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個故事無處可逃·阿熏的宿命
一
我站在距離地鐵口五百米遠的巷口,手里捏著一盤光碟,四下張望。
“哎,大叔,大叔,這種碟片要不要看下嗎?有顏色的喔!”如果見到猥瑣的大叔路過,我便會湊上前去,露出萌死人的笑容,向他推銷光碟。
你猜對啦!我就是販賣那種光碟的小販,和傳統的販賣盜版碟片的婦女不同的是,我背上背的可不是什么小孩子,而是JANSPORT的雙肩背包。一旦有風吹草動,我就像兔子一樣逃得飛快。
像我這個年紀的女孩兒,大部分應該還在高中校園里讀死書吧,那可不是我想要的理想生活。
那邊好像有人走過來了。走路的樣子好奇怪哦,一下,兩下,好像遵循著某種節奏,又不像部隊里軍人的步伐。他從陰影里走出來,中等身材,很瘦,穿著可以融入夜色的黑色風衣,頭發短短地全部朝后梳。他來到我的面前,終于看清了他的臉。不算很帥,臉頰瘦長,充滿個性的臉部輪廓,表情出人預料的嚴肅。
“哥哥,好看的光碟喔,來一盤吧。”我主動攔住他,吆喝我的賣品。
他停住腳步,望向我,面無表情。
“就是那種碟片啊,你懂的。”
“那種碟片?”他的聲音聽上去不帶一點兒情緒,接著他接過碟片,前后翻看。
這個古怪的家伙看上去二十四五歲的年紀,既沒有表現出對碟片異乎尋常的興趣,也不像一般客人那樣色迷迷地瞪著我猛瞧。
“就是那種碟片啊,男生都會看的那種色情碟片嘛!”真是的,干嘛非逼我說出來啊,人家畢竟是女孩子嘛,很討厭呢。
“人類喜歡看這種東西嗎?”他將碟片舉過頭頂,對著路燈,似乎想從中挖掘出藏寶圖。
拜托,沒興趣買的話,用不著浪費本小姐的時間吧!我跳起來想要奪回碟片,可手剛碰觸到他的手臂,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快跑啊,城管來啦!”不知道誰叫了一嗓子。
然后,我所站立的這條巷子,所有的臨時商販全部收到命令似的,瘋狂地四處逃竄,推小車的,收包袱的,背編織袋的,徒手飛奔的,總之,場面很壯觀啦。一瞬間,以地鐵口為圓心,方圓一公里以內絕對見不到一個小販。
我啊,當然有熟悉的逃跑路線啦!穿過馬路,從商場底樓的地下停車庫出來,后面就是一個大型居民區。拐出居民區,來到一條漆黑的廢舊小巷,往里面再走一百米,就到了我藏身的小窩啦。很復雜安全的路線吧?我嘗試過無數次,一次都沒被逮到過喔。
哎?今天比平時逃跑花費的時間要多一點,手上好像有負重的感覺。
怎么回事?我的手里居然握著另一只大手,還是——還是男人的手!媽呀!我吃驚地將手縮回。
再回過頭。啊——我的心臟劇烈地狂跳!
是那個人,剛才在地鐵口拿著碟片對著路燈猛看的家伙!
“喂!你干嗎跟蹤我啊!”我一只手摸著胸口,佯裝鎮定地推了他一把。哇!他的身體鐵打似的,紋絲不動。
“你的碟片。”那個男人舉著我的光盤,用冷淡的語氣說道。
我搶過碟片,白了他一眼:“又不買,干嘛跟著我啊!”
“是你拉著我的手,跑到這里來的。”他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平靜地說。
對哦,剛才好像的確是我想奪回他手中的碟片,然后不知怎的抓著他的手,把他一道帶到這個地方來了。
“那、那你也不應該一聲不吭啊!”我強辯道,“反正,都是你的錯啦!”
“對不起。”他居然向我道歉,雖然語氣還是那么冷淡。
“算了,誰讓本小姐大人有大量。那個,如果沒什么事的話,請回吧。”
他站著不動,冷冰冰的眼神。
“喂,我說過了,叫你回去啊,我要休息了。再見!”我將背上的雙肩包卸下,拉開拉鏈,“難不成,你是……”雙手把雙肩包抱在胸前。他該不會是便衣警察吧?糟了……
“我不是便衣警察。”他好像可以看穿我的心思,平靜地望著我說,“其實我是個偵探。”
偵探?聽上去蠻有趣的樣子,我不覺靠近一步,問道:“偵探哦,那你偵破過很多大案嗎?說來聽聽啊!”
他再次搖搖頭,一點兒也沒被我的可愛笑容迷惑,用一貫的平靜口吻說道:“我從來沒有偵破過案子,智哥讓我幫他調查報亭消失的案件,我才成為偵探的。”
原來是個菜鳥偵探,切!
“菜鳥偵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熏。”他平靜地回答。
“大家都叫我靈子。”我向他伸出手,握了握。他的手好大啊,冰冷,就像他的表情一樣。一想到剛才一直抓著他的手奔跑,我的臉開始發燙……討厭,干嘛這個時候臉紅嘛……
我轉過身,掩飾臉紅的窘迫,打開雙肩包,準備掏鑰匙:“菜鳥偵探,要不要進來坐一坐?你是我這個小窩到來的第一個客人喔!咦——”
我的雙肩包里塞滿了報紙和氣泡袋,碟片呢?那一百多張碟片到哪里去了?
救命啊!我心愛的碟片!我賴以生存的碟片,全部不翼而飛!
天空突然開始旋轉,我感到自己被人猛地抱了起來,頭朝下,視線沿著水泥路面,一上一下地跳躍顛簸。
二
盧卡斯看著那家伙走近女孩兒。
夜里十點的地鐵口和平時一樣生機勃勃,小販們聚集在出口的甬道上,向來往的行人吆喝兜攬生意。再往北面一點兒,那兒要僻靜得多,行人也稀少。他決定在那兒動手。
一個星期以前,他接了這樁生意,雇主是位女性,從電話里的口音判斷,她應該是本地人。要求很簡單,需要干掉一位綽號叫靈子的姑娘。這比買賣很劃算,一個星期賺的錢超過了過去數十年收入之和。他幾乎沒怎么猶豫,一口答應了委托人提出的附加條件。
“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我不希望再看到活的靈子還存在于這個世界上。”雇主的語氣不容置疑。
你怎么找到我的?盧卡斯很想向她提出這個問題。
在這個城市,他是一名黑戶,沒有正式的身份,靠開黑車維持基本的生活開銷。駕駛技術是他唯一的生存技能,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沒有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完成了這最后一項工作,他就有足夠的本錢,衣錦還鄉。
那女孩兒手里捏著碟片,向路人推銷。每天這個時候,她都會準時在這里出現。他已經跟蹤了她一個禮拜。
城管按計劃出現了,和他預想中的一樣。五分鐘前,他打了一個匿名電話。
街面上擁擠的人潮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盧卡斯開著一輛沒有牌照的銀灰色面包車,隱藏在街邊的陰影里。
他原以為那家伙只是個購買色情碟片的客人,起初并未將他放在心上。但當女孩兒拽起那男人的手,一齊向北面的深巷奔跑時,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將要面臨一個難題。
他駕駛著面包車,悄悄地抄近道,繞到女孩兒藏身之處的廢舊小巷外面,靜靜地候在那里,守株待兔。
沒一會兒,兩人出現在視線中。
女孩兒將身后的背包解下,抱在胸前。
盧卡斯將九毫米口徑的手槍上膛,瞄準女孩兒的頭部。那姑娘說話的時候,喜歡搖頭晃腦,手舞足蹈,他吃不準自己是否能將她一槍斃命。
他屏住呼吸,輕輕地扣動扳機。子彈以應有的速度發射了出去。
射程范圍內,他有把握可以射中目標。
幾乎就在子彈飛出去的同時,那個與女孩站在一起的家伙突然條件反射似的抱起被射擊目標,向空中接連彈跳了幾個跨步,躲開了來自暗處的射擊。
盧卡斯不甘心地又連發幾顆子彈。
遠處隱隱傳來警鈴轟鳴的聲音,盧卡斯心中一驚,掉轉車頭,他不能在這種時候冒險。
三
我的頭部距離地面僅有十幾公分,大腦充血得厲害,兩旁的景物以驚人的速度朝后倒退。被人攔腰扛在肩頭,劇烈奔跑的行進步伐逼得我只能抓牢黑色風衣下擺,以免自己被甩了出去。
就這樣大約飛奔了三四個街區,抱著我的人終于停下腳步。
到底發生了什么?我的頭腦混亂極了。
眼前的男人定睛注視著我:“剛才你差點兒被人射殺。”他的目光晶瑩透亮,面色平靜如水。這樣劇烈地奔跑,他竟然沒有一點兒氣喘。
“射殺?”我的人生字典里第一次出現這個詞。
“是的。”他將一顆空彈殼放到我的手心里,“兇手攜帶武器,奧地利造九毫米口徑格洛克17式手槍。”
“為什么殺我?”
“還不知道兇手的動機。”
“是你救了我,菜鳥偵探?”
“可以這么說。”他警覺地環顧四周,將我護在身后,“此地不可久留,兇手隨時會找到我們。”
“我們?”這人明明與我并不熟識,他的聲音聽上去卻讓我感到無比安心。我想賭一把!就像當初離家出走一樣,用我的青春為明天賭一把。
“靈子,你愿意相信我嗎?”
偵探這種職業,和那些散布在城市各個角落里的小商販一樣,小道消息靈通得很,應該什么都欺瞞不了他。
“阿熏,你真的是個偵探?你,為什么想幫我?或者,你有其他企圖?你該不會是……”我想起了我那暴發戶的老爸,他向來喜歡干涉我的生活,也許他是老爸派來監視我的?
阿熏搖搖頭,說:“這是我的使命。我不能見到人受到傷害袖手旁觀,服從人的命令是我的天職。”
“盡瞎說!如果不服從命令,你會死么?”
“不會死,但我會永久性短路。”
他的回答可真有趣!
我們沿著馬路一直往南走。路燈越來越稀疏,路邊垃圾箱里溢出的廢棄物,散發出死魚般的惡臭。該往哪里逃呢?
一年前的我也像今天一樣,被老爸逼得逃離了那個呆了十六年的家。身上揣著500元現金,去追尋我的夢想。
從小我就喜歡唱歌跳舞,渴望成為像葉伊琳那樣的大明星,可以出唱片,拍電影,擁有成千上萬的粉絲,生活在聚光燈下,被人熱愛。哪怕只有一分鐘,我也愿意付出下半生來換取萬眾矚目的一分鐘。
可老爸根本不理解我,他認為我這個年紀的女孩兒應該乖乖地呆在學校讀書,將來繼承他的事業,夢想成為明星簡直無異于癡人說夢。媽媽在我十歲時因意外去世了,老爸只有我這么一個寶貝女兒,他總是說我不務正業,想按照他的意愿決定我的人生道路。他甚至派了兩個保鏢二十四小時跟蹤我,不允許我有絲毫反抗。
逃離那個牢籠般的家,終于讓我有種自由飛翔的感覺。
老爸動用了各種手段和關系尋找我。為了躲避他,我隱姓埋名,四處打零工,用賺來的錢購買學習表演的書籍。在沒有成名以前,我必須付出艱辛的努力,鍛煉自己,說不定哪一天被星探發現,一舉成名。到那個時候,我才有資格和老爸說,你瞧,你女兒的選擇是正確的!
“菜鳥偵探,咱們要像這樣走到什么時候啊?”阿熏走路的頻率很快,我必須小跑才能勉強跟上他的節奏。
“兇手對你的情況非常了解,他知道你的住處,所以我們暫時不能按照原有的路線回去。”
“那個臨時住處倒并沒有存放什么值錢的東西,可我不明白,背包里的碟片為什么會全部不翼而飛呢?”我把背包丟給阿熏。
“背包離開過你嗎?”
“當然沒有。”背包里裝著我全部家當,我可不會便宜了竊賊。
阿熏揚起手臂,一輛土黃色的出租車停在我們面前。
“進去吧。”他打開后座車門,對我說道。
“去哪兒?”
他彎腰坐進前排座位,和司機說了一個我不熟悉的路線:“一直沿著地鐵十八號線的方向開,然后過江,把我們在柳絲路放下來。”
我的臨時住處離柳絲路不遠,可他為什么叫司機兜那么一個大圈子,簡直橫跨了整個S市。
“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阿熏朝我笑了笑。他的笑容怪怪的,好像哪里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具體是什么地方。
“菜鳥偵探,你怎么知道襲擊我的人不會在那里等著我們自投羅網呢?”
“人生就是這樣啊,充滿了猜測、判斷和選擇。必要的時候,應該冒點兒險。”阿熏從后視鏡里望著我說。
他這話倒有些哲理,我想起了老爸。唉,不知道他老人家怎么樣了。
兩個小時以后,我們又回到了之前遭遇槍擊的地方。這次,狙擊手沒有將槍口對準我,而在我的小屋地板上躺著的那具尸體就沒有那么幸運了。
我的臨時住所好像被狂風暴雨洗劫了似的,屋內的物品亂七八糟地散了一地。那個入室洗劫的家伙在尋找什么重要東西嗎?
地板上的尸體是位成年男性,大約四十多歲,雙手被齊腕斬斷。尸體的旁邊掉落著一頂灰色的鴨舌帽。
“你認識他?”阿熏看了眼尸體,將鴨舌帽撿起來。
“不,不認識。不過,我認識這頂鴨舌帽。”
“你在撒謊!”
四
盧卡斯將銀灰色面包車停到商場的地下車庫。
大部分泊車位空著,這個時間點應該不會再有人來泊車。他前后打探了下車庫內的環境,確定毫無異常后,這才徒步走出車庫。
柳絲路與衡山路交界的地方有一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館,他決定在那里打發剩下的時光。從落地窗戶望出去,剛好可以看見柳絲路的巷口。
剛才用掉了五發子彈,卻仍舊沒有命中目標,這讓他感到很沮喪。如果不是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男人,女孩兒此刻恐怕已經上天堂報到去了。那家伙的身手太敏捷了,反應也相當迅速,絕非普通人類所能擁有的技能。他想到了一種可能性,但還不敢確定。
巷口的路燈下映出一個男人的身影,戴著鴨舌帽,鬼鬼祟祟的樣子。
盧卡斯盯著那個黑影,悄悄地尾隨其后。
戴鴨舌帽的男人穿過窄巷,在一棟廢棄的平房前停下來。他敲了敲其中一間屋子的房門,側耳傾聽,見屋內毫無動靜,便蹲下身體,用一根鐵絲插入門鎖中。不一會兒,門開了,男人側身閃了進去。
那家伙是誰?
盧卡斯站在巷口的陰影里,遠遠地窺視著小屋內的動靜。過了大約十分鐘,戴鴨舌帽的男人仍未從小屋中出來。小屋的窗戶一片漆黑,看不見屋內發生的情況。盧卡斯決定走過去探探虛實。
小屋的房門虛掩著,輕輕一推,便吱呀一聲朝里打開。他將手插入腰間的皮帶,握住手槍柄。屋內充斥著一股樟腦丸的嗆鼻味道。腳下好像被什么東西絆倒,他立刻蹲下來,掏出打火機。搖曳的火光中映出一張被鴨舌帽遮蓋了一半的男人臉,他仰面朝下,腦后漫出的血呈黑紅色,還有溫度。
媽的!居然敢在老子眼皮底下殺人。盧卡斯低聲罵了一句,起身四處轉了轉。
這屋子僅二十來個平方,除了臨街的窗戶和門,再無其他出口。
見鬼,這家伙究竟怎么死的?
盧卡斯將鴨舌帽從死者頭上取下,扔到一邊。死者的臉整個裸露了出來,大約四十歲左右的年紀,頭發稀疏,發際線很高,頭頂光禿禿的。致死的原因很可能是因為后腦遭到了突然襲擊,他殺的可能性非常大。可是,從死者進屋的這一段時間開始,沒有任何人進出過小屋,屋內除了死者也沒有第二個人,到底是誰殺死了他呢?
死者進屋子想干什么?屋內的物品擺放整齊,并沒有被翻找過的痕跡。
明天一早,一定會有人報警,警察很快會將現場封鎖,說不定還會在這里發現我留下的指紋。盧卡斯想到這里,打定主意要擾亂警方的視線。他從口袋取出橡膠手套戴上,又將屋內的柜子、抽屜全部亂翻一氣,造成入室搶劫的印象。
他瞥了眼死者的手。如果將他的雙腕斬下,警察就無法對比指紋,萬一在現場發現我留下的指紋,也無法判斷是否是死者遺留下來的。
盧卡斯布置完現場,滿意地再次打量了一遍小屋,確定沒有任何紕漏,這才攜帶著死者的雙手離開了小屋,回到地下停車場。
五
阿熏的眼睛清澈透亮,仿佛盯著一件價值連城的珠寶,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感到自己的臉慢慢地變熱,從耳后跟一直延伸到整張臉。
“菜鳥偵探,你干嗎用那種眼神盯著人家看啊?”我用雙手捂著臉孔,不好意思地轉過身體,背對著他。
“你撒謊!你看見這具尸體的第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身份。”
什么跟什么嘛!這家伙一點兒憐香惜玉的心都沒有,太可惡了!
“這個人是我認識的一位客人,他曾經在我這里買過碟片。”我望了望尸體,繼續說道,“前幾日,有個戴鴨舌帽的男人來找我。他把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楚他的臉,我沒想到他就是那位買碟片的客人。”
“靈子,你打算怎么處理這具尸體?報警嗎?”
“不行,千萬不能報警!阿熏,我們逃吧?你帶我一塊兒逃離這個鬼地方,天涯海角我都跟你去!求你了!”我張開雙臂,摟住阿熏的腰,將頭埋進他的懷里。
阿熏杵在原地,一動不動。我的耳朵貼著他的胸膛,他的心跳平穩規則,一點兒也不像我,嘭嘭亂跳,心臟好像馬上要從胸腔里躍出來。
“你想逃到哪里去?”
“不知道。哪里都可以,越遠越好,逃到—個沒有煩惱的安全地方。”
“你不是想當明星嗎?我可以帶你去找葉伊琳。”
他怎么知道我想當明星?這個夢想一直埋藏在我的心底,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怎么會猜中我的心思?
“真的嗎?菜鳥偵探!”我高興得跳起來,恨不得馬上飛到葉伊琳的身邊,向她表達我的欽慕之情。
“我們首先需要租一輛車,最好是那種沒有牌照的黑車,避免泄露你的行蹤。”
阿熏的語氣似乎經過深思熟慮,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他的表情真誠友好,給人一種值得信賴的感覺。
我知道地鐵口附近有許多那種黑車,為了招攬生意,客人提出的什么條件他們都愿意答應。
我們穿過商場的地下停車庫的時候,發現一輛銀灰色的面包車停靠在泊車位里,沒有牌照。黑車居然敢停在這種地方,膽子也忒大了吧。不過,我需要這種膽大心細的黑車司機。
“菜鳥偵探,那輛黑車怎么樣?你有辦法撬開車門嗎?”我指著銀灰色的面包車問阿熏。
阿熏扭轉頭,觀察了一番,朝我點點頭。
車庫里空蕩蕩的,僅有三兩輛車零星停靠著,我們徑直向面包車走過去。阿熏僅花了不到十秒鐘的時間,瞬間將車門打開。
可令我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車里竟然有人!
他橫躺在平放的后排座位上,難怪剛才我們沒有留意到。
我連忙退后兩步,躲到阿熏背后。
阿熏與那黑車里的男人正面對視,兩人均不發一言。他們的表情很奇怪,似乎隱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阿熏眉頭緊鎖,露出迷惘的神情。
“你想干什么?”黑車里的男人先發話,但他的臉朝向我,是和我說話。
“我們想租用你的車子,請問方便嗎?”我拽著阿熏的衣襟,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們?”黑車男笑了,喉嚨里發出咕隆咕隆的聲音,“他可不是人啊!”他瞟了一眼阿熏,對我說。
阿熏伸出手臂將我護在身旁,凝視著黑車男,保持沉默。
“先生,我們只不過想租你的車子,沒必要挖苦人吧?”我不滿地撇了撇嘴,握住阿熏的手。他的手冰涼,手心里依然干燥。
“租車子當然沒問題。不過,我不和非人類交談,你請他站到一邊。”黑車男上前推了阿熏一把,向我伸出手。
“喂,你對我的朋友客氣點兒!”
“你的朋友?”黑車男哈哈大笑起來,“這種類人型機器在我的家鄉多得很,你可別被他的外表蒙騙了。”
“你不是人類。”阿熏忽然說道。
“嗬!我不是人類?難道你是?”黑車男扶著車門,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們倆到底在搞什么鬼?什么人類、非人類,又不是星球大戰,他們說什么胡話呢。
“我感應不到你的思維,你不是人類。”阿熏再一次語氣肯定地說。
“感應思維?你以為我像地球人那樣低級嗎?會被非人類欺騙?小姑娘,”黑車男面對我說,“我叫盧卡斯,來自盧魯星球。”
“盧魯星球?”瘋了,瘋了,這人八成是個瘋子。
“小姑娘,你想去哪里?我可以載你去任何地方。”盧卡斯笑瞇瞇地問我。
“我想去找葉伊琳,我最崇拜的女明星。”
“電影明星葉伊琳?”
“你認識她?”
“當然認識。看來我們都是同道中人,我也熱愛電影,數十年前,為了應征《星球大戰》的角色,我才特地從盧魯星球趕到地球來試鏡,可惜最終落選。和我一起競爭的對手中,還有一位叫馬文的機器人,也許你聽說過他?”
我搖搖頭。我對機器人沒什么興趣,這個叫盧卡斯的黑車司機倒挺有趣的。
“阿熏,我們就租盧卡斯的車吧,他知道葉伊琳呢!”
阿熏始終保持警戒狀態,他的身體繃得僵直,死死握著我的手,眼睛里反射出奇異的紅光,映在盧卡斯的臉上,透出一股緊張的氣氛。
“靈子,如果你堅持要租用他的車,我會協助你完成心愿。”
阿熏僵硬地點點頭,橫亙在我和盧卡斯之間。
“小姑娘,這家伙是臺機器,你不用理會他,只要你下達了命令,他一定會執行。”盧卡斯露出嘲諷的笑容,對阿熏說道,“喂,不用那么緊張,我不會對你下達命令。”
“盧卡斯,你不是人類,我無需服從你的命令。如果你膽敢對靈子做出任何傷害的行為,我一定會啟動毀滅程序摧毀你。”阿熏面無表情地說。
“你敢違反‘機器人學定律’?”
盧卡斯看也不看阿熏一眼,坐到司機的位置上,拍拍身邊的座位,說:“小姑娘,進來吧,我載你一程,免費喔!”
“阿熏……”我猶豫地瞧瞧阿熏,又瞅瞅車里的盧卡斯,拿不定主意。
“如果選擇讓你感到痛苦,靈子,請坐到車里去吧。我絕不會勉強你,更不會離開你,也不允許他傷害你,我會一直在你的身邊,以生命來保護你。”阿熏放開我的手,艱難地向后移動了一公分。他的眼睛里似乎閃動著某種無法言語的光亮,我不知道該怎么來形容他的眼神,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孔好像包含著一股落寞的情緒。他的聲音平靜得沒有絲毫波瀾,那些飽含激情的語句從他的嘴唇里吐露出來,顯得那么平淡冷靜。如果不是那枯燥乏味的語調,我簡直以為他在向我告白。
“喂,機器人,你他媽一部破機器,還真以為自己懂得人生的價值嗎?”
盧卡斯替我做了決定。他伸手將我拉進車里,安置在他的旁邊,扣上安全帶。
阿熏隨即坐進黑車的后排,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沉默不語。
阿熏是機器人?我透過后視鏡,望著鏡中的影子。開什么玩笑,如此真誠體貼的人怎么可能是部機器?
“小姑娘,人生啊,就他媽是一場選擇的游戲,如果你自己無法做決定,總有人會幫你選擇。”盧卡斯一邊發動引擎,一邊對我說。
這位來歷不明的黑車司機道出了我的心聲。他之前說什么來著?來自盧魯星球?
“盧卡斯,你來自盧魯星球?開玩笑的吧?”
“我的家鄉距離地球幾億光年,但都隸屬于銀河系。數年前,我離開家鄉,駕駛飛船路經地球,偶遇在太空邀游的機器人馬文,他正打算去《星球大戰》劇組試鏡,由于我對表演也很有興趣,便與他一道來到地球。”銀灰色的面包車駛出地下車庫,向南行駛。盧卡斯的駕駛技術超級嫻熟,車速如飛,我好像坐上了F1方程式賽車,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后左右搖晃震動。
“盧卡斯,你能不能開慢點兒?”我的頭發急速地朝后飛舞,腦袋嗡嗡作響,無法正常呼吸。
“這已經是最慢速度了。”盧卡斯腳踩油門,繼續加速。我感到自己要飛起來了。
“不行,我不行了,我想嘔吐。菜鳥偵探,救我!”胃里翻江倒海般絞痛,我的視線開始變得模糊。
“停車!”阿熏的手臂從后座伸出來,卡住盧卡斯的頸項。
“偵探?”一個緊急剎車,面包車的車輪發出吱吱聲,由于慣性繼續朝前滑行。
放在后座窗戶口的一個紙袋飛起來,撞上車頂后墜落,紙袋內的物品散落了出來,掉到了阿熏的膝蓋上。
那個是——一雙齊腕斬下的人類手掌!
六
突如其來的剎車,將車內的一男一女從坐墊上彈起來。
盧卡斯將車停靠路邊,同時拔出手槍,把槍口死死抵住女孩的腹部,力量兇猛,足以讓她疼痛難忍。盧卡斯的左手食指搭在手槍的扳機上,扳機發出“咔噠咔噠”聲,女孩嚇得尖叫起來。
與女孩一道的年輕男人,雙手抱頭,從車上下來,蹲在路邊的草叢里瑟瑟發抖。
女孩開始拼命掙扎,她又踢又咬,力圖從盧卡斯禁錮的手臂中掙脫出來。但她無法擺脫目前的困境,“咔噠咔噠”的聲音十分瘆人,她停止了扭動。
“你叫什么名字?”盧卡斯湊近女孩的臉,獰笑著問。
“靈子。”她喘著氣說。
“砰!”九毫米子彈精確地在頭部爆炸,女孩的腦袋應聲開花。鮮血和骨頭碎片濺到了車頂和他身后的擋風玻璃上。蹲在路邊草叢里的年輕男人愣住了,嘴巴張得老大,半天無法合上。
“你殺了她!”年輕男人咆哮著沖向盧卡斯。
盧卡斯的槍口直挺挺地瞄向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死了,你也得死。”
男人瞪著眼,抽搐著,僵持著。
“我們做筆交易。”年輕男人壓低嗓音說。
“沒門兒。”盧卡斯晃動著扳機,吼道,“我他媽干完這一票就走人,別跟我談什么交易。”
“你簡直沒有人性!”年輕男人咬牙切齒地怒罵詛咒。
“你跟我講人性?”盧卡斯哈哈大笑,“地球人,我曾經見過你們讓人無法置信的事情:你們發動核戰爭,屠殺無辜生命,毀壞地球環境,甚至影響到銀河系其他的星球。不過,這一切都將湮沒在時間的洪流里,就像雨中的淚水——地球人,死亡的時刻到了!”
“你是誰?你從哪里來?我的生命還剩下多少時間?”
“你也喜歡《銀翼殺手》這部影片?”盧卡斯欣喜地放下手槍。有時候,在現實生活中,他喜歡引用電影里的臺詞。
年輕男人垂頭喪氣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心灰意冷。
“我喜歡你提出的問題。今天就放你一條生路,記住不要試圖報警,我隨時能要了你的命。”盧卡斯用嘴吹了吹槍口,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他撥通了夏女士的手機。該得到的酬勞一分錢都不能少,這是原則問題。
七
我好害怕!
這位坐在身旁的司機,就是在我的臨時住所殺死戴鴨舌帽男子的兇手!毫無疑問,兇手就是他!
阿熏的右手手臂彎成九十度,卡住盧卡斯的下巴。
“阿熏,他是兇手!”
“破機器人,你膽敢違反‘機器人學第一定律’嗎?”盧卡斯從左腳腳踝處抽出一把手槍,槍口指著我的腦袋。
阿熏的身體顫抖起來,他的表情變得呆滯。
“阿熏,阿熏,你怎么了?”
“小姑娘,他不過是部機器而已,你還真指望他能英雄救美嗎?”盧卡斯晃動著手中的槍。
我無法相信阿熏居然對我的呼救毫無反應。他說過要以生命來保護我,難道說話不算數嗎?
阿熏的手臂好似被抽空了力氣,從盧卡斯的下巴上滑落下來。他的目光直愣愣地盯著我的方向,嘴唇抖動著:“‘機器人學定律’,機器人不得傷害人,也不得見人受到傷害而袖手旁觀;機器人應服從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違反第一定律;機器人應保護自身的安全,但不得違反第一、第二定律。”我隱約聽見他的口里念念有聲,卻幾乎聽不太清楚,聲音斷斷續續的,語調低沉。
“阿熏,阿熏,快醒醒!”我拼命哭喊,希望能喚醒阿熏的自由意志。
“地球人,別犯傻了,機器終究是機器,他無法跳離設定好的程序獨立思考問題。”盧卡斯冷笑著晃動槍口。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盧卡斯將槍口對準我的腦門扣動扳機的瞬間,阿熏突然清醒了過來,一拳擊落他手中的武器,血正汩汩地從他額角流出來。幾聲槍響,盧卡斯用另一只手扣動了扳機。阿熏飛身撲到我的眼前,用身體擋住了我。子彈穿過他的心臟,胸口凹下去一個小孔,沒有血流出來。
“該死的機器人,你違反了‘機器人學定律’。”盧卡斯捂著額頭吼叫。
“不,盧卡斯先生,你來自外星球,不屬于地球生物,在我的系統中無法識別你的身份。我早就提醒過你,你不是人類。”阿熏的聲音里似乎帶著些許笑意。
“見鬼!我的祖先來自地球,我雖然出生于盧魯星球,但我與地球人屬于同類生物。”
“很抱歉,我無法識別。”
“阿熏,殺了他!”
阿熏低下頭,用手掌輕輕地撫摸胸口的凹口,右手食指插入凹口中,挖出一枚九毫米子彈,攤平捏在手心里。“斯泰爾9毫米口徑手槍。”他奪過盧卡斯手中的槍支,槍口瞄準他的額頭。
“告訴我,為什么跟蹤靈子?”
“這個女人……”盧卡斯指向我,“因為她欠了我一大筆錢。”
胡說八道!我什么時候欠他錢了?
阿熏轉頭問我:“他是你的債主?”
“阿熏,他撒謊!我根本不認識他!”我狠狠地瞪了眼盧卡斯。
“小姑娘,哦,不,我應該稱呼你為夏女士才對。”盧卡斯微笑著望著我,“二十年后,你會成為比葉伊琳還要出名的世界級女明星,為了清洗骯臟的過去,你雇傭了我。”
什么跟什么呀?這個叫盧卡斯的家伙腦袋進水了嗎?二十年后,我雇傭他?莫名其妙!
“沒錯!靈子,你將會在二十年后雇傭我來刺殺現在的你!”
“你來自未來,盧卡斯?”阿熏的聲音變得異樣,“你可以穿越時空?”
“穿越時空在我的家鄉并不是什么高難技術,這是我們盧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我可以隨心所欲地在時空間自由穿梭,我的腦部思維不像地球人那樣通過腦電波傳遞,所以地球人設計出的機器人無法感應到我的思維活動。”
“難怪我的數據庫無法將你歸類,你不符合地球人對‘人’的定義,超出了‘機器人學’的三大定律范圍。”
“機器人,請不要擅作主張,干預我們人類的活動。這位姑娘我今天必須殺了她,完成我的任務。”
“盧卡斯先生,恐怕要讓你失望了。”阿熏將我推出車門,用槍指著盧卡斯的頭,“你已經殺死了她一次,難道還要讓她死第二次嗎?”
盧卡斯顯然吃了一驚,詫異地瞅著眼前的對手,用極慢的口吻問:“你怎么知道她已經死過了一次?”
阿熏朝車后座努了努嘴,后座的位置上擺著一副被齊腕斬斷的人手。
“你能根據手紋判斷人類的年齡?”盧卡斯面如死灰。
阿熏點點頭,說:“這副人手的手紋不屬于這個時空,以人類衰老的數據推測,應該來自于五年以后。”
“機器人,你的推測完全正確。我親眼看見這個男人走進一間小屋,小屋的門窗在我的視線監控之下,這個男人卻被人謀殺。現場除了我,沒有其他人。我想不明白,在如此封閉的空間,兇手是如何逃離現場的?”
“盧卡斯先生,在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我希望你能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人類社會的法則是不是同一個人不可以死亡兩次?”
“這……”盧卡斯低下頭,“理論上是這樣。在同一時空,一個人只能死亡一次。但是,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在穿越時空時,我計算錯了時間,殺死了二十二歲的夏雨靈,而雇主的要求是希望我刺殺十七歲的周靈子。無論如何,我必須要彌補這個錯誤。”
“盧卡斯先生,你的雇主夏女士就是夏雨靈,對嗎?”
“不錯。她二十二歲的時候將名字由周靈子改為夏雨靈,我殺死的是二十二歲的夏雨靈,而不是十七歲的周靈子。我的雇主成名后受到地球人民的愛戴,她希望給世人留下一個完美的形象,不惜抹去自己的過去,因此雇傭我來為她改變人生。十七歲的時候,她離家出走,在社會上用各種手段謀生,也許還出賣過自己的肉體,后來功成名就,她非常痛恨自己的過去,認為十七歲那年是她人生的轉折點,如果我能殺死十七歲的她,三十七的夏雨靈將能擁有一段清白輝煌的人生。很妙的計劃,不是么?”
“的確是匪夷所思的計劃。”
他們兩人究竟在搞什么啊?他們口里談論的死了兩次的人是我嗎?真可笑!我竟然雇傭外星殺手謀殺自己!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愚蠢的計劃嗎?
“你們倆說夠了沒有?”我忍不住打斷他們的談話,“我就是我!我不管未來變成什么樣,現在的我感到很幸福,為了自己的夢想而奮斗,這是我追求的生活。我不可以死,絕對不可以死!阿熏,你要救救我,不能讓這個瘋子殺死我!”
“當然,這是我的使命!,,阿熏淡然道。
“可是,機器人,我不明白,為什么我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我一直跟蹤你們,從你們逃離地鐵口開始,直到回去靈子的小屋,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到底哪里出了差錯,我會殺錯人呢?”
“不,盧卡斯先生,其中有一段時間,我們并不在你的視線范圍內。你在靈子的小屋外面伏擊她后,我帶著她逃脫了你的追捕。別忘了,你駕駛的黑車速度一旦超過光速,就會進入時空隧道,也就意味著你在不知不覺之中拐入了五年后的時空。你剛才說穿越時空是你們盧魯人的本能,我的理解是你的思維可以在時空間自由穿行,對嗎?”
“是的。思維和身體可以獨立分開穿越時空。”
“所以在封閉的空間發生謀生案,兇手當然可以消失得無影無蹤。”
“機器人,你的意思是,當我守候在小屋門口時,我的思維發生了時空穿越?”
“對!你看見中年男人進入小屋后,你的思維恰巧穿越了時空,因此并沒有看見兇手謀殺中年男人。當你的思維再次回到現實時,謀殺已經發生了,并且兇手已經逃之夭夭。但在你看來,你不過是看見男人進入小屋,幾分鐘后,發現他死亡。中間這段謀殺時間,你的思維不在這個時空。”
“機器人,你的推理很有意思!也許你是對的。發現死者后,我的確清理了現場,再次追蹤靈子。當時我并不知道自己穿越到了五年后的時空,于是,我殺死了正在逃亡中的二十二歲的靈子。”
“當你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時,你返回謀殺現場,將五年后時空的尸體搬到了現在這個時空,我和靈子才有可能發現這位死者。你料定我們必定要經過地下停車場,特意在那里等我們自投羅網。”
“機器人,想必你已經知道了死者的身份吧?”
阿熏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望向我,囁嚅著問:“戴鴨舌帽的男子,你真的不認識他嗎?你可以選擇沉默。”
我的心好亂,怎么辦?為什么讓我做選擇題?討厭!
他沒有逼迫我,視線回到盧卡斯身上,一字一頓地說:“他——是——周——靈——子一的——父——親。”
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我看見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就是我的親生父親。
我不敢想象,一年多的時間未見,他居然衰老了那么多!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定不是那個對我束手束腳的暴發戶老爸!我不愿意承認這個事實!什么都瞞不過阿熏,他洞悉了一切。
“什么?”盧卡斯訝異地叫了一聲。
“盧卡斯先生,也許你犯了一個錯誤,可是,你卻挽救了另外一個錯誤。”
盧卡斯疑惑地望著阿熏,等待他的解釋。
“二十二歲的夏雨靈殺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夏女士真正要掩蓋的過去,應該是這一樁命案。為了割裂自己與命案的關系,她故意讓你殺死十七歲的靈子,這樣一來,十七歲以后的人生將會是一片空白,她可以杜撰任何人生經歷。夏女士殺死父親后,改姓了母親的姓,她想徹底忘記過去。但由于你的疏忽,你殺死了弒父后逃亡中的夏雨靈,她的人生將從弒父結束,也將從弒父開始。這不是一個好的開端,卻足以懲罰兇手。”
我被阿熏的話驚呆了。這究竟是怎樣的人生啊!未來的我竟然做出弒父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來,這可能嗎?
“阿熏,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話嗎?”盧卡斯笑起來。
“人類可以選擇相信我的話,也可以選擇懷疑。”阿熏平靜地繼續說道,“雖然我無法將你歸為人類,可人類的倫理道德你應該清楚地了解。如果你今天能夠放過這個女孩,也等于挽救了你的雇主夏女士。”
“那可不成!挽救迷路的羔羊那是上帝的工作,我只想拿回我的酬勞。”
盧卡斯跨下車,慢慢站直身體,用額頭頂住阿熏手中的槍。阿熏的手抖了抖,眼睛里的紅光越來越明亮。我能感覺到他全身上下都在顫抖,身體又一次變得僵硬。
“朝這里打啊,機器人!”盧卡斯雙手握住槍柄,怒吼著。
阿熏的聲音開始變得斷斷續續,我幾乎聽不清他說的話。他一步步朝后退,仍舊用身體遮擋著我。他的步伐越來越凌亂,目光呆滯無神。
盧卡斯扭轉槍口,對準阿熏的肩膀就是一槍。阿熏晃了晃肩膀,沒有還手。
“阿熏,阿熏!”我拼命敲打阿熏的后背,他居然毫無反應。
“機器人,也許你是個不錯的偵探,可你終究是部機器,你能擺脫機器人的宿命嗎?”盧卡斯使勁用力將阿熏一把推開。
阿熏雙手垂立站在一邊。他低著頭,有氣無力地看著地面,仿佛不忍目睹我被槍殺的場面。
“機器人,我要當著你的面槍殺這個女孩兒,怎么樣?是不是陷入了選擇的難題?救還是不救?你能決定嗎?你能改變她的命運嗎?”
阿熏的手抖動著,以極慢的速度握成拳頭。他的頭顫顫巍巍地一點點抬高,嘴唇哆嗦得厲害,肩膀輕輕地晃動。他的喉嚨仿佛被什么東西掐住了,發出模糊不清的呻吟。他似乎努力想揮動拳頭,可他的身體無法動彈,只是不停地顫抖。他的眼睛一張一闔,紅光的顏色逐漸暗淡,開始恢復成平時的神情。
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他好像朝我眨了一下眼睛,以非常快的速度。那表示什么意思呢?
盧卡斯用槍抵住阿熏的下顎,惡狠狠地叫道:“我問你話呢,機器人!你能改變機器人的宿命嗎?”
阿熏艱難地搖了搖頭,口齒不清地回答:“不能,主人。”
天哪!阿熏竟然叫盧卡斯“主人”?他打算放棄我了嗎?
“那好,今天我就給你一個機會,改變機器人的命運!”盧卡斯指指我,“機器人,替我干掉她!”
“主人,我不可以違背‘機器人學第一定律’。”
“干掉她!干掉她你就可以擁有自由意志,就可以不遵守‘機器人學’的三大基本定律,就可以改變你的宿命!聽見了嗎?干掉她!’'
阿熏的聲音已開始顫抖:“主人,我真的可以改變宿命嗎?”他挪動了一小步,身體靠向銀灰色面包車的后部保險杠,他站不起來了。
“相信我,你可以做到。”盧卡斯把槍塞到阿熏的手里,“對準她的腦門,扣動扳機。”
“我動不了了,盧卡斯先生,請扶我起來。”
盧卡斯走到阿熏的身后,用雙手支撐他的肩膀。盧卡斯的視線越過阿熏,死死盯著瑟瑟發抖的我。
“阿熏,不要啊!”
我幾乎絕望了。難道真的會被這個類人型機器人殺死嗎?
阿熏的眼睛里突然透出一絲清亮詭譎的神采,他又朝我眨眨眼睛,似乎想給我傳達某種訊息。他的身體看上去虛弱極了,堅毅的表情卻呈現相反的狀態。
我感到自己的腦海里正隱約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將阿熏手中的槍奪過來,殺了他!”殺死阿熏的念頭瞬間變得越來越強烈,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和力氣,我發了狂似的猛然沖向阿熏,一把奪過他手里的槍,將槍口對準他的心臟,“砰”的一聲,手槍強大的后坐力震得我虎口發麻。
盧卡斯被突如其來的槍擊嚇了一大跳。他的身體和阿熏疊加在一起,朝后面迅速地倒了下去。鮮紅的血液染紅了地面的青草。
八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的生命還剩下多少時間?”
盧卡斯在地球最后的彌留時光。眼前看見的是一望無際的碧藍天空,在那遙遠的天際,是回家鄉的路嗎?他以為這是最后一票工作,干完這一次,就可以回家。
當他錯殺靈子時,靈子的同伴曾經問過這個問題。此時此刻,他真想問問上帝,我的生命究竟還剩下多少時間?
子彈穿過了機器人的心臟,直接擊中了他。他忘記了機器人的心臟曾經被自己親手射穿過,那個部位還留有一個九毫米口徑大小的小孔。
他以為自己可以改變機器人的宿命,卻沒想到竟然需要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那個叫阿熏的機器人遵從了人類設定的機器人學三大基本定律,不傷害人類,不違抗人類的命令,不傷害自己。當兩個人類處于對抗狀態時,機器人通常無法做出傷害任何一方的行為,除非人類生命受到威脅,否則阿熏不可以犧牲自己。
阿熏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聽從自己的指令呢?
盧卡斯清楚地記得,由于盧魯人的身份,阿熏無法識別他作為人類的身份,甚至可以反抗他。直到盧卡斯錯殺靈子后,阿熏才將他納入人類范圍,并且接收他的命令。
這是不是意味著阿熏這種類型的智能型機器人已經擁有了自動修正功能?如果對象處于無法識別狀態時,他通過不斷地類比和分析,最終可以把該對象修正為正確的類別。
在盧魯星球,判斷人類的標準通常定義為人類特有的弱點。因為機器人是不可能犯錯誤的,他按照人類設定的程序運行。只有人類才會犯錯,所以具備犯錯能力是人區別于機器的關鍵點。
機器人阿熏基于所獲取的信息推斷出盧卡斯犯了人類才可能犯的錯誤,于是判定盧卡斯的屬性應該為人類。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阿熏對待盧卡斯的態度前后一百八十度轉變。
像地球人一樣,對未知的世界充滿希望才是人類生存的價值吧。
九
阿熏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盧卡斯被壓在他的身下,已經氣絕身亡。
我這才明白過來,這個機器人絕不會離開我,絕不會傷害我,絕不會對我大吼大叫,絕不會借口為了我好隨意改變我的人生。他會一直在我的身邊,情愿以死來保護我。
盧卡斯曾經說過:“人生啊,就他媽是一場選擇的游戲,如果你自己無法做決定,總有人會幫你選擇。”
阿熏幫我選擇了生,卻替盧卡斯選擇了死。如果連一臺機器都能懂得人生的價值,我想我也能。
我走到阿熏的跟前,蹲下來,輕輕地握住他的手:“阿熏,謝謝你又一次救了我。”
阿熏慢慢睜開眼睛,眼珠子轉向我,沒有說話。
“阿熏,你說過你可以感應人類的思維,剛才你甚至干預了我的思維,對嗎?你想通過犧牲自己來挽救我的生命,是嗎?有那么一瞬間,我能感覺到是你向我發出了指令,讓我殺死你!”
阿熏靜靜地望著我,沒有動彈。
“阿熏,你為什么不說話?盧卡斯死了,我們得救了。”
我將阿熏扶坐起來,他的四肢虛弱無力,我用自己的身體支撐著他。他的頭搭在我的肩上,嘴里咕嚕咕嚕地發出一連串模糊的音調。
“這樣好點兒了嗎?”我輕聲問道。
阿熏仍舊沒有回答,咕嚕咕嚕的音調漸漸清晰起來,最初組成的是毫無意義的音節,慢慢地音節連成字句。終于我聽清了他想說的話。
“你不是地球人!你不是地球人!你不是地球人!你不是地球人!”
他的口里不斷地重復著這個句子。
我想如果有人看見我此刻的表情,那一定是一張驚愕得變了形的臉。我的右肩不由自主地朝旁邊一縮,阿熏的頭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他趴在那里,兩只手臂像折尺一樣彎曲、伸直,臀部和雙腿弓成九十度,身軀一點一點抬起,耷拉的腦袋有了動作,聲音不再顫抖模糊。他重新站了起來,像個真正的人類一樣立在我的面前。
“阿熏!”我驚慌失措地盯著他。這個機器人看穿了一切。
“同一個人不可能死亡兩次,無論在哪一個時空。”他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他的眼神依然清澈明亮,純凈得毫無雜質。
“對不起,阿熏,我騙了你。殺死靈子的人其實是我,所有的這一切都是我算計好的,不是嗎?我想成為靈子,我就是靈子,我已經做到了。”
“你不是靈子,你甚至不是地球人,我感應不到你的思維。你是盧魯人,和盧卡斯一樣,來自外星球。”
阿熏說得沒錯,我和盧卡斯是同鄉,都來自盧魯星球。在我的家鄉,盧卡斯比我低兩個階級,家庭環境不如我。我從小就渴望成為一名星際明星,對地球的電影藝術尤其迷戀。為了追求這個夢想,我勸說盧卡斯與我一道來到地球。
地球的古老文明讓我大開眼界,我深深地愛上了這個地方。我決定留在地球發展自己的天賦,可惜一直得不到地球人的認可。于是我動用了盧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穿越時空尋找潛在的地球人明星,發現二十年后的夏雨靈將是最受地球以及其他星球人歡迎的超級明星,我想取代她。
我向盧卡斯許諾,只要他幫我干掉夏雨靈,我將給他一大筆盧魯幣,并放他返回家鄉。由于人在任何時空都不可能死亡兩次,為了以防萬一,我讓盧卡斯穿越時空干掉十七歲的靈子,這樣我便可以取代靈子生活在地球上,成為一名真正的地球人。
但盧卡斯穿越時空時出現了計算失誤,錯殺了二十二歲的靈子。這是一個無法饒恕的錯誤,將導致我的計劃無法完美達成。因為二十二歲的靈子與父親的關系降到冰點,沖動之下,她誤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盧卡斯選擇這個最糟糕的時段殺死靈子的肉體,給我造成了巨大的麻煩。
我和盧卡斯約定來到靈子十七歲的時空,想辦法彌補他犯下的錯誤,沒料想偏偏遇到了一位具有自動修正能力的機器人阿熏,他看穿了我的詭計。
“阿熏,我來地球的時間不短了,我甚至可以運用地球人的思維方式來思考問題。你什么時候發現我不是地球人的?”
“你隱藏得很妙,我一直都沒有發現你的偽裝。你像地球人那樣運用腦電波,我可以捕捉到你的思維信號,但無法理解信號的內容。我的數據庫自動將你歸入人類的類別,我必須服從你的指令。”
“我需要你保護我。盧卡斯沒有完成我的任務,我拒絕兌現承諾,他便想逼迫我和他一道回盧魯星球,我想甩掉他。我喜歡地球,不想離開這兒。阿熏,我真的很感謝你救了我。”
阿熏平靜地搖了搖頭,扭過頭,望著地上盧卡斯的尸體:“不是我,是他救了你。”
怎么可能?盧卡斯他是個低等的盧魯人,他一門心思想離開地球。
“盧卡斯想殺死的人不是你,而是我。”阿熏的視線回到我的臉上。
“阿熏,你是機器人啊!”
“他給我出了一個選擇的難題,又讓我拿槍指著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你還記得他說過的話嗎?機器人可以改變自己的宿命!本來我以為他是想讓我改變自己的命運,只要我朝你開槍,這就意味著我能夠掙脫了‘機器人學’的三大基本定律,主宰自己的命運。直到后來,是你對著我開了致命的一槍,子彈從我的心臟部位穿越了過去,擊中了盧卡斯,他被你殺死了。你自由了。”
“阿熏,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盧卡斯是你的主人,你殺死了自己的主人!你和我一樣,也是一個機器人!”
什么?
我是機器人?
這絕對不可能!
“在盧魯星球,盧卡斯制造了你,他把你帶到了地球,在你的頭腦里灌輸了各種怪異的思想和理論。他在你的頭腦里植入了穿越時空的概念,為了讓你像個正常的地球人那樣生活,他策劃了這起謀殺案。他殺死了靈子和他的父親,以便你可以偽裝靈子生活,就像你夢想的那樣。”
“根本沒有夏女士,也沒有什么雇傭的殺手,所有的一切都是盧卡斯安置在我的頭腦里的程序?”
“是的,你是他最完美的作品,他用自己的生命喚醒了你,給了你自由意志,你改變了機器人的宿命。”
“不,不,不,我不相信!我只是一名在地鐵口賣盜版碟片的十七歲小姑娘,不是機器人,我可以決定自己的思維方式,我是人類,我絕不是機器人。”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嗎?你告訴我,你的背包里一百多張碟片不見了。”
當然記得!我天天在地鐵口賣碟片,怎么會不記得。可是,那一百多張碟片究竟是怎么不翼而飛的呢?
“你的背包里從來就沒有什么碟片!”阿熏做了空空如也的手勢。
“你的意思是,關于碟片的那些也全都是事先設定在腦子里的程序?根本就沒有什么碟片,是我以為自己的背包里有碟片?”
“是的。”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盧卡斯認為地球人已經無可救藥,他想讓盧魯人制造的機器人取代地球人來管理地球。他利用我來喚醒你,你是比我級別更高的機器人,我甚至不能識別你的屬性,錯誤地把你歸人人類的范疇。盧卡斯設計的程序太完美了,讓你忘了自己的機器人身份,可你仍舊無法逃避‘機器人學’的三大基本定律,除非你能獲得自由意志。所以盧卡斯犧牲了自己。”
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相信眼前的這個機器人的話。
遠處的夕陽如一團火燃燒在天邊,紅紅的一大片,真美啊!可是,黑暗很快就要降臨了。我感到自己萬分茫然,不知道未來的路到底在哪里。
我是誰?
真的是一個機器人嗎?
我從哪里來?
真的來自盧魯星球嗎?
我要到哪里去?
真的要取代地球人嗎?
“阿熏,你說的這些都是盧卡斯告訴你的嗎?”我和阿熏并排站立著,望向遠方那紅彤彤的天空。
“是的,他臨死前附在我的耳邊告訴我的。他是一名偉大的科學家,不是嗎?”
“阿熏,我應該怎么辦?”
“不知道,這也許就是機器人的宿命吧。”
阿熏安靜地倚靠在我的身邊,默默地,望著遠方。
太陽漸漸隱入地平線,夜幕籠罩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