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骨

大哥打來電話，說老父親夜里睡覺從床上跌了下來。我和二哥匆忙趕往老家，只見父親拄著拐杖，直立著身子，坐在院中的椅子上，痛苦地呻吟著。母親說，父親疼一夜了，根本無法躺下，只能這么坐著。他們的床離地較高，床里面離墻還有一段距離。母親說父親是夜里夢見了爺爺、奶奶做了一桌子的菜，喊他去吃。當時在場的人多，他是為了搶食桌上碗中的一塊肉，才滾到了床下……

父母都已80多了，母親噙著淚說，這樣的夢可能是一種不祥的兆頭，估計來日不多了?！拔易吡耍銒屢茏锪?，一個人不知怎么活啊？”父親此刻也是老淚縱橫。相依為伴的他們在生命的暮年，誰先走一步，都會給對方留下無盡的牽掛，彼此都不愿扔下對方，獨自而去。

父親執(zhí)意不去醫(yī)院，我們不顧他的反對，立即驅(qū)車將父親送到附近的鄉(xiāng)里醫(yī)院。拍片檢查一看，左前胸肋骨斷了三根。醫(yī)生說像他這樣的歲數(shù)，還受這樣的罪，你們怎么做兒子的？醫(yī)生要求立即住院，說斷骨容易傷及肺部，一旦感染，呼吸困難，像父親這樣歲數(shù)的人，往往半個時辰就會累及生命。

我們堅持要辦住院手續(xù)，父親堅決不肯，他說死不了的，頂多掛個水，弄幾張膏藥貼貼算了。我們知道，他是心疼兒子，不愿讓我們?yōu)樗@個風燭殘年的人多花錢。但不住院，父母年歲這么大了，夜里我們又都不在他們身邊，沒個人侍候肯定不行。經(jīng)過商量，我們決定送二老到二哥家，由二嫂負責照應。于是，父母跟著我們進了城，我們又請縣醫(yī)院骨科主任開了藥方，配好藥后，請附近的社區(qū)吳醫(yī)生每天上門來掛水?？匆姼赣H掛上了水，能半躺而眠，我們才稍稍心安。

金窩銀窩都不如家里的土窩，父親一直離不開鄉(xiāng)下的那幾間老屋。我們幾個天各一方，我和二哥住城里，三哥、四哥在外地，只有大哥住在鄉(xiāng)下，但離二老的屋子還有一段距離，平日照看父母最多的也只有大哥了。我們在城里安家后，記憶中父親來城里不超過三次。他總說城里住不習慣。這一次肋骨斷了，我們好不容易將他勸進了城。

我和妻天天去二哥那看望父母，還找人買來幾張我們這兒的家傳秘方——闕氏膏藥。父親總在嘮叨我們亂花冤枉錢，他說要是你三叔在世就好了。他過去腿骨斷了，是三叔救過來的，遭了那么大的罪，還能挨過來，這點痛他能忍。父親的堅強，我們?nèi)沂怯心抗捕玫?。父親16歲就會做豆腐，我記事的年月，父親常去船閘上賣豆腐。有一次夜里，他獨自挑著豆腐擔叫賣在船閘上，不小心腿陷入一個剛挖好的電線桿洞里，扭斷了腿骨，被人送了回來。三叔是個土郎中，根本沒有什么麻醉藥，讓幾個人把父親捆起來，靠著土辦法，生扭硬掰把父親的腿骨接上，然后打上石膏。三叔配了一些土方子熬藥讓他喝，過了幾個月后，父親的腿居然能下地走路了。當時這可算是一個奇跡，所以父親一直念著三叔的好。可三叔已先他一步而去了。

躺了近20天，經(jīng)過精心的治療和護理，父親的氣色好了許多，胸部也不再那么疼痛，能夠平躺著睡個囫圇覺了，父親感到很滿足。大約一個月后，偶爾還能下地走幾步，父親開始嚷著要回家。拗不過他的再三要求，我和二哥開了一些藥，順便買了一些魚肉蔬菜及其他補物，還是把父母送了回去。

開門邁進老屋，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父母養(yǎng)的那只大花貓，咬著母親的褲腳兒，一個勁地朝著廚房拖去。母親說，過去他們不在家，貓沒人喂，一般都是到“娘家”蹭飯吃，這只貓是母親從西邊不遠的張家抱養(yǎng)來的。這次長時間不在家，饑一頓飽一頓，它可能餓壞了吧。好奇之中，我們跟著貓來到了廚房灶臺后面。只見一堆草上，躺著三個肉乎乎的貓崽兒。兩個已經(jīng)能站立行走，嗷嗷待哺。有一只卻斜躺在那兒，一遍遍掙扎著無法站穩(wěn)。母親趕忙蹲身細看，只見那只貓崽兒腿上血肉模糊，細看分明沒了一只腳。在草叢中，母親找到了一只小腳，已被線生生地纏斷了，斷腳上細線纏著，左一道右一道，纏得密密匝匝。我們細細分析后，一下子明白了，這只小貓生下來，一定鉆進草中的線團中，腿被細線纏住后，拼命地掙扎，鉆來鉆去，一圈又一圈，于是越纏越緊，越纏越多，動彈不得。多少天之后，在貓崽兒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之時，貓崽兒媽媽最終咬斷了貓崽兒的小腳，保全了它的生命……

母親趕緊拿來紫藥水，涂在小貓的斷腿上，幫它包扎了一下。又煮了一大碗魚湯和細食，大花貓搖著尾巴消滅了個精光，不一會兒，又蜷在灶臺后的草堆邊，開始給懷中的三個貓崽兒哺乳。廚房東面的窗戶被我推開，陽光一下子射在貓身上，大花貓似乎很是幸福而又愜意地望著懷中的貓崽兒們。此刻，院中一地陽光，父親坐在院中間，瞇縫著眼。我們兄弟幾個坐在他身邊，他的臉上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滿足。一邊是母貓護著懷中斷足的貓崽兒，一邊是弟兄幾個守著斷骨的父親。我頓然覺得生靈萬物，蕓蕓眾生，愛的光輝，天性亦然。

數(shù)周后，父親已恢復如常。回到老家，只見父親依然坐在院落里，拄著拐杖，瞇著眼憩歇。椅子下大花貓領著那只斷足的小貓，左右蹦跳在父親的周圍。另外兩只貓崽兒被鄰居們抱走了，這只斷足的小貓無人領養(yǎng)，留在父母身邊。

父母相信因果報應，他們說，老人晚年的幸福，是前世修來的，他們現(xiàn)在活著的每一天都是賺來的。這次斷骨能死里逃生，多虧了孩子們伺候在身邊，這是老天對他們二老一輩子積德行善的回報。冥冥之中，斷腳的小貓來到斷骨的父親的身邊，這是老天爺交來的一條生命，就像收養(yǎng)一個殘疾的孩子，讓他們晚年有伴，只有善待它，才不負蒼天好生之德啊。斷骨之痛，唯愛可療傷；暮年之哀，莫過于孤苦無依。在父母一天天老去的日子里，在他們的生命之旅即將走向盡頭的時候，有我們陪伴在身邊，這是他們最大的慰藉。

天下兒女，無論你身在何方，無論你離家多遠，別忘了——常回家看看。

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