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會跟舌頭談戀愛

【1】

在1780年的倫敦，沒人不知道韋翰先生的大名。他是城里最有名的演說家，可以從早到晚一刻不停地講話。在那個講究門第的年代，韋翰先生并沒有什么大來頭。鄰居們只記得他小時候是個沉默的小孩，而對于他離開家鄉(xiāng)以后的經(jīng)歷一無所知。幾年前他出現(xiàn)在倫敦時已經(jīng)變得很會講話，并很快憑借非凡的演說才華被矚目，躋身上流社會。紳士和小姐們說除了德伯格夫人，就再也沒有誰能跟韋翰相提并論——可惜那位夫人已經(jīng)死掉了。

名人總是伴隨著八卦，韋翰先生也不例外。有人說在他曾經(jīng)勾引了一位有夫之婦，但更多人相信這是對韋翰先生的中傷，比如麗萃。

麗萃一邊搓洗襯衫一邊反駁那個傳播八卦的伙伴：“韋翰先生不是那樣的人！如果你見過他，你會發(fā)現(xiàn)他無可挑剔！”

事實上，麗萃是比別人更有發(fā)言權，因為她是韋翰先生的洗衣女工。別看她在伙伴面前伶牙俐齒，但她從來不敢跟韋翰先生講話。當然，韋翰先生并不傲慢或者冷漠，正相反，他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偶爾他會主動跟麗萃攀談幾句，贊揚一下被她洗得潔白又燙得筆挺的襯衣。每當這時，麗萃的心都怦怦跳得厲害。她愛韋翰先生啊，城里有哪個姑娘不愛他呢？

【2】

今天是給韋翰先生送衣服的日子，麗萃穿過幾個街區(qū)，來到那座臨街的住宅前。她敲敲門，但沒人開門。她正打算離開，卻聽到房間里傳來韋翰先生的高談闊論。

原來他在家，有客人嗎？麗萃站在門口遲疑著。等談話告一段落，她鼓起勇氣再敲一次門。這時，一個聲音在她身后響起來：“找我？”

麗萃嚇了一跳。她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站在自己背后的正是韋翰先生。他穿著大衣，戴著禮帽，顯然是出門剛回來。麗萃把衣服交給他，他說：“好的，那么晚安。”說完他就進屋去了。

麗萃走在回去的路上，覺得今天韋翰先生挺反常——沒錯，他有點兒沉默，不像平時那么愛講話。當然，這可能是因為他白天講話太多，現(xiàn)在累了。

等等！麗萃想起了那個聲音，房間里怎么會有個聲音和韋翰先生一模一樣？不，這不可能，一定是自己聽錯了。“愛情啊愛情，愛情讓你面前都是他的身影，耳邊都是他的聲音。”這是韋翰先生在一次演說中朗誦過的詩句。

沒錯，一定是愛讓自己產(chǎn)生了幻聽。

【3】

星期日，麗萃照例和伙伴們一起去教堂。做完禮拜后，她們不急著回家，而是在教堂外面的小花園里閑聊一會兒。

麗萃穿著黑色的府綢裙——每次來教堂她都會穿上自己最像樣的衣服。她棕色的長發(fā)整齊地盤在腦后，遠看就像一位真正的淑女。她的伙伴圍繞著她坐在草地上，因為現(xiàn)在，這位淑女小姐要發(fā)表演說了：“他多英俊啊，全英格蘭都找不出一個比他還要相貌堂堂的男人。他的儀態(tài)毫無疑問是最完美的。沒錯，他的確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出身，但他卻比一切上流社會的人更高雅！”

她剛一口氣把這段話說完，就看到她談論的主角——韋翰先生竟然就站在她面前。她揉揉眼睛，天啊，不是幻覺，真的是韋翰！

一時之間，麗萃羞紅了臉，而韋翰則充滿驚喜地看著她。這天他應邀來參觀教堂，牧師一直在他耳邊嘮嘮叨叨，說個沒完。相比之下，這個姑娘聲音清脆，態(tài)度坦然，口齒伶俐，吐字清晰，而且……她打扮起來還挺好看不是嗎？

麗萃被韋翰先生熱烈的目光籠罩著，她就要融化了。

【4】

麗萃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姑娘。還有別的事比現(xiàn)在更好嗎，韋翰先生跟自己戀愛了。當然，這段戀愛是秘密的，以韋翰的地位，跟一個洗衣女工戀愛，實在不能公開——這麗萃理解，她和任何一個年輕姑娘一樣被愛沖昏了腦袋。

全英格蘭最偉大的演說家正在向自己獻殷勤！麗萃簡直太喜歡那些甜言蜜語了。

除了講不完的情話，韋翰還鼓勵麗萃演說，而且經(jīng)常教她演說技巧。麗萃不知道一個洗衣女工懂那些有什么用。不過既然韋翰喜歡，她就照辦。她侃侃而談時韋翰看過來的眼神，明顯更深情款款。

這一天，韋翰不得不暫時離開他的小戀人，因為有位伯爵邀請他去看戲。麗萃悄悄來到韋翰家，打算給他一個驚喜。她坐在一把軟椅上靜靜地等著，不知不覺睡著了。突然，韋翰的聲音響了起來：“親愛的。”

麗萃連忙迎出去，可并沒有韋翰的身影——房間里除了她自己，沒有別人，但那的確是韋翰的聲音啊！

麗萃緊張起來，沿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找去，發(fā)現(xiàn)矮桌上放著一個華麗的盒子。

盒子外表鍍著金，鑲嵌著名貴的寶石。以前麗萃也見過這個盒子，她以為里面裝的無非是韋翰的領帶扣或者紐扣套。可是現(xiàn)在，這個盒子發(fā)出韋翰的聲音：“親愛的麗萃。”

麗萃害怕極了，手不能控制地打著戰(zhàn)。她哆哆嗦嗦地打開盒子，天啊，里面竟然是……

一個舌頭！

【5】

那舌頭看起來像是有生命一樣一跳一跳：“小姐，歡迎你，代表我的主人！”

“你的主人？”麗萃盡量讓自己穩(wěn)定下來。

“現(xiàn)在我的主人當然是韋翰先生，要說我以前的主人……”

麗萃打斷它：“韋翰為什么沒帶你一起出門？他要怎么講話？”

“他還有另外一個舌頭，那個舌頭比我跟他的時間更久，是他原本的舌頭。當然，那位老兄不怎么靈活，所以他只有在看戲這類不太用開口的場合才會換上它。他怕總用我把我用壞——事實上我已經(jīng)很累了。”

麗萃小心翼翼地拿起舌頭，想看看它的真假。沒錯，它是真的，它有舌頭該有的柔軟、潮濕和熱度。那么之前自己來送衣服那一次聽到的聲音，一定也是它在講話。

麗萃把舌頭放在盤子里，盤子說起話來：“小姐，我不太喜歡這個瓷盤，那邊的銀盤更符合我的身份。”麗萃又把舌頭放在那張軟椅上，這下軟椅變成了一個話癆：“什么，你問我以前的主人是誰？那可說來話長嘍，畢竟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

外面?zhèn)鱽眈R車聲，韋翰先生回來了，麗萃連忙把舌頭放回盒子。韋翰看到麗萃，高興地擁抱了她。不過，麗萃發(fā)現(xiàn)他真的不怎么開口，呆在一起的一刻鐘里，他只說了一句話：“幫我煮杯咖啡好嗎？”

麗萃煮好咖啡時，韋翰變得活潑了許多，又開始在麗萃耳邊說情話了——顯然，他已經(jīng)換了舌頭。

【6】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幾個月。麗萃本來就是個口齒伶俐的姑娘，加上韋翰的教導，現(xiàn)在她的口才已經(jīng)很好了。

韋翰把麗萃抱在懷里，向她索吻：“我愿意親吻空氣，因為空氣剛剛親吻過你。現(xiàn)在，能不能允許我親吻你的嘴唇呢，那是我的舌頭最渴望到達的領地。”

他的話像詩句一樣讓人陶醉，麗萃深深地看著他——要和他接吻嗎？

那天晚上，有了軟椅的舌頭曾經(jīng)給自己講了一個故事。兩年前，舌頭的主人不是韋翰，而是德伯格夫人，當時英格蘭最有名的演說家。這位夫人瞞著丈夫愛上了一個青年，她愛他勝過一切，甚至想拋開所有跟他私奔。可是有一天，她被人發(fā)現(xiàn)痛苦地死在家里。

關于她的死，直到現(xiàn)在還是一個謎。其實謎底很簡單——她的情人在和她接吻時咬斷了她的舌頭。她因為劇烈的疼痛死去，而她那個全英格蘭最會講話的舌頭，從此就歸她的情人所有。

沒錯，她的情人就是……韋翰先生。

【7】

知道這件事時麗萃很震驚，同時也明白了為什么韋翰一直訓練自己的口才。德伯格夫人的舌頭已經(jīng)快被用壞，在用壞之前他得找一個新舌頭為自己服務——他是因為演說而出名，如果想保住現(xiàn)有的一切，就不能沒有一個能說會道的舌頭。

于是他選中了麗萃，而現(xiàn)在時機已經(jīng)成熟。

麗萃知道自己將要面臨和德伯格夫人一樣的命運。她看著韋翰近在咫尺的臉，問：“你愛過我嗎？”

“深愛。”韋翰回答。

麗萃展開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她閉上眼睛，微微張開嘴唇，向韋翰抬起頭。韋翰看著眼前的女孩。有那么一會兒，也許是一秒鐘，也許比那更短點兒，他心里產(chǎn)生了一絲依戀和不舍，但他還是低下頭，和麗萃深深地吻著。

接著他的上牙齒和下牙齒，狠狠地狠狠地合在了一起。

【8】

對有些人來說愛勝過一切，可對另一些人來說，生命里總有比愛更重要的東西，比如地位，金錢，名譽。他們的巧舌如簧是柔軟的陷阱，他們的殷勤另有目的。我們當然可以說麗萃傻，活該，因為她還不明白，相比舌尖流淌出的甜言蜜語，更需要這個人靈魂的甜蜜。

無論怎樣，麗萃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韋翰先生把一個鮮活的舌頭放進他的小金盒，關于他的一個新故事即將開啟。

編輯|果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