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為梔香醉,又到聽蟬時。
夏至已經(jīng)過了許久,還沒聽到第一聲蟬鳴,我好期待。連續(xù)幾天,我都在樹林里尋覓,昨天,就在一棵樹下揀到一枚“蟬蛻”。附近分明還有好幾個小小圓圓的洞口,我向上望去,又在樹干上發(fā)現(xiàn)了一枚,這幾天一直是風雨天氣,這輕薄的軀殼還能附在樹上,應是一個小精靈剛剛掙脫羈絆的證明。不用說,第一批夏蟬已是玉樹臨風了,它們在等待什么?在陰濕黑暗的地下苦熬了數(shù)年乃至十數(shù)年后,它們渴望見到光明,一鉆出地面,便想要走向極致——迎著陽光,引吭高歌。是的,它們正等待著陰雨后的夏日陽光。
長期住在市區(qū)里,很久沒有聽到蟬鳴了,不是沒有蟬,而是它們受到的驚擾太多,越來越少,留下的即便還在竭力地鳴唱,也被無處不在的喧囂淹沒了。我才遷來郊外不久,好想找一找“蟬噪林愈靜”的夏日時令的感覺。今天陽光如熾,我終于又聽到了那久違了的高亢而振顫的夏日之聲。
蟬是屬于夏天的。據(jù)說有春蟬,我沒見過;我確曾聽到過深秋“寒蟬”凄婉的絕唱,它們在春天和晚秋,無論在數(shù)量或氣勢上,都屬式微,是那個時節(jié)可有可無的。而只有此起彼伏的群蟬齊鳴,才是夏日特有的風情。
夏天是屬于蟬的。那是它們刻骨銘心的記憶,是它們渴望表達的心情,是它們演繹生命昂揚的舞臺,是它們可以安然告別還能留下的溫暖。它們選擇夏天,只有夏天才能讓它們酣暢淋漓的享受生之快樂,才能讓它們?nèi)缦幕ò沩б饩`放生命的濃烈。
對于蟬,我一直懷有一縷莫名的情愫。
我喜歡蟬。小時候覺得蟬好玩,蠶豆大的身驅(qū)怎么會鬧出那么大的動靜?要逮住它看個究竟。把一根蔑條的兩端并在一起,插一段到一根長竹竿一端的空節(jié)里,剩下的就是一個橢圓型的扇面,去到屋檐下、樹林里有蛛網(wǎng)的地方,伸上去旋轉(zhuǎn)竹竿,讓蛛絲纏滿扇面,一件捕蟬的工具就做成了。這工具可能比莊子筆下的捕蟬老人用的還先進些,但成功率卻相去甚遠。捕蟬老人的高效,緣于專注,而我那時身臨“聽來咫尺無尋處,尋到旁邊卻無聲”、“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的意境,又不知從何下手了。偶有所得,竟也能獲得小有成就的快感。現(xiàn)在,一聽到它們,便勾起我童年快樂的記憶,仿佛聽到了親切的鄉(xiāng)音,又品咂到了綿醇的鄉(xiāng)韻。它們是最陽光,最摯著,最激情昂揚的生靈,感受它們,就能感受到愉悅和振奮。
我仰視蟬。它們向往光明,快樂的活在當下,無暇戚戚于生的短暫,何等的豁達大氣;它們棲高梧,飲清露,“居高聲自遠”,“余響徹高軒”,何等的清雅高潔。自古以來,有多少文人墨客寫下了無數(shù)詠蟬的篇章,其中,最著名而又最具代表性的當屬駱賓王、李商隱、虞世南的膾炙人口的“詠蟬三絕”。他們出于下筆時的不同心境和遭際,雖喻人比興各異,但對蟬高潔品格的贊頌卻是異曲同工的。晉人陸機在他的《寒蟬賦·序》中,像之前的孔子把人應有的德行集于水一身那樣,更是把人應有的美德集于蟬一身。也有“爭鳴”的,明代的許元倩就曾作《憎蟬賦》,把蟬說成“附炎鼓噪”之類,但終不為人們所認同。蟬,已然作為引人暇思的藝術形象,凈人靈魂的文化符號存在久遠。傳統(tǒng)主流文化語境下的審美取向,導引我欣賞蟬的超凡脫俗。
我敬畏蟬。它們一生幾乎都掩埋在黑暗的地下,歷盡磨難,九死一生,待到生命的最后時刻才見天日,卻能迎著陽光讓短促的生命綻放異彩。靜臥地下,冥想十年,見到天日的第一聲,竟是“知了”,這不正是面壁十年,豁然頓悟之“知”,拈花一笑盡了然之“了”?“知了”聲聲,是在渡人進入佛境禪意嗎?我不信神靈,但我驚嘆于蟬的神奇,震撼于它們靈魂出殼的莊嚴,敬重它們奇特的生命存在方式。我相信宇宙有大道,天地有造化,自然法則不可違。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那是因為萬物自在,有靈有序,各循其道啊!
莊子說“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是的,蟬是命短的。莊子又說,人們都說彭祖長壽,而楚國南邊的冥靈大龜,上古時的大椿古樹,是以五百年、八千年計春秋的,怎么去比較壽命的長短呢?感悟先哲的教化,我想,不知有早晚的菌和不知有春秋的蟬是不會去計較的,計較得失短長的是人。忘物忘我,那才是大智慧大境界。我凝望著案頭那枚“蟬蛻”,聽著窗外陣陣蟬聲,內(nèi)心一片寧靜。想起了西哲的一句傳世名言:“人啊,認識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