟上。
到足夠遠的距離,他停下,在年輕侍衛根本反應不及之際,拔劍,森寒的劍光閃過月牙的弧度,在年輕侍衛脖頸留下一道細細的線,然后歸鞘。
“死人,最守秘密。”他云淡風輕,看著自己下屬不敢置信的眼睛,而后跨過,這時,那脖頸的細線才滲出殷紅的血液。
視線轉過一棵樹的寬度,那抹純白、干凈的身影刺入他的眼球,瞳孔一縮,他抿起唇,冷硬的臉沿更顯冷漠。
她看了那尸體一眼,再在殷臉上掃射一圈,然后低頭咬咬粉嫩的唇,轉身便走開。
她,最沒資格說任何一個字!
之后的進京路程,她龜縮在馬車內,不與人言,而由始至終他都騎馬伴在馬車一側。
那之后的多年,她仍舊經常在想,如果那時候,她跟他說“我喜歡你”,然后他會帶自己一起私奔嗎?
多半不會吧?
從小堅持忠于君王的信念,又豈是她一個小女子可以磨滅的。
可是自那之后,她便知道,自己是不能再親近與他,疏遠、陌路,這原是對誰都好的選擇。
四
皇歷四十五年夏,西藩王瑯沐打著“清君側”的名號,起兵欲反,矛頭直指夜夜被皇帝留宿寢宮的凄蓮。
先是轟轟烈烈的筆誅口伐,唾棄凄蓮為妖孽轉世,淫惑君王,自此君王不早朝,后宮三千佳麗失寵,且無子嗣,如此讓皇家絕后的蛇蝎心腸,嫉女妒婦,理當進行驅逐火刑。
后便是接二連三的各方諸侯一呼百應,同時蠢蠢欲動。
實則身居朝堂之上的人都知道,“清君側”只不過是個幌子,西藩王瑯沐是想要——造反!
早在皇歷三十一年,皇帝便意欲收回各方諸侯手上的大部分權利,加強朝廷對諸侯封地的監管,而終于在皇歷四十二年之際,這項削藩政策便徹底地執行了下去。
各方諸侯的不滿接踵而至,但那幾年倒也相安無事,直至削藩程度隨著時間推移而日益變本加厲的時候,于是一場掌權者之間的利益糾葛開始如地殼晃動般地浮出水面。
而凄蓮,這個傳聞中傾世絕色的紅顏則成為最好的借口,一個可以起兵造反的理由。
是夜,月涼如水,大片種滿粉荷的御湖在月下搖曳。
凄蓮只披了件薄衣,赤腳走出寢宮,垂落的黑發自然地披散,隨著走動劃過輕微的完美弧度,又淡然落下。
月下粉荷是極美的,而月下的凄蓮則更為動人,足以讓整池的荷花凋零。
小巧如貝的粉色小腳落地,大理石冰沁的觸感讓她輕皺眉,但稍許,她就那樣坐了下來,席地抱腿而坐。
殷從黑暗中現出身形,看到的便是月光傾灑,美人孤寂。
心底劃過鈍疼,在凄蓮睜眼之際,他埋首躬身:“叩見蓮——姬娘娘。”清冷如涼的聲音依然冷漠,字眼的略一停頓又很好地掩飾。
她站起來,在聽到“蓮姬”兩個字,眼神倏地暗了下去,仿佛剛才還艷媚盛開在陽光下的蓮在頃刻間便枯萎凋謝。
“有什么事嗎?”冷冷的話語輕吐而出,傷了她也傷了他。
“急報!”
這樣啊,薄衣下的纖手緊握,牽扯的嘴角便盛開刺人心神的笑意。
“皇上,在休息,這個時辰不便。”
殷猛地直起身,萬年冰山臉閃過焦急的情緒,只那么一瞬,又消失。
“這急報延誤不得。”
“關我什么事,我為什么要讓你進去!”叫囂驀地出口,聲音有些歇斯底里。
話畢,眼見他無言,深沉的恨意與傷痛在她眸底繽紛的閃逝。
不是說她妖孽轉世嗎?不是說她淫惑君王嗎?不是說她蛇蝎心腸嗎?
既然如此,那么索性坐視實這名頭,恐怕,在眼前這個男人眼里,自己也是這般不堪吧,不堪到他都不愿再看自己一眼。
殷只覺心中苦楚,他鼓起勇氣抬頭。
在那御湖旁,躍過心的距離,兩個人,兩分感情,兩個人的眼神,彼此交纏。愛戀了,哀怨了,刻骨了,銘心了,心痛了,深愛了……
然后,冷漠了,遠離了,恨過了,錯過了,可仍然相思著……
倏地,瞥見那薄衣之下紫紅的點點淤痕,他仿若被驚雷劈中,慌張低頭。
他怎么就忘了?
眼前的女人,是帝王的女人,無論他如何深愛!
將殷反應盡收眼底,她嘴角的嘲諷更甚,冰涼的手指不自覺地撫上身子淤痕之處,她靠近他,在他耳畔,輕語呢喃道:“怎么?看到什么了嗎?還是你不知道那代表什么?”
黑夜中,他可以聞到她身上幽幽的體香還有濕熱的呼吸,在那話之后,他猛地張大眼。看著她,而掌心早已被自己的指甲傷得鮮血淋漓,一如他被她徹底劃破的心臟。
那一夜,他怎么可能忘記。
他親手將她送入皇宮這座牢籠,看她沐浴梳妝,打扮得分外美麗,然后再由他親手將她送入皇帝的寢宮。
然后那一夜,他在寢宮之外,聽著寢宮內的嬉笑喘息到天明,他最不能忘,她進去那回眸的一剎。
仿佛突然就有萬水千山將他們隔離,然后在她眼里溫情生成的恨意差點讓他當場崩潰。
她是恨他的吧,深深恨著猶如他深深愛著。
這樣,也好吧,總歸是記得他。
他還有什么奢求,能被她如此惦記,所以哪怕讓他現在就死掉,那么也是安心的吧。
……
“你們在干什么?”威嚴無比的聲音從寢宮門口傳來。
呵斥驚醒沉入各自情緒的兩人,兩人回首,穿著明黃中衣的帝王氣勢凜然地站在那里,雙眼凌厲,不怒自威。
“回皇上,天太黑,臣妾剛才差點摔了一跤,是來送急報的殷侍衛及時趕到,臣妾才幸免于難。”臉不紅,心不跳,甚至凄蓮看著皇帝的眼神也清澈閃亮,毫無閃躲。
“微臣惶恐,多有冒犯娘娘,請皇上恕罪。”單膝跪地的殷將頭埋首于黑夜,看不見任何表情。
“真的是這樣嗎?”皇帝眼神暗閃,在兩人身上看了一圈,然后又道,“起來吧,是什么急報?”
“多謝皇上。”雙手將急報呈上,“因時辰太晚,傳令官沒法送入,所以托臣呈報皇上。”
“又是西藩王瑯沐!傳令下去,即刻召見所有大臣。”一瞥急報,皇帝一甩衣袖,雷霆大怒,“暗衛統領殷,朕命你四天后先行出發,探清各諸侯情況,如若必要盡量說服各方諸侯歸順朝廷!”
殷一愣,但還是條件反射地道:“遵旨!”
“皇上……”凄蓮挽住皇帝臂彎,心有悲切,眼一眨,便有點滴的眼淚落下,“是臣妾連累皇上,請皇上恩準臣妾去法昭寺日夜祈福,求得心安。”
“愛姬不必如此,這不關你的事。”愛憐得地將美人擁在懷,柔聲細語地安慰。
“不,皇上,臣妾罪責難逃,如若不能讓臣妾求得心安,還請皇上就賜臣妾一死吧。這樣,或許能平息各方諸侯的怨恨。”說著,她撲進皇帝的懷里,就那樣嗚咽起來。
“愛姬別胡說,朕準你去法昭寺祈福就是了。”
“謝皇上。”她展顏微笑,“讓臣妾給皇上更衣吧。”相攜步入寢宮之際,她極輕微的眼眸半轉,看了眼從剛才就一直埋首不言的殷,而后衣角翩飛,不再回頭。
意味不明的眸光終是讓他察覺,他輕皺眉。
怎能不明白,君王的用意,他身為暗衛,這種說客的事何時輪得到他,自古伴君如伴虎,自此,他明白,他之于君王,是已然不能信任了。
這種悲哀蔓延過他的胸腔,一種麻木支撐他四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離開寢宮,回到住所,然后猛然間想起法昭寺。
凄蓮——法昭寺——凄蓮——法昭寺——
猶如一種循環,迫使他急切得就想飛身過去,那一眼的半轉,那眼里的意味他其實看得分明啊!
五
“蓮,蓮,蓮……”一杯酒,就讓他心思遲鈍,眼光半酣,朦朧地看著青燈下那人,他萬年不變的冰山臉竟扯開一個迷離溫情的笑。
“你醉了。”她拂開酒盞,清酒讓她雙頰酡紅,艷麗如桃,青灰色的僧衣穿在她身上同樣絕色傾城。
“沒醉。”他手一揮,就著晦澀的燈影,仰面躺在禪房木地上,微瞇眼,“蓮,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恨我,我就有多愛你啊……可是,可是,我不能……我不能愛你啊……”說到最后,猶如絲線一般細細的嗚咽聲混雜著一起,便讓她多年的怨恨瞬間轟塌。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鼻尖的酸澀咽回肚子,弓腰俯身于他之上,長如絲綢的黑發滑落至他的臉,明晃暗淡斑駁的光影之下,他看到她笑的純澈,猶如開在冰水中的蓮。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好好睡吧,醒了就當一場夢。”說著,她的身子越躬越低,微涼的指尖拂過他的眼。
一陣沉重的困意便向他襲來,順從地閉眼,他在想,他只喝了一杯酒,怎么就醉了?
法昭寺廟的夜晚是安靜的,空氣里滿滿是香燭的味道,還有遠處淡淡的誦經聲飄蕩。
凄蓮遣散所有人,回到禪房,那小臉頃刻笑靨如糖。
踱到酒醉的男人身邊,她撫摸過那張臉,柔情似水晃蕩,她知道,他會來的,也不枉她特意準備的酒。
“此去之后,怕是相見無期,即使回京,他也不會再信任你了吧,所以,今夜,只屬于我們兩個人,好不好?”青燈燈火跳動幾下,倏地就滅了,一線青煙撲騰而上。
朦朧中,便見凄蓮指尖一挑細帶,僧衣滑落,透過從窗戶偷泄進來的月光,妙曼胴體閃爍如玉光澤,黑綢長發下是春光半掩。
她臥于他旁,粉嫩的唇摩挲過他的唇:“只此一夜,一生不悔,若有來生,愿與君比翼。”
盡管意識迷醉,但是人性的本能讓他身一翻,壓她于身下,朝著那香甜的唇就覆了下去,舌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以絕頂霸道之態,徹底的讓她與他的氣息交融。
馥郁的女子體香在他鼻腔蔓延,柔軟的身體在他身下嬌弱無力,即使酒醉,依然阻止不了蓬勃愛意的噴發。
“蓮……蓮……”他呢喃,濕熱的唇舌席卷她全身,猶如火焰,灼灼的燃燒。
“殷,愛我,徹底地愛我!”她弓身迎合,微涼手指插入他發,細碎的呻吟在整個禪房彌漫。
仿佛回應她的愿望般,他腰身一挺,熱烈的滾燙滿滿地進入她,契合的完美讓兩人靈魂都悸動起來,那是一種圓滿,輪回千百世才能修得的圓滿。
肆意沉淪欲望的男女,在禪房佛陀威嚴的畫像之下,堂而皇之的結合,這是一場見證也是一場褻瀆。
天明的時候,他醒來,空蕩的禪房已經沒有凄蓮的氣息,他疑惑地看著自己衣衫完好,四下干凈得沒有一絲可疑的痕跡。
昨晚?他真做了個夢?和她有關的夢?
六
皇歷四十五年秋,皇宮傳來大喜,備受皇帝寵愛的蓮姬娘娘終于身懷龍種,各方諸侯對于其謠言不攻自破。
而這個時候,殷手挽劍花,宛若月牙的劍芒洞穿背后偷襲之人胸膛,倏地抽出劍,點滴的猩紅鮮血飛濺而起,染紅半個天空。
嘴角沾起的一點艷紅如火的血滴,冷漠俊逸的臉更顯邪魅。
“多謝壯士搭救之恩。”劍才一入鞘,那在場唯一還活著身形富態的中年男人拱手道謝。
“不是救你,他們——”殷手一指地下橫七豎八的尸體,“打擾我睡覺。”
“在下西藩王瑯沐,他日定會報答壯士救命之恩。”中年男人豆瞇大的眼底眸光閃過,口氣誠懇。
聞言,殷眉一皺,正要說什么,驀地,他頓住了。
“咕——”飛鴿的叫聲在半空響起,只見殷一抬手,便有一道陰影俯沖下來。
把玩著飛鴿帶來的消息字條,他眼微瞇,看著西藩王瑯沐:“那么,現在你就報恩吧。
不給對方任何思考回答的時間,他直接又抽出了劍,森寒劍尖直指西藩王的咽喉,近的得可以讓瑯沐感覺到地獄的冰冷。
“在我有生之年,不得反出出反朝廷。”一字一句,字字珠圓鏗鏘。
瑯沐瞳孔一縮,臉色一變,嘴唇囁嚅。
“要不然,我現在就殺了你。”眼見對方臉色死灰,陰沉,殷這才滿意地收回劍,“當然,我會一直跟著你,所以,你最好別心懷僥幸。”
“而且,蓮姬娘娘已經身懷龍種。”扔下最后的一句,殷頭也不回地離去。
她,有孩子了啊?會和她一樣絕色吧!
皇歷四十六年初秋,帝王下令普天同慶,天下大赦,只因蓮姬娘娘順利誕下一子,當即,便被立為當朝太子。
那個時候,他在西藩王府一僻靜小院閑坐于庭,觀日落月升,飲酒舞劍,終日無言。
在隔兩月,皇宮傳來噩耗,蓮姬娘娘無疾而終,卻是突然歿了,而才兩個月大的太子也突然失蹤,皇帝半月有余不再上朝,所因不明。
他一劍斬落滿樹紅楓的時候,再次從飛鴿上收到消息,這次,卻只有兩個字——救兒!潦草至極的兩字卻是驚雷閃電劈在他身上。
緊接著是西藩王帶來的消息——
“殷統領,據本王得到的消息,蓮姬娘娘并非無疾而終,乃是被那位給活活折磨而死,而太子也音信全無,至于具體是因為什么,宮中說法不一,有說蓮姬不守婦道,太子更是與他人所生;有說……”
他似乎什么都沒聽進去,但莫名地他就想起法昭寺的那晚,那場他以為的夢。
“給我一千兵馬,我要進京一趟。”他聽見自己淡漠的聲音這樣說
“好!沖殷統領當年的救命之恩,你要什么,本王都無條件支持你。”說著,瑯沐發福的身體搖晃著就朝手下發出一連串的命令,眸底掩藏如鼠的精光崩然炸亮。
七
時隔不到兩年的時間而已,再次回到這個牢籠,他帶著一千精兵,出奇順利地就入了宮門,沒見守城軍隊,沒見禁衛軍,甚至太監都沒見幾個。
可是他已經沒心思疑惑這些,即使這些都是西藩王做的手腳,一心的,他就是想快點見到那抹白色的身影,然后告訴他,那些都是假的。
而殷注定是要失望的,一進正殿,他便看到自己曾經的主人穿戴整齊的黃袍,威嚴的坐在龍椅之上。
“來了啊,西藩王迫不及待了吧,你回來的比我預期的早。”
他仔細地看那張臉,有著疲憊,更多的是對他的恨意,恨不能吃其肉,喝其血的滔天恨意和殺意。
“她呢?”心底的不安像水紋一樣不斷地擴大,并呈內斂的澎湃之勢。
“她?哈哈哈哈……”高高在上的帝王譏誚大笑起來,夾雜的悲涼那么透徹,“她死了,朕告訴你,她死了,朕把她困在龍床之上,活活虐死的。怎么樣,是不是很心痛,痛得要死啊……哈哈哈……。”
沒有預想中鋪天蓋地的疼,也沒有痛徹心扉的傷,只是一種空曠的茫然在那么一剎吞噬掉他的心臟,從此感覺不到心跳,感覺不到悲傷。
腦海閃過很多的她,初見一襲純白如蓮的她,騎馬自在飛揚的她,對他恨意凜然的她,還有對他笑若春桃的她……
“朕那么寵她,全天下都可以送給她,可她就是個賤人,還有你,朕最信任的侍衛,好啊……好啊……你們兩個奸夫淫婦,背著我污穢媾和,甚至珠胎暗結,還生下了孩子……沒能殺了那個孩子,我恨哪,我恨……”帝王跌跌撞撞地走下高臺,臉扭曲猙獰得可怕,陷入魔障中不可自拔。
什么!我的孩子?我和蓮的——孩子!
宛如一道九天神雷,轟隆響在殷的耳邊,他來不及追究過往記憶的失誤,猛地上前,一把揪起皇帝,厲聲問道:“孩子在哪兒?”
“孩子?朕為什么要告訴你,我要殺了你——”說著,就著如此近的距離,皇帝猛地撲上來。
身為武者身體的本能,他撤身閃過,正在這時,他余光瞥見一宮女懷抱一物,被帶了進來。
“統領大人,我總算見到您了。”宮女跪倒哭泣起來,這時,殷才看清,她懷抱的原是一個兩月大小的嬰兒。
孰料,癲狂的帝王猶如旋風般沖向那宮女:“哈哈,賤人的孩子,我要殺了那孩子……”
想也不想,殷手腕一擲,劍如白光飛射而去。
就那么堪堪一線的距離,在帝王手碰到孩子的瞬間,整個劍柄穿胸而過。
然后第一時間,殷接過宮女手中的孩子,那依稀剛剛長開的眉眼竟四分像凄蓮,六分像他。
他眼也不眨得地就那么看著孩子,右手卻拾起劍,人如飛鳥般撲翅閃過,隨他進殿十幾名精兵竟數被滅口。
“我現在又不想死了,所以你們必須死,別以為我不知道西藩王打的算盤。”如此的話語,卻被他說得溫情無比,只因他怕,怕自己聲音大上那么一絲,便驚了懷中的孩子。
“請大人跟我來,蓮姬娘娘早在宮中準備了一條密道,可逃出宮外。”宮女強自鎮定,撩起裙擺,避過鮮血淋漓的尸體,率先朝殿內深處走去。
殷跟著,看了又看懷中的嬰兒,他才覺得這一切不是幻覺。
他和她的孩子,他和她居然有了孩子,法昭寺那晚,果然不是夢啊。
“大人,還是節哀吧,娘娘早就算到今天的一切,其實娘娘自進宮以來,每次被皇室臨幸后,都會喝藥的。娘娘說,這個世界上,她只想為一個人生孩子。奴婢現在知道,那個人就是大人您。娘娘,太苦了,連遺體都沒找到,所以,奴婢就自作主張地在城外給娘娘立了一個衣冠冢,免得娘娘找不到路……”前面帶路的宮女說著嚶嚶地哭起來。
而殷的心底,卻是波濤洶涌,心死成灰,那黝黑的發更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灰白,從發根到發梢,最后,整個白頭。
她,比他敢愛,他一直以為自己深愛至極,卻不想她已經深愛如斯。
八
自此,皇歷四十六年冬,皇帝駕崩,由西藩王瑯沐即位,而他的第一條命令卻是,緝拿弒帝極惡之徒——殷!
而這年冬天,某個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外,多了一座無名衣冠冢,衣冠冢旁多了個茅草屋,屋里住著自稱是守陵人的一老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