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帳張起來的那一天,是我一個小小的節(jié)日。清晨母親將它們從大柜的角落里拿出來,晨霧未散時在塘邊洗凈。淡白的棉紗帳子,因為用得長久而略帶汗黃,牽起四角,系上竹篙晾曬。塘水滴滴答答流下來,很快蚊帳變得輕盈,風過時淡淡鼓起如片帆,旋即落下。我躲進蚊帳的陰影里,很淡薄的,初夏的太陽輕手輕腳。棉紗掃過臉上,有肥皂的香氣,我的心里很快樂。
下午母親把蚊帳張起來,一共三床,她自己的,姐姐的,我和妹妹的。父母的床在南面的房間,是結婚時就有的一張大木床,如本地常見的老床,有圍屏,有帳架,有踏板,皆漆作深紅。我們的床是太平凡了,一橫一豎,擺在西面的房里。兩條床架間架幾條木板,鋪上薄薄一層褥子,再墊上席子便好。掛這床的蚊帳時,母親需得在四角綁上細竹竿子。呀,蚊帳是張好了,一個寬寬的房子。這房子是我秘密的小園。沒有功課的暑假里,白天我偷偷爬上床去扮美人,那么廣大的一幅披在肩上,整整袖子,好一身長裾廣袖的裙子!我便緩緩地走,在床上來來回回,如電視里一個真正的古裝美人那般,覺得自己是好看的,心里歡喜極了。有時輕輕唱起戲來,黃梅戲,呀子咿子呀。
我會唱的戲不多,都是從隔壁家的錄音機里聽來的。有時正走著,忽然母親或姐姐走進來,拿一個東西,我趕忙便躺下來,裝作睡覺的樣子。被單仍密密裹在身上,怕被看見,忽然害羞起來,背上不覺已浸了一層汗。
漸漸蚊子多起來。傍晚時蚊子起市,黑猛猛的一團一陣,從水塘與田間飛往人家和牛舍。隨便行走幾步,便有幾只不識路的迎面撞上。煤黑的盤曲蚊香還未在鄉(xiāng)下流行時,村人常常噴農藥來殺蚊子。每天傍晚,奶奶用一柄綠色的噴霧器,把她房間的每個角落都噴上“敵殺死”。那農藥兌了水,變成米湯一樣的濁白,散發(fā)著強烈的奇怪香氣。南瓜藤子爬上屋檐,在漸漸暗下去的天光里,擎出幾朵明黃的花來了。
我們卻極少噴農藥,每日睡覺前,必做的事是打蚊子。因為瞧不真,把煤油燈盞端到蚊帳里燒蚊子。只把長長的玻璃燈罩靠近蚊子,它受了火氣的熏燎,只一瞬便跌落進去了。這樣或有起火的危險,然而我們都不甚在意。
母親和我們說故事,在我和妹妹還沒有出生前,一天晚上大姐燒蚊子時把帳子燃著了。二姐抱著自己的紅裙子跑出房門外喊爸爸時,大姐還只顧坐在蚊帳里,怕爸爸發(fā)現(xiàn)帳子燒了要打她哩。我們就笑大姐笨。那時我們常常用燈盞,起初是電還不曾通,后來通電了,卻常常會在一陣大雷雨或大雪之后停掉。夏夜田間抽水的電泵轟鳴,電力不足以支撐,人家的白熾燈拉亮,只有中間的鎢絲發(fā)出一線如夕陽的微弱的紅光。為著節(jié)省與方便,家家桌案上的燈盞都不曾撤去。晚間未熄燈前,凝望燒焦的燈芯爆出燈花,覺得很滿意,因為終于可以動手將那一小截燈芯剪去。我那時很有用剪刀的向往,卻沒有多少使用的機會。三姑母有一架繪著金色花紋的縫紉機和一把很大的剪子,我心里尤其愛之不盡,卻只能站在一邊看她剪攤平在桌上的布料,發(fā)出清脆的咯吱咯吱的響聲。
后來讀“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很是喜歡,想起兒時剪燈芯的快樂,至于青草池塘的蛙聲,因為慣熟,那時恐怕未曾意識過它的好罷。所感到有興味的,不過是春來用細木棍去搗一搗青蛙密密麻麻半透明中一粒黑的卵,到拖著細尾巴的小蝌蚪游出來時,隨手便在田邊掬上幾顆玩耍一陣,然后扔回生滿浮萍與青苔的田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