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蓮出落成比洱海邊的蓮花還俏麗之時,她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到了出嫁的年齡了。
石蓮在洱海邊的沙灘上想到了這一幸福或無奈之際,無意間,她望到了蒼山上騰躍涌動的望夫云,隨之,她的心事如夢般在洱海的上空飄蕩起來。
蒼山頂上狂風(fēng)怒號,洱海巨浪排空。石蓮心里知曉,那是傳說中的南詔阿鳳公主在玉局峰舞風(fēng)弄云要把洱海吹干,執(zhí)意要看看被壓在洱海底的情人石騾,是否安然無恙。
石蓮出生在船上那天,遇上了望夫云橫空出現(xiàn),洱海里風(fēng)浪驟然而起,幾只來不及靠岸的漁船被風(fēng)浪顛覆,淹死了幾個出海捕魚的漁民。洱海上風(fēng)平浪靜后,石蓮爹隨著村人出海去打撈、尋找尸體時,石蓮就呱呱叫著來到了這個熙熙攘攘的世上。
三天后,淹死在洱海里的漁民的尸體才被村人找了回來,安葬在了漁村后的山崗上。驚嚇不輕的石蓮爹回到漁村,見石蓮生在此時有些蹊蹺和不解,于是去請了神婆,求個兇吉。神婆裝神弄鬼亂跳了一番之后,掐指算來算去,最后神秘兮兮地對石蓮爹說,這閨女命硬,但卻生在望夫云出來興風(fēng)作浪又死了人的時候,是苦命的丫頭,得在本主廟旁拜個石頭做干爹,方能佑護(hù)女兒平平安安、長大成人。石蓮爹深信不疑,用錢財謝了神婆,并打算照神婆的指點(diǎn)去做,消災(zāi)免難,以保剛出生不久的女兒的平安。
信佛的石蓮媽抱著剛滿月的石蓮在洱海邊本主廟邊形如蓮花的一塊巨石下點(diǎn)上香燭,供上果品,跪下雙腿,口中禱告不止。從此,石蓮就拜寄給了那塊巨石。從此,那塊巨石穩(wěn)穩(wěn)地壓住了石蓮脆弱生命的那根心弦。由此,石蓮的名字就叫了石蓮。
石蓮每年都隨家人到石頭干爹前跪拜,把自己的命運(yùn)與石頭干爹維系在一起。洱海邊孤立的那塊巨石是石蓮長大成人的見證。二十年的人生,石蓮打過漁、種過田、讀過書。初中畢業(yè)的石蓮盡管與母親一樣也信佛,但也還明白事理,懂得人世的艱難。石蓮的美貌,在漁村數(shù)一數(shù)二,姣好的臉龐,窈窕的身段,美妙的歌聲,靈巧的本事,使得她成了漁村里人見人愛的俏麗女人。
石蓮、石蓮。石蓮媽只要路過那塊巨石前都要替石蓮的石頭干爹叫喚幾聲閨女的名字。
石蓮、石蓮。石蓮爹只要路過那塊巨石前也同樣莫名其妙恐懼地呼喚著閨女的名字。
石蓮路過那塊巨石前常常默默地注視著自己的石頭干爹。石蓮知道巨石就是保佑她平安的神靈。
石蓮、石蓮。漁村里的人們叫喚石蓮時,石蓮總會甜甜的答應(yīng)。不過,在她的心靈世界里卻感覺到了蒼山上升騰的望夫云以及翻滾的海浪,波濤洶涌的海面上一只只顛簸的漁船出沒在波峰浪谷之間。
這天,石蓮口哼漁歌,在陽光下的沙灘上正織著一張漁網(wǎng)。那銀亮的網(wǎng)線是石蓮到洱海對岸的大理城里買來的。那天,那個壯實(shí)的賣網(wǎng)線的城里男人,眼睛直勾勾盯牢石蓮嬌美的臉。石蓮一時無所適從,驚愕之后,顫巍巍地掏出錢遞了過去。那男人竟然在收錢時乘機(jī)捏了一把石蓮的纖手,大嘴咧開,傻笑著,樣子嚇人。驚得心跳不止的石蓮回到家一稱網(wǎng)線,一斤網(wǎng)線竟然稱出兩斤來。是城里那男人粗心還是石蓮大意,這個問題,石蓮似乎無法明白,也沒有心思再去探究,更不愿再想買網(wǎng)線的尷尬奇遇。
石蓮面向洱海織網(wǎng)并沒有多大意義,對面的蒼山肅穆的臉孔,千年注視著山山水水間的人世滄桑。石蓮隱隱約約想起了心上人阿蒼寬厚的背影。阿蒼出外挖礦石打工去了。臨走的那夜,阿蒼偷偷約了石蓮,倆人去了洱海邊的柳林。倆人擁抱并親了嘴,面對月下的洱海許下了心愿,私訂了終生。阿蒼發(fā)誓出外闖蕩一年,春節(jié)前苦一大包錢回來娶石蓮做老婆。那夜的幸福時光,石蓮將一生難以忘記。對于石蓮來說,她的那一雙靈巧的手織出的網(wǎng)能夠網(wǎng)住狂野的男人阿蒼的心,她也就心滿意足了。可誰知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阿蒼去后半年即傳來不幸的消息,礦洞塌方,阿蒼及同伴被深埋在洞里,連尸骨也找不到。石蓮與阿蒼只是山盟海誓,因而沒名沒分,于是,石蓮只好欲哭無淚,獨(dú)自傷悲。那夜,倆人私下發(fā)誓和許愿,只有天知地知,外人并不知道,因而,在村里,石蓮也就成了人人可來提親的姑娘。冬去春來,歲月匆匆,女人成年必定要嫁人的。阿蒼客死異鄉(xiāng)一年之后,石蓮對阿蒼的懷念隨著時光的流逝,逐漸淡忘了。正值青春年華的石蓮隨著時光的推移,想當(dāng)新娘嫁人,去做個賢妻良母,開始新的生活。一個偶然的機(jī)會,石蓮在蝴蝶泉的蝴蝶會上認(rèn)識了鄰村的小伙子陽哥。石蓮跟陽哥好上了。可陽哥家不富裕,沒錢,上門提親,被石蓮的爹媽一口回絕了。陽哥是讀過書的人,知書達(dá)理,人品也不錯,可家里窮,住房條件也差,再說辦個婚事,得花幾萬元錢,陽哥家拿不出這多錢,相好三年,陽哥與石蓮的婚事因家貧無法辦婚事而擱淺了。
石蓮、石蓮。石蓮媽的叫喚聲從船上傳來。石蓮應(yīng)了一聲,停下手中的活,放下網(wǎng)具,站起身,遠(yuǎn)遠(yuǎn)望去,船上似乎有陌生男人在走動。石蓮的心開始跳得激烈。難道提親的人還沒走?石蓮的春心萌動起來。她甜滋滋地想著做新娘的快樂。高聳的發(fā)髻像蒼山般盤在頭頂,插滿綢花的頭發(fā)上,再插上幾串搖蕩的首飾。從墨鏡里看出去的人生,石蓮全然想象不出來。
到石蓮家提親的那個男子是漢人,有票子、房子和車子,父母雙亡,單身一人。這之前,石蓮只見過他一面。高壯如一匹騾子,說話粗聲大氣,有著一張黑亮的臉孔。穿一領(lǐng)黑馬褂、黑西裝,開一輛像他一樣黑亮的轎車。腰間脹鼓鼓的票夾也是黑色的皮革。初次見面的那天,黑男人一眼就看上了貌美如仙的石蓮,只見他笑嘻嘻地撕開票夾,一甩手,十幾疊紅艷艷的大票砸在船頭的小桌上,將小桌砸得脆響。石蓮的爹媽眉眼舒展開了。有了這么多錢,可以造新船、蓋新房和為石蓮的弟弟討一房媳婦了。不情愿但又無可奈何的石蓮躲開了。要是阿蒼活著的話,這里來提親的就是他,或者陽哥有錢的話,這里來提親的也一定是他,如果是這樣,那該多好!可命運(yùn)常常捉弄人,阿蒼死了,死在異鄉(xiāng),成了孤魂野鬼。陽哥沒錢,只能望洋興嘆,知難而退。從那以后,石蓮織網(wǎng)的心和手很不協(xié)調(diào),常常織錯網(wǎng)扣,臉上時常潮起緋紅的色彩,謠曲里也有了些許的無奈和憂傷。
石蓮到船上時,來提親的男人在沙灘上留下走遠(yuǎn)的身影。石蓮媽眉開眼笑地對石蓮說,石蓮,聽媽說給你,下個月的今天就是你的大喜之日。
石蓮聽到后,心頭一熱。她想笑,想哭,想樂,想憂。石蓮聽到后,心頭一冷。她想嗔,想羞,想躲,想唱。她想象不出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體內(nèi)奔突、跳蕩。石蓮想,過去,讀過高中的陽哥常常悄悄對石蓮說,人是有人性的。他曾經(jīng)讀過一本叫《性愛夜話》的書。書中有郁達(dá)夫、林語堂、俞平伯、曹聚仁、周作人、張愛玲等作家的文章,都是談人性的感慨和領(lǐng)悟。后來,石蓮借來也讀了。從此,石蓮明白“食色性也”,才是一個完整而真實(shí)的人。人性?人性是什么東西?為什么不說獸性?石蓮莫名其妙想到這一奇怪的問題時,自己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
一個月轉(zhuǎn)眼就到了。石蓮一大早到洱海邊跪別石頭干爹,然后,回到家中梳妝打扮,并按婚俗哭拜爹媽,準(zhǔn)備去過一種全新的從未有過的新生活。
漁村因石蓮出嫁辦喜事而熱鬧非凡。一陣又一陣的嗩吶、鞭炮聲中,石蓮被自己的黑男人抱上了裝飾一新的黑轎車。石蓮坐在車上想,嫁人就嫁人,女人都得有這么一回。是福是禍都得挺著。
十多輛車組成的迎親車隊(duì)順著洱海邊招搖而過,作為新娘石蓮陪賓的女伴們,花枝招展地坐在黑轎車后面的客車上,像一群花喜鵲。
坐在黑轎車?yán)锏氖弿能嚧翱诳吹搅巳巳褐械年柛缒请p沉郁異樣的眼睛。石蓮憶起了昨夜與陽哥相會于洱海邊的一幕。在月下的沙灘上,陽哥面對即將成為別人新娘的石蓮有著從來沒有過的浮躁和不安。石蓮在月光中看到的蒼山有著倒立的影子。陽哥的姿勢如雄鷹俯沖一樣很優(yōu)美,并無半點(diǎn)做作。在明亮的月光中,在柔軟的沙灘上,石蓮感到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愜意和滿足。分別之際,陽哥說,石蓮,你我相好三年,愛情和金錢是不能等同的。你我此生無緣,從此天各一方了。石蓮,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你。石蓮兩眼含淚,甚至抽泣著伏在陽哥寬厚的肩膀上,哭了。
迎親的車隊(duì)過后,陽哥轉(zhuǎn)身走了。石蓮想,假如洱海干涸了,壩子里也會有大青樹常青。假如蒼山倒下了,也許會涌動著一片湖泊。人生和命運(yùn)如此,想得到的偏偏又失去。一種全新的生活等待著自己,只有挺身迎上去,才能不辜負(fù)陽哥的一片真情,哪怕自己最終變成洱海邊的一塊石頭,被海水淹沒,被波浪覆蓋。
二
黑轎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翻越過幾座大山,越過幾條峽谷,終于在山旮旯里一個小山村旁停了下來。占地數(shù)畝的一院豪宅就在路邊,這就是黑男人的家。石蓮心想,這也就是自己未來的新家了。
人群圍觀里和鞭炮聲中,黑男人上前背起石蓮,一溜小跑進(jìn)了家門。
裝修一新的新房里的現(xiàn)代家用電器一應(yīng)俱全,看得出黑男人有極其雄厚的經(jīng)濟(jì)實(shí)力。山村來朝賀、做客的人也不少,黑男人整整辦了兩百桌酒席。
做夢般的石蓮真真切切坐在新床上時,她又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渾身燥熱,臉孔發(fā)紅。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腳跛眼瞎跟著走。石蓮坐在新床上的第二個感覺是這句俗語,她弄不明白自己怎么會有這樣一種奇怪的念頭,也弄不明白糊里糊涂怎么就做了新娘。
客人來賓酒足飯飽散盡之時,夜已經(jīng)很深了。
一彎山月,照著寂靜的山村。遠(yuǎn)處偶爾傳來一兩聲犬吠。黑男人理直氣壯地將石蓮的紅頭巾掀掉在地上,回身將小綿羊般的石蓮抱上了床。石蓮覺得軟乎乎的床沒有洱海邊的沙灘上自由自在,黑男人也沒有陽哥敏捷有力。不一會兒,黑男人在石蓮的身旁呼呼入睡,接著響起的鼾聲如悶雷來自地層深處,震撼得石蓮無法睡覺。一種新鮮感不斷襲上心頭,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的石蓮當(dāng)然又想起了洱海邊沙灘上的月色,當(dāng)然又想起了陽哥說過的“人性”,但此時此刻的她不敢有太多太多的美夢。命運(yùn)既然如此,只能聽天由命。石蓮祈禱矗立在洱海邊的石頭干爹佑護(hù),有個好的未來。信佛的石蓮心地善良,不敢有非分之想,生怕自己從今往后的一輩子沒有個實(shí)在,沒有個著落。
第二天一大早,因失眠遲遲入睡的石蓮還沒起床,黑男人就已起床吸煙筒了。床上的石蓮迷迷糊糊中聽到了抽煙筒的水響聲,她甚至分辨不出黑男人的鼾聲與抽煙筒的聲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昨夜黑男人的鼾聲,比這抽煙筒的聲音還要難以入耳。
石蓮起床后,正要去洗臉,與大狼狗一道蹲在床腳抽著煙筒、一直不出聲的黑男人開了腔。喂,聽著,別對外人講,老子要出趟遠(yuǎn)門。石蓮一驚,放下臉盆問黑男人,咋這急?才……不能等幾天再出門嗎?黑男人生冷地回道,不行!不去,你吃的用的,哪里來?再說與朋友說好了時間,不能失約。我要去邊境做筆大買賣,馬上就得走。黑男人臨走又甩下一句話,你是我花錢買來的女人,好好守著這個家。要是有個閃失,我可不會輕饒你!
石蓮尚未穿戴整齊就急忙奔出家門,想去送送黑男人,可黑男人早已開著黑轎車一溜煙走了。
石蓮做夢也想不到,黑男人這一去,就沒再回來。開初,石蓮等了十天,又等了半月,又再等了一月。后來,石蓮等落了門前的桃花,等熟了樹上的桃子,仍然不見黑男人的蹤影。難道這黑男人上天入地了?石蓮常常在心里憨想。
有天晚上,月色很好。石蓮空寂地躺在床上撫摸著日漸長圓的肚子,月光穿過窗欞正照射在石蓮的床上。不知為何原因,石蓮想起了阿蒼、陽哥的好處,甚至想到了陽哥說的自己至今也難以鬧明白的“人性”。想著、想著,石蓮迷迷糊糊就睡著了。睡夢中,石蓮隱隱約約見陽哥口中親切地叫喚著自己的名字、輕手輕腳來到床前,石蓮?fù)蝗痪陀X得腹部隱隱疼痛。啊喲!媽呀!石蓮大叫一聲,從睡夢中驚醒。旋即,腹部有如刀絞般劇痛起來。要生了!真的要生了!石蓮?fù)纯嗟叵搿?/p>
說生就生。天剛蒙蒙亮,村里的接生婆剛進(jìn)屋子,石蓮就將一個完完整整的女兒生了下來。
石蓮做了母親的第二個月,村委會來了人,說她的黑男人在外地參與走私販毒被當(dāng)場擊斃了。至此,石蓮明白了黑男人的錢是昧良心的黑錢。
石蓮媽聞訊從洱海邊趕來山村看望石蓮的那天,山雨很大很密。石蓮媽待了三天就回洱海邊去了。臨走,石蓮媽說,石蓮,我的苦命閨女,一個人守著這么大的一個院子過日子,不是長久之計,重找個男人過日子吧。石蓮自來都聽媽的話,嫁黑男人時,石蓮對父母言聽計從,從來不說一個不字。如今,一夜之間,生活變了樣,已成這般光景,石蓮只好默認(rèn)了。
第二年的秋天,石蓮去石寶山趕歌會、拜神佛,往“阿盎白”上抹香油的第二天,石蓮對山歌認(rèn)識了鐵匠老石。至此,石蓮有了另一個男人。
石寶山歌會一結(jié)束,瘦弱的老石跟著石蓮到了大山深處石蓮的家。老石沒有黑男人精壯,但人很機(jī)靈。老石不僅會打制各種鐵器,還常常收些破銅爛鐵,而且精于此道。老石廉價收購,熔冶之后,鍛打?yàn)槌善烦鍪郏麧櫤芨摺5鲜瘜θ松鷣砹邌荩谏酱迕暡惶谩?/p>
有一日,一壯漢背來一塊看似廢銅渣有磨盤般大小的東西,要變賣給老石。那廢銅渣少說也有一百來斤。內(nèi)行的老石一見,兩眼放光,一看是塊好料,卻故弄玄虛說,這廢銅渣也想來賣錢?你是不是欺我老石不懂行?那壯漢口氣帶有哀求說,這東西祖上傳下來,丟在我家院子里已經(jīng)多年。今天午后,我要去走親戚做客,缺錢用。你只要出張紅票子,就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一言不發(fā)的老石端詳了半天廢銅渣,咬了咬牙說,不值、不值。八十塊賣不賣?多一分錢我老石就不買了。那壯漢見老石給了價,急忙點(diǎn)頭就賣給老石。欣喜若狂的老石邊掏錢邊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今天算我?guī)湍愕拿α恕?/p>
等那壯漢手捏著錢感恩戴德般連聲道謝走了之后,老石眉開眼笑找來鋼鋸鋸開了廢銅渣的一個角,拿在手中細(xì)細(xì)推敲。不看則已,一看,令老石大吃一驚,差點(diǎn)欣喜得暈了過去。原來,老石對礦石略通一二,那哪是什么廢銅渣,那是一塊含金的礦石。
婆娘!老石大聲喊著石蓮。石蓮自從找了老石做男人,還第一次聽老石這么叫她,正疑惑間,老石又說,婆娘,我拿這金礦石,這就去一趟省城請專家鑒定。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這回要發(fā)大財了。我走了,婆娘!老石又喊了一聲令石蓮很是疑惑的稱呼。
石蓮奔出家門,老石早已不見了蹤影。石蓮?fù)帐幨幍纳铰罚胂脒@戲劇性的情節(jié),又再回想老石剛才一反常態(tài)有如找死路的樣子,石蓮心中不禁一驚,很是納悶,心想弄不好會出大事。這經(jīng)歷曾經(jīng)有過。石蓮想起來了,那是前夫黑男人走時的場景。一股莫名的悲哀和恐懼襲上了石蓮的心頭。
驚異不已的石蓮站在門前想了想,幾只烏鴉怪叫著飛過頭頂,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瞬間籠罩心頭,久久揮之不去。有禍躲一躲,先回洱海邊的家中幾天再說。石蓮急忙轉(zhuǎn)身進(jìn)屋收拾了些日用東西和換洗衣服,背起女兒,鎖上門,慌慌張張回洱海邊的娘家去了。
數(shù)天后,從省城歸來的老石出現(xiàn)在山下的食館里。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我老石這回要發(fā)大財了呀!三杯燒酒下肚,老石話多了起來。食館老板娘見一個窮得叮當(dāng)響的鐵匠老石,怎出此狂言,便上前問道,發(fā)什么財?老石,你一個鐵匠,天天打鐵,收些破爛,難道能打出一座金山?老石笑了笑,說,哼,你來看!老石從腰間拿出鋸下來的那一小塊金礦,手一揚(yáng)又說,這是不是金礦石?省城里的行家說含金量很高。轉(zhuǎn)眼之間,我不是要成富翁了嗎?“滋”一聲,老石又飲下一杯燒酒。老石清了清嗓子,又說,老板娘,我家中的那塊一百來斤的金礦石,我只花了八十元錢買來,你算算,如今要值多少錢?我不發(fā)大財誰發(fā)大財?說完,老石自知酒后失言,轉(zhuǎn)身看看左右,忙捂了嘴,不再吭聲。看來,老石雖然喝得不少,但心還清醒著哩!
食館老板娘搖搖頭看了喝得不少的老石一眼,將信將疑走開了。
可老石萬萬沒想到的是隔墻有耳,自己所言已被人聽了個明明白白。鄰座立馬站起兩個熟知老石家住址的年輕人,急急忙忙朝外走去,一轉(zhuǎn)眼在山路上消失得無影無蹤。看得出來,他們是為了金礦石而奔老石家去了。
已經(jīng)有些醉意的老石仍然旁若無人地嘟囔著,喃喃自語,發(fā)財了,發(fā)財了!
老石搖搖晃晃走出食館爬上山腰時,一陣山雨下過,一陣山風(fēng)吹過,老石的酒醒了不少。老石興奮得哼起了山歌,唱起了小調(diào)。爬上山頂?shù)睦鲜柚苿牛宦沸∨埽冶既ァ?/p>
婆娘!站在家門口的老石大聲喊叫著。老石喊了幾聲,見沒有動靜,心中不禁有些發(fā)怵。老石見院門大開,屋門大開,心頭一涼,心想金礦石完了!老石一個箭步?jīng)_進(jìn)院子,又大叫了幾聲,婆娘、婆娘!
那天,石蓮回洱海邊的娘家后,住了幾日,眼前一直晃蕩著老石走時欣喜若狂的樣子,心中總是放心不下,便告別爹媽,要回山村的家中看看老石是不是回到家了。此時,石蓮正走在趕往家中的路上。石蓮邊走邊想,今天心慌得如此厲害,恐怕要有禍?zhǔn)隆O氲酱耍彶挥傻眉涌炝四_步。
此時,口中亂喊亂叫、酒早已驚醒的老石,跳來跳去滿院子在找不翼而飛的金礦石。找來尋去,哪里還有金礦石的影子。
不見了金礦石的老石渾身上下打著寒顫,一屁股坐在臺階上,放聲嚎叫起來。一陣痛苦之后,氣急敗壞的老石起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睜大眼睛又搜尋了一遍,仍未找到朝思暮想的金礦石。老石仰面朝天發(fā)出一長串狂笑,大聲叫著,完了!一定是那起了貪心的臭婆娘石蓮干的好事!金礦石一定被她偷走了!老石又發(fā)出一長串狂笑,用雙手使勁撕扯著頭發(fā)、衣服,狂笑不止。老石瘋了。失去理智的老石躥進(jìn)里屋,拿出煤油到處亂潑。然后,摸出打火機(jī),“啪”的一聲打著了火苗。隨之,火苗騰起,火光閃閃,烈焰沖天。火勢中的老石仍然狂笑不止。老石跳著、叫著、舞著、哭著、笑著。老石鼻涕、口水、淚水滿臉流淌。突然,一股濃煙火苗卷向了酒涌心頭的老石。只聽“哐啷”一聲,老石的頭重重地砸在門坎上。老石扭動了幾下,就再也不能動彈了。
聞訊趕來滅火的村人雖然潑了不少水,可怎滅得了滾滾火焰,更別提去救火勢中的老石了。老石被烈焰吞沒,活活被燒死在了家中。
人群中有人說,用不義之財蓋起的豪宅,一定是著了天火,活該!
遠(yuǎn)遠(yuǎn)地,石蓮?fù)揭还蓻_天火煙升上雨后初晴的天空。石蓮下意識地感覺到腳下的步伐又快了許多。當(dāng)石蓮站在離家不遠(yuǎn)的山腰時,終于看清了一切,不禁仰天大叫道,媽呀!那不就是我的家嗎?石蓮一時邁不動雙腳,驚叫一聲,癱坐在路邊,抽泣起來。
石蓮吃力地走近已成廢墟還在冒煙的家門前,哭喊著大聲叫著老石的名字。被村人從灰燼中抬出的老石,已被燒得卷縮如一條死狗,早已面目全非。
黑男人留下的家產(chǎn)被瘋了的老石一把火燒了個精光。老石也沒治下什么家產(chǎn),如今的石蓮一貧如洗、一無所有了。
石蓮在好心的村人幫助下安葬了老石。
悲痛欲絕的石蓮心里明白,自己注定要回到洱海邊的娘家去安身立命。
三
洱海邊的本主廟旁,走來了疲憊不堪的石蓮。
石蓮、石蓮!石蓮背負(fù)女兒踉踉蹌蹌?wù)玖⒃诙_叺哪菈K如蓮花一樣的巨石旁,她仿佛聽到了叫自己叫得很急的母親的聲音。但,當(dāng)迷迷糊糊的石蓮正想答應(yīng)時,那喚聲又消失了。如此反反復(fù)復(fù)數(shù)次,石蓮不禁毛骨悚然,疑惑滿心。一種恐懼和悲傷的感覺緊緊地攥住了她那顆脆弱的心。石頭還是那塊石頭,然而,此時此刻的石蓮經(jīng)歷了人生的悲歡離合之后,已不再想到那塊巨石到底與自己的命運(yùn)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也不再關(guān)心石頭干爹存在與否了。但,她還是記起了,那塊狀如蓮花的石頭是她的干爹,也是她的守護(hù)神。
石蓮原想像往常一樣跪拜石頭,祈求平安,可今日不知何因,她面對石頭干爹只是默然而立,沒有下跪。一種想去把握自己命運(yùn)的想法,占據(jù)了她的心靈。面對殘酷無情的人生風(fēng)雨,人不能只靠命運(yùn)生活,也不能總是下跪,去求神靈佑護(hù),求得精神的解脫。默默沉思良久的石蓮,流下了傷心的淚水。一番感嘆唏噓之后,石蓮手一甩,丟下一把冷淚,頭也不回地走了。
當(dāng)石蓮踩上那片軟綿綿的沙灘,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石蓮憶起了陽哥,以及壓在她的心頭多年,讓她一輩子也忘記不了的愛情故事。陽哥如今尚未娶妻,仍然孤身一人。石蓮想,自己如今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陽哥還會像以前一樣對她好嗎?還會像這之前一樣愛著她嗎?石蓮不能回答,不過,在她的心靈深處,永遠(yuǎn)掛念的男人,除了阿蒼就是陽哥。石蓮默默地在心中告誡自己,假如我是洱海上空那只嬌弱的燕子,風(fēng)雨過后,翅膀總會有練硬的一天。不管人生遭遇多大的風(fēng)和雨,我一定要勇于面對,始終堅強(qiáng)。
石蓮抬眼一望,寬闊的洱海上沒有一條船。洱海水波翻涌的盡頭處,蒼山頂上有一朵望夫云升騰上來,覆蓋了大半個洱海。波浪蕩漾起來了。狂風(fēng)凄厲地吹著,似乎要將洱海撕開,吹干。
天已近黃昏,蒼山洱海的美麗神奇依然橫亙在天地之間。蒼山頂上的望夫云始終是一個神秘莫測的夢影。洱海上的波浪似乎永遠(yuǎn)也無法平靜。這一切的一切,誰能破譯?誰能把握?誰能預(yù)測?誰又能主宰?
洱海上慢慢平息的波浪最終會將蒼山的倒影推出、展現(xiàn),洱海會美如一面明鏡。
云彩漸漸散去,一輪月亮爬上了東山尖,月光鍍亮了蒼山洱海之間的山川和大地,也鍍亮了洱海邊石蓮的身影。
責(zé)任編輯 楊義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