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舊得在每個周末回到離城市七十多公里的洱源鄉(xiāng)下老家。然而父親卻每次都顯得極不高興的樣子,說車費一直在漲,沒事就不要回來了!我知道父親心疼錢,并且知道我的日子依舊緊巴得很,所以他這么說實際上全是出于對我的關(guān)心。我便只得告訴他說是想家了,回來和一家人一起團聚團聚,路上的開銷,權(quán)當是給我自己發(fā)工錢吧!
我始終放不下的是父親的那幾畝豆田,總想回來幫他做些事。好幾年前,父親出門跑了一段時間生意,后來在我中專畢業(yè)并當上了小學老師后,他就回到了老家,并在回家的第一年就把那幾畝給別人租種了好幾年的地要了回來,全種成蠶豆。轉(zhuǎn)眼十年過去,地沒有減少一分,他自己卻一天天老去,隨著兩個姐姐先后出嫁,勞動力少了,農(nóng)活一天天多起來,他卻從來沒少過對種地的熱情。
父親就是倔強。而這也正是母親常和他吵嘴的原因,甚至因為這種倔強,讓他和母親都吵了整整一輩子。
母親說他是在賭氣。十年前他剛回來,租種我家田地的人又一次上門要求減租,并聲稱如果不減,他們就不種了。母親表示理解,說現(xiàn)在種田實在不劃算,工價高、籽種貴、成本不少,村里的青年小伙,寧愿都到城里打工,然后把老人小孩都留在家里,種地度日,真是苦死累活!父親聽到這話時竟然當場就罵了出來,說他種了一輩子田,從來就沒什么怨言,又不是自己種不好地,干嘛老讓人家這么作踐?罵完之后,就給租種者說,待今年稻子收完,他就收回田地自己種蠶豆。
說實話,父親絕對是個種田的好手。幾十年和田地的親近,讓他和泥土結(jié)下了深厚的感情,不論陰雨連綿還是溽熱天氣,他都起早貪黑,情愿花力氣花工夫,在那幾畝地上精耕細作。記得那年田里的豆子都長勢很好,而似乎也就是從那年起,鄰村一家生意人開始每年都在收購青蠶豆米。如果把豆子摘回來用手加工成豆米,能比曬干了的蠶豆多賣一倍以上的價錢。所以,父母兩老從此習慣了把一粒粒豆子都剝成豆米售賣。花時間、費眼力、熬長夜,然而第一年,除了收入一千多塊的現(xiàn)金外,還留下一大堆豆稈碾成飼料售賣,還留足了第二年的籽種。每年收割結(jié)束,父親一臉倦態(tài),卻也十分釋然,常說幸好把田地都收回來了,不然再過幾年,這地都種不成了!作為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他知道“莊稼一朵花,全靠糞當家”的道理。而如今,租種地的人都不情愿費工費時,嫌臟怕累,懶得施用農(nóng)家肥,于是化肥用得太重,破壞了土壤結(jié)構(gòu),每季莊稼一收,地硬得犁不動。
然而讓我感到痛心的卻是母親的一雙手。我知道,聰慧的母親會勞動,無論什么活計,只須稍稍揣摩,就能研通竊門。所以,哪怕用任何一個指甲,輕輕摳破一小孔豆皮,她就能把整顆水靈靈的豆米擠出來。那鮮嫩翠綠的豆米,十分可人,一眼看到,便能聯(lián)想到餐桌上幾十種中聽的菜肴名字。然而她只能是一粒粒地剝著,一小盆跟著一小盆地歸放到一個用濕紗布蓋著的竹簍里,從早到晚,每天就只能加工出半簍來。隔著竹簍和紗布,很遠就能聞到青蠶豆那特有的甜香。等到半夜剝完,又被父親一左一右地把兩個竹簍捆到單車上,到鄰村的收購點上交貨。這樣連續(xù)一個來月的時間,母親的十個指甲縫都在沒完沒了的剝豆米活計中撕裂了。疼得母親時不時都要把指頭放到嘴里咂上一會兒。我心疼不已,托著母親的手一看,幾欲讓我掉淚。母親卻又把話題轉(zhuǎn)移到父親,說他每天打早便到豆田采摘,露水打濕一身衣服,白天還要跟著一起剝豆米,等到每晚交售回來,已是半夜。
每說到這些,母親總是嘆氣,抱怨父親就是倔強,說吃什么要跟肚子商量,種多少地要看自己的年紀,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逞什么英雄,怎能跟年輕人比?可父親聽了總是不服氣,于是兩人又有了爭吵。但不論怎么說怎么吵,母親依舊是父親最得力的幫手,而父親也從來不放棄他的那幾畝田地。
知道種田不易,我便也常常回去幫父母,并一再囑咐妻子別丟了我那堆舊衣服。于是一回到家,我又重新成了農(nóng)民。然而更多的時候,是父親一個人在操忙。遇上雨水季節(jié),父母就會感冒,而且每年都要反復十來次。四爺告訴我,說這是太苦太累了,體質(zhì)下降了,免疫力也下降了!一句話說得我揪心疼痛。因此每到農(nóng)忙時節(jié),不論手頭再緊,我都要給父母幾百塊錢,一再囑咐他請些幫工。他滿口說好。可下周回來,他田里的收割栽種農(nóng)活依舊沒有結(jié)束,我心中便有幾分生氣了,可他卻也說得合情,說種地比不了別的,如果你什么事都花錢,那就根本沒什么收成了。自己多干些,省下的才是自己的收成。一席話說得我無可奈何,只得看著父親這么一年年重復著辛勞和生病。
一般來說,父親種蠶豆都要經(jīng)歷這么幾個環(huán)節(jié):大春收割之后,便要開墑起壟,撒種點勻,之后又一鋤一鋤把土都蓋回來。灌地算得上是中耕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每至冬干時節(jié),常常還要徹夜地熬在村邊的溪水邊,把田一次次灌滿,吸飽了水的豆子才能如期開花、如期打苞、如期成熟。收割前,還要打一次尖兒,收回曬干的豆尖兒能打成綠葉糠,算得上是上好的飼料。然后搶在節(jié)令前把豆割倒,一車又一車地收回家去。由于我家的地很分散,并且交通不太好,每年收那幾千斤的豆稈,自然要花上好長的時間。關(guān)鍵是小滿前后的天氣,像極了孩子的臉,陰晴無定。于是,四月農(nóng)忙像偷人,天氣稍稍一變,就得停下田里的活兒,飛快地跑回家來搶場,云破天晴,又趕忙重新搬出豆稈晾曬。而夜間也常常不得休息,要用連枷把蠶豆從曬干了的豆稈上都打脫下來,等有風時候揚場,糠灰于是鋪天蓋地,滿家滿室,待到豆和糠兩者分離,各自歸倉入庫,才讓人松一口氣。
去年,父親的蠶豆遇上了一個難得的豐收年。臨產(chǎn)的妻無人照顧,便提前請了十多天的假回到老家休養(yǎng),母親和她成了父親最好的幫手,加上大姐二姐也常常來家里幫忙,有時還動用了兩個小外甥和姑爺,而我也在每個周末回去,父親的豆田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全家總動員”,于是一個小春結(jié)束,三畝多地,居然賣了五千多塊的豆米錢。最令人暢快的是天氣干熱,太陽暴曬,打下的豆子豆糠特別耐看,依舊賣了個好價錢。然而今年,母親陪妻一同到學校帶小孩,沒有了幫手,加之價格低賤,小春結(jié)束,父親的幾畝豆田收成還不到一千元。而更多的時候,家里只有他一個人操持著家務(wù)和農(nóng)事。幾個月后回家一看,只見父親又蒼老了許多。看到父親戴上老花鏡剝豆米的模樣,心里真不是個滋味。母親卻打趣對父親說:這回你知道自己老了吧?可想不到父親卻回嘴說:豆子一身都是寶,我都種了一輩子的豆,就不相信每年都是這么個收成!
又一個周末回去,見到父親居然還買了兩頭小牛,無須過問,我就知道倔強的父親將如何處理他那一大堆飼料了。我不禁更是心疼。同伴人中,不少人五十告老,父親卻要六十稱好漢,即便發(fā)白齒落,身體每況愈下,卻還不停地給自己增加活計。我只好在心里不斷地提醒自己:周末,必須回去,多少幫父親做些豆田里的活兒。
父親也讀過書,并且寫得一手好字。我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父親寫過這樣一副對聯(lián):耕讀傳家遠,詩書繼世昌。我十分清楚,父親就只有我這么一個兒子,他如此辛勞,全也是為了我,去年女兒出生,他硬給我塞了兩千塊錢。我握著他那一大把血汗錢時,淚水如注。
此生不論身在何處,父親的那幾畝豆田,始終牽絆著我的內(nèi)心,讓我永遠不會離開泥土,更無法背叛泥土。等以后女兒長大了,我肯定還要帶她常常回到老家,幫父親一起播種他那幾畝豆田。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