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年前的那一天,徐冰站在紐約Williamsburg的工作室窗前,目睹了世貿雙塔的倒塌。巨大的蘑菇煙云在空中翻騰,“仿佛美國大片般”不真實。
人類歷史在這一天被徹底改寫。遇難者來自90個國家和地區,損失波及全球,9·11不僅僅是美國人的災難。樂觀的歷史學家墜入谷底:冷戰后的人類歷史,原來遠未“終結”。亨廷頓所說的“文明的沖突”儼然來到聚光燈下,長期被“世界普遍歷史”所忽視的邊緣的政治、宗教、文化,以摧毀摩天大樓的速度和力度,在地球中心砸下一個大坑。
藝術家徐冰前往9·11的廢墟,幾乎是無意識地收集了一包塵土帶回家。日后,他閱讀鈴木大拙,才突然意識到為什么要這樣做。在他后來名為《何處惹塵埃》的作品中,白色塵土覆蓋了博物館的地面,美得讓人屏息,六祖慧能的偈語神跡一般浮現: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用任何一種政治觀點去解釋這件作品,都會妨礙它的豐富與深刻——哪怕是徐冰自己關于大廈傾覆的解釋。“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凈”,關于人、物質、現實、宇宙的諸多反思與體悟,于無聲中一層層顯影,讓人恍然。
在徐冰的極靜的另一端,則是蔡國強的火藥。他在哈德遜河上放煙花,“因為9·11之后,我不放的話,沒有人敢放”。他還在大都會博物館的房頂施放一朵又一朵的黑云,在古根海姆美術館讓100只狼撞墻。他試圖從9·11的“負面能量”——即中國人所說的“陰”中,提取出正面能量——“陽”的東西來。他受日本影響的“災難藝術”、“暴力美學”,與“不破不立”的毛式革命理論,就這樣奇妙地結合在了一起。
顯然,關于這一天,藝術家的所見、所思、所做,和史學家、哲學家、科學家、政治家們的截然不同。在《藝文中國》的訪談中,徐冰告訴我美國歷史博物館曾寫信給他,只為討一包塵土,因為他們收集了遇難者的衣物、消防頭盔、飛機引擎等等之后,竟然忘記了“塵土”。
塵埃難去,而“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這是典型的美國文化,亦可能是劫后余生唯一的選擇。
9·11十周年,新一輪紀念熱潮在視覺藝術、電影、音樂、表演等各領域興起。印象較深的是極簡主義音樂大師Steve Reich的新作。他在75歲的生日前夕,寫下弦樂四重奏《WTC 9/11》,由“巨人四重奏”(Kronos Quartet)在美國杜克大學、卡內基音樂廳、倫敦巴比肯中心等地巡演。令人感動的是,作品的聲音采樣中,除了至今讓人心顫的警報聲和當事者遇難前錄音,還有眼下對在曼哈頓下城生活和工作的人們的采訪,結尾則是無比慰藉人心的宗教儀式圣歌。
10年后,世貿大廈倒塌的大坑已被填平,嶄新的世貿中心一號樓——自由塔悄然出現在紐約的天際線中。更有象征意義的是,第64-69層被由老朋友馮侖領導的萬通公司租下,命名為“中國中心”。我作為藝術總監,已與日本建筑大師隈研吾、中國建筑師周偉、燈光設計師Arnold Chan、平面設計師朱鍔并肩作戰了好幾年。
紐約“中國中心”將成為中國在國際商業和文化領域的重要“客廳”。為此,我們尋找了最大可能的跨界合作,讓中國的藝術與設計文化得到全方位呈現。“中國中心”的基本設計理念建立在周偉提出的“折疊園林”概念上。中國古典園林奇妙的時空關系、自然流動的平面布局,被“折疊”在五層樓的垂直空間內。年初在天安時間當代藝術中心的“全方位中國設計”展中,觀眾已可以通過一件關于路徑研究的抽象裝置,親身體驗中國古典園林“移步換景”、“曲徑通幽”的時空關系轉換。摩天大樓中的這個古典園林,也許會成為21世紀城市建筑的一個新的典范。“中國中心”建成之后,在充當中美兩國企業商務窗口的同時,還將經常舉辦藝術展和音樂演出等文化活動。它將在“后金融危機時代”的國際商業文化領域扮演重要角色。
災難面前,藝術何為?何為藝術?在我的經驗中,藝術家更傾向于抒懷、反思、抨擊、解構,而建筑師和設計師則必須以建構為工作基礎。這本是一個硬幣的兩面,是一個人的心性兩極。
我還想起前不久的一場動人的音樂會。以色列指揮大師丹尼爾·巴倫博伊姆率團,這個管弦樂團里,可以看到來自以色列、巴勒斯坦和中東阿拉伯各國的音樂家,因此名為“西東”。他們在一起演奏貝多芬,結束時經久不息的掌聲,除了對精彩演奏的激賞,也許還多了幾分關于人類包容與和平的信仰。在當代藝術界,伊斯坦布爾雙年展、沙特雙年展等,亦是極具意義的平臺。
是的,在我們這個世界,哪怕宗教、政治、價值觀等意識形態鑄就鐵板一塊,藝術仍有可能,以她柔軟的力量,打開哪怕很小卻非常偉大的一個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