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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女莫嫁趕馬人

2011-12-31 00:00:00納張元
大理文化 2011年10期

納張元,彝族,教授,碩士生導師。大理學院文學院院長、民族文化研究所所長。云南大學客座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云南省寫作學會副會長,大理州作家協會副主席。

有300多篇小說、散文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十月》等報刊上發表,出版有個人專著《走出寓言》、《民族性與地域性:云南文學永遠的信念堅守與夢想超越》等,主編《現代寫作教程》等多部教材,12篇(部)作品獲得省(部)級獎勵。小說、散文曾分別被《小說月報》、《小小說選刊》和《散文選刊》轉載。4篇作品作為范文入選大學本科寫作教材。文學作品專集《走出寓言》2006年6月獲得“第六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優秀成果獎”;《沖突與消解——世紀末的少數民族小說創作》獲得“第五屆全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優秀評論獎”、第三屆“云南文化精品工程”文藝評論獎;散文《父親的三雙鞋》2011年2月獲得中國作家協會與《人民日報》聯合頒發的“盛世民族情”征文優秀作品獎;小說《彝山二題》2010年11月獲得首屆“滇西文學獎”。

2006年8月,被評為首屆“云南省德藝雙馨文藝家”, 2010年7月被評為“云南省德藝雙馨青年作家”。

似臥牛、如睡獅、像走蛇,一座座奇形怪狀的大山擠在一起,連綿起伏,蜿蜒曲折,像一條條受驚的巨蟒,爭先恐后地向遠處天邊躥去。

腳下近處是山,遠處天邊也是山,直到看不見的天外還是山。

山中多霧,霧里藏山。茫茫一片云海。行走在山中,就像浮在云海上一樣,有飄飄欲仙之感。云海深處或傳來兩聲悠長悠長的虎嘯聲,使你背脊骨一涼,全身一激愣,便實實在在地踩在了地上。

一條細細的小路,攀著大山,彎彎曲曲,曲曲彎彎,穿過密林,越過山崗,一直來到深山里的彝家山寨。寨子不大,卻很古老,因此,人們又習慣稱它為“古寨”。

古寨的老輩人為討生活,出門趕馬、做生意的很多。在家千日好,出門處處難。老輩人們顛沛流離,飽經憂患,吃夠了出門的苦頭。特別是趕馬人,聽說“夷方”能找大錢,古寨的很多老輩人都趕著馬幫去“走夷方”。大錢沒找到,不少人都把小命留在了“夷方”路上。于是,古寨的老輩人中寡婦特別多,古寨的女人也被教乖了:她們害怕男人出門,更忌諱男人趕馬。為了教育兒孫不要趕馬,她們痛哭流涕地給他們講述古寨里那些老寡婦的悲慘故事,一遍又一遍地給他們唱老輩人傳下來的《趕馬調》。

砍柴莫砍葡萄藤,養女莫嫁趕馬人;

三十晚上討媳婦,初一初二要出門。

你要出門莫討我,你要討我莫出門。

就為討妹債差大,不走夷方還不清。

差下債務也不怕,我紡紗織布給你還。

你紡紗不夠郎打酒,織布不夠郎吹煙。

要去要去由你去,你八十老母靠哪人?

八十老母有靠處,還有三兄四弟在家中。

要去要去由你去,你十八妻子靠哪人?

十八妻子有靠處,我三載兩年回來嘍。

石頭瓦碴勸得化,獨有我郎勸不依。

……

——摘自古寨《趕馬調》

“你出來你媽知道嗎?”

“她在前院罵老母豬,我從后門溜出來的”。

寨子外邊的樹蔭下兩個黑影離得很近,卻看不清對方的表情。近處有一對蟋蟀在長一聲,短一聲地應和,遠處不時傳來兩聲夜貓子的叫聲。

“唉!這次我又賠本啦”。男的重重地嘆了口冷氣。

女的聽到男的嘆息聲,絞辮子的雙手停止了動作,慢慢地把頭抵到男的胸脯上。他能體味她這無言的安慰,忙笨拙地伸出雙臂擁住了她。

“我吆著馬幫趕到山外時,那些收購皮貨的外省人已經走了。”

“那些皮貨呢?”

“按國家牌價賣給收購站了”。

兩人都沉默了。

時運真不濟。前次聽說藥材很賺錢,便收了一些馱出去,收購的人隨便看了看,硬說加工的技術較差,不收。求爹爹告奶奶,說了半天好話,總算低價給收了,卻是倒貼黃瓜二條。這次聽說外省人來收購皮貨,能出大價錢,忙又收了一些運出去,又沒遇上主子。

“這次賠了本,又差了不少賬”。男的大概沉默得實在難受,便又打破沉寂。

“欠大家的皮貨錢怎么辦”?

“只能按原來說好的價錢給!”

收皮貨時夸下海口,說一定能賣大價錢,回頭就如數送來。現在總不能去說我賠了本,原來的價不算數吧。當然,鄉親們也許不會過多地去計較那幾文錢,但,講信義是山里人的良心。

“錢從哪兒來呢”?

是啊,錢從哪兒來呢?這也正是他苦惱的問題。做生意顯然不行了。墊本沒有,他也再賠不起了。不做生意又哪兒來的錢呢?

“要不,我去馱一次木材試試”。

“不,不行”!女的倒吸一口涼氣,一把抓住男的胳臂使勁搖著,“那太危險了”。

父親那血肉模糊的尸體清晰地映在她的腦海中,總也抹不掉。

“事到如今,只有去闖了。我總不能讓鄉親們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吧”!

“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吧”。聲音柔柔的,身子也柔柔地向男的貼了過去。

蟋蟀的唱和聲已經停了,夜貓子的叫聲卻顯得格外的凄厲。寨子里誰家的糊涂公雞沙啞地叫了半聲,又戛然把后半聲咽了回去。

“曲娜——,曲娜——,你死到哪兒去啦……”寨門口一個婆娘扯聲賣氣地高聲喊叫。

“我媽找我,我走啦”!女的一貓腰向寨子背后潛去。

那婆娘還在手叉腰桿地站在寨門口喊:“曲娜——,曲娜——,短命鬼!你跑哪兒去啦……”

“媽,我在這”,曲娜突然出現在婆娘的背后。

“爛草狗,半夜三更的,找魂去啦?”

“我哪兒也沒去”。

“那你死了半截啦,叫你為什么不應?耳聾了還是嘴巴堵屎了?”

“我應了,誰叫你不細聽”。

“你不用跟我搗鬼,是不是又找吉布去啦”?

“沒”。

“你再跟那趕馬小子攪在一起,小心老娘打斷你的腿”。

曲娜噘著嘴不吭聲了。她知道母親好斗,越和她爭越說不清楚。

“老娘早跟你講過,趕馬的沒一個是好東西,叫你別跟著他們瘋,你這個死母豬,總把我的話當耳邊風,你會后悔的……”。婆娘邊嘮嘮叨叨地罵著邊往回走。

“斯吉嫂,來閑呀”。一個婆娘招呼曲娜媽。

“不閑了,這么晚了。哦,曲娜,去百木老漢家看一下,這么晚了,那老狐貍怎么還不回來”。

曲娜轉身向百木老漢家走去。她不明白,母親怎么老跟奶奶過不去,張口閉口的“老狐貍”。奶奶也是的,見天晚上往百木老漢家跑。老都老了,就在家好好呆著吧。

百木老漢的屋子里擠滿了人,曲娜悄悄在門邊坐下。

寨子里幾個須眉皆白的老漢圍坐在火塘邊。火塘里的柴疙瘩冒著濃煙,把屋子四周的墻壁和樓楞熏得焦黑,黑得油亮。老漢們的煙癮大得出奇,叭噠叭噠地一袋接一袋,整個屋子霧氣騰騰的,塞滿了煙霧。煙霧里幾顆一熄一亮的“星光”在閃爍,若明若暗地映照出幾張皺巴巴的面孔,在朦朧的煙霧里,顯得格外的蒼老,格外的深沉,被涂上了一層黝黑的神秘。老漢們東拉西扯地擺著“龍門陣”。擺他們年輕時出山去討生活,擺他們趕著馬幫跑地方,擺著擺著就唱起了《出門調》:

正月里來是新年,小哥嘜呀

光棍那個無錢好可憐

被窩背起出門去,小哥嘜呀

飄花那個落息過兩年

哎——小哥嘜呀

飄花那個落息過兩年

二月里來二月三,小哥嘜呀

挑起那個擔擔上茶山

茶山路上老虎叫,小哥嘜呀

一人那個走路好孤單

一人孤單不要緊,小哥嘜呀

八十那個老母在家鄉

歌聲沙啞、低沉,像老漢們人一樣疲倦,飽含了老漢們一生的憂患,在深夜的大山里,顯得格外的古樸、蒼涼。

老漢們唱著唱著,便都流淚了。

老漢們人雖然老了,卻還像小孩子一樣喜歡流淚。他們唱心酸的歌要流淚,被自己的故事感動了也要流淚,哪怕只能擠出幾滴渾濁的老淚,也仍然要流。他們都說年輕時太要強,把眼淚都往肚子里咽,現在需要補償一下。

百木老漢的眼淚像水,流起來就沒個停。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干枯的眼角滾下,流過滿是褶皺的鼻溝,把兩撇雪白的八字胡淹濕,再通過萎縮的嘴角,流到下巴尖上,順著山羊胡子往下滴。老漢邊用瘦骨嶙峋的手在臉上擦,邊喃喃地說:“老了,老了,越老越賤,越來越不中用了,連眼淚都不值錢了……”。

寨子里的老人們都知道,百木老漢的眼淚比金子還金貴。只要提到百木老漢,他們就會情不自禁地慨嘆一聲:“嗨呀!那老漢,吃過大苦哩”。

寨子里的老輩人多少都出過點遠門,但數百木老漢出的門最遠。他到過“夷方”。寨子里曾經有多少人趕著馬幫“走夷方”,但都一去不回,杳無音信。只有百木老漢是“走夷方”的唯一幸存者。其間吃了多少苦頭,受了多少辛酸磨難是可想而知的。“老漢命大哩”,寨子里的老人們都這樣說。百木老漢流的淚沒有人不敬佩,沒有人不同情。大家都抹著眼淚,抽著鼻子,眨巴著紅紅的眼睛勸慰老漢:事情都過去幾多年啦,傷心也不頂用,還是擔心身子骨要緊。百木老漢邊吸鼻子邊點頭:話雖這么說,但想起來心酸哩,“走夷方”的路上,人命比螞蟻還賤哩。路途險遠,一腳踩空,連媽都來不及喊;一路上老虎豹子經常出沒,只要碰上,自己是怎么死的都說不清楚;夷方地頭瘴氣又大,不小心中了瘴氣或喝了啞泉水,即使不死也成半個殘廢人了……

突然,一陣嚶嚶的哭聲從人堆里傳出來,在煙霧騰騰的屋子里,大家費了好大勁才辨出,原來是曲娜的奶奶曹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曲娜忙擠進人堆,把她扶出了屋子。大家看著她佝僂的背影顫巍巍地溶進了漆黑的夜色中,都在內心深深地嘆了口氣:

可憐的癡老太婆,又想她男人了。

曹婆的丈夫黑子就是去“走夷方”,而一去不回的。

曹婆年輕的時候,大家都叫她曹妹。曹妹晚黑子一年生,同在一個寨子,兩人從小就很要好。黑子年齡雖小,人卻賊精。兩人在山坡上刨了許多紅泥,再到箐底去用嘴含水上來合稀泥,做粑粑,曹妹把含著的水吐出來,邊攪拌邊招呼黑子:

“黑子哥,快點,你的水”。

黑子卻站著不動。

“啊——”黑子張開嘴巴讓她看。

“你的水呢”?

“不小心咽下去了”。

“你真笨!連水都不會含,你看泥巴都干了,快去,再含點來”。曹妹滿臉的不高興。

“跑那么遠,太麻煩”!黑子不情愿地伸了伸懶腰。

“你最懶,沒有水我咋和面呀”?曹妹不高興地噘起了小嘴巴。

黑子那雙賊亮賊亮的眼睛珠滴溜溜一轉,忽然有了主意。他走到曹妹面前,把褲子一撩,嘩嘩地沖了過來,差點沖在蹲著的曹妹頭上。曹妹嚇了一跳,忙閃到一邊,邊擦濺在臉上的尿,邊瞪大眼睛,半張著嘴,傻呵呵地看著黑子的惡作劇發傻。黑子嘴角一咧,眼睛瞇成一條縫,嘿嘿地樂了。

“你把尿撒上,臟兮兮的,我不玩了”,曹妹的小嘴噘得老高,滿不高興地把小臉扭朝一邊。

“我的尿不臟。”

“說謊!尿還有不臟的嗎?”

曹妹清楚地記得,每次她撒鋪尿后,媽媽都要罵她“墮落包,臟兮兮的”。

“誰騙你,那次你爹跌傷了,還來跟我要尿去喝,說我的尿能治病”。

“我不信!”

“不信你回去問你媽,是她端著碗來要的。”

“尿還能治病呀?”曹妹滿臉驚奇。

“只有我的能治,別的不能。不信你看,我的與你的不一樣”。黑子指著自己的小雞雞得意地向曹妹炫耀。

曹妹偏著頭,把那小雞雞端詳了半天,雖然不得要領,卻也覺得有些怪異。

“怎么樣?我不騙你吧?快去拌吧,吃了這尿粑粑,說不定我們就不會生病了”。黑子更加得意了。

曹妹將信將疑,但還是拌泥巴去了。

隨著個子躥高,黑子變得懂事起來,再也不干那種向曹妹炫耀小雞雞的事了,就連撒尿也要遠遠避開。

一對漂亮的畫眉鳥在寨子后面的大樹上搭了一個窩,還孵了幾只小畫眉,惹得曹妹心癢癢的,她惋惜地咂著嘴:“嘖嘖嘖,可惜樹太高,爬不上去”。

黑子把腰一挺,拍著胸脯,一副男子漢的氣概:“誰說爬不上去?我氣都不費就能把它抓下來”。說完,很像那么回事地往手心“呸!呸!”地啐了兩口,嗖嗖地上了樹,看著看著快接近鳥窩了,他卻坐在樹丫上不動了。

“快上呀,黑子哥!”曹妹催他。

“忙啥呀,它還能飛了不成”?黑子極力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等了半天,黑子還不動窩。曹妹不耐煩了:“黑子哥,你是不是上不去了”。

“屁話!比這難的都上來了,這點還能上不去?”

“那你快點呀”!

“你讓開,別在樹下看著我,我就上去拿”。

曹妹知道黑子鬼點子多,沒準是把自己支開,他想獨占小畫眉呢。她一甩頭:“我不”!

“那我也不上去拿小畫眉”。

“我也不走開!”

兩人就這樣相持不下。直到太陽掛在了山尖的樹梢,寨子上空已經升起了縷縷炊煙,黑子還是坐在樹丫上不動窩,曹妹急了:

“你到底拿不拿下來?”

“你在下面看著,我下不去”。黑子哀哀地說。

曹妹知道他又耍新花招,便惱了:“放屁!上去時,我也看著,照樣上去啦”。

黑子的臉憋得通紅,吶吶地說:“我……我的褲襠被樹枝撕開了一個大口子……”

“嘻——”曹妹把小嘴一捂,笑得直不起腰來。

黑子長成了小伙子,曹妹也長成了大姑娘。每天晚上只要聽到寨子后面傳來陽雀的叫聲,曹妹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家中呆不住了。如果不出什么變故,兩個年輕人的婚事將是水到渠成的。但世上是好事多磨。

一天晚上,還沒有等到黑子去學陽雀叫,曹妹就來找他了。他們一起來到寨子外的密林里,林子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曹妹直往黑子身上貼,黑子像被火燙了似的,閃去閃來也躲不開。

平時曹妹不輕易讓他碰的。突然,曹妹一頭撲過他的懷里,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

“黑子哥,你就要了我吧。我快要成為別人的人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曹妹?”黑子急切地搖著曹妹的肩膀。

“我媽的病加重了,為了救我媽,我爹要把我賣給山外的有錢人家”。

“那可不行。走,我跟你爹說說去”!黑子拉起曹妹的手就走。

黑子一頭闖進曹妹家,結結巴巴地說:“大……大叔,你……你可不能賣曹妹呀”!

曹妹爹愣了片刻,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沉痛地搖著頭說:

“我也是被逼的啊!唉!養女一場,還是救她媽要緊”。

黑子緩了緩神說:“那你把她賣給我吧,別人給你多少,我也給你多少”。

“你?”曹妹爹狐疑地看著他。

黑子急忙補充道:“我雖然手中沒錢,但我可以去借”。

曹妹爹為難地說:“黑子,你是一個好孩子。但是,我們都同在一個寨子,寨子只有嫁女的習慣,沒有賣女的規矩。我怎么能接你的錢呢?”

“這個不要緊,就算我的錢是送給曹妹幫曹嬸治病的,只要你不賣曹妹就行”。

兩顆渾濁的老淚立刻從曹妹爹的眼角滾了出來……

曹妹嫁給了黑子,黑子也因此欠了一屁股兩肋巴的債。債主不斷上門,新婚不久的黑子便只好告別了曹妹,趕著馬幫,去了那聽說能找大錢的“夷方”,從此,一去不回。

要去要去由你去,要去夷方買騾子;

頭騾一買玉鐲子,二騾一買三里星,

三騾一買花崩崩,四騾一買喜鵲青,

五騾一買四腳白,六騾一買綠豆色,

七騾一買銅錢花,八騾一買滿天星,

九騾一買母雞白,十騾一買爛毛青。

十個騾子挑齊了,小郎夷方去得成,

馱子扎在大門外,大事小物要商量,

郎挑水來妹煮飯,天亮不亮要開幫,

半夜說起雞叫走,天亮還在門背后

……

——摘自古寨《趕馬調》

雙手把十字鎬高高舉起,舉起,上身一扭,腰向下一塌,屁股一蹶,十字鎬在空中劃了一個漂亮的弧形,便“噗”的一聲,深深地扎進了土里,再提肛、收腹,腰一直,大胯向前一送,握住鎬把的雙手乘勢往上一拗,一塊大大的黑土塊便翻了過來。十字鎬又高高舉起、舉起……就這樣一鋤,兩鋤,三鋤……不停地重復著。身后新開墾的土地就像一塊黑羊毛氈,漸漸地向前鋪開,鋪開。汗水順著背脊,流過屁股溝,集中到那不好說話的地方,整個褲襠里濕漉漉的悶熱。手掌心里,先前還能感覺到熱辣辣的生疼,后來便漸漸麻木了。

吉布自己也弄不明白,他這樣死命地猛挖,是跟父親賭氣,還是想要發泄一下心中的憤怒。或許二者兼有之吧。

自從皮貨生意再次賠本后,他一直很苦悶。他恨自己無能,也許真的是像父親罵的那樣,越大越膿包了吧。小時候,寨子里的人不都夸自己聰明能干嗎?特別當他考取了初中要到山外的小鎮去上學時,整個寨子都轟動了:“嗨呀,咱寨子里,從古至今,還沒人讀書讀到山外去的”。

“吉布這龜兒子,可真看不出來”!

“古寨恐怕要出大人物了”。

“等吉布當了大官,得給古寨子的每個男人發一盒過濾嘴”。

“■!那紙煙燒嘴,還不如旱煙好抽”。

“你龜兒子是鄉巴佬喝不來蓋碗茶”。

……

大家眾說紛紜,但有兩點是一致的:一是讀書讀到山外去的人一定是大人物;二是天天吃洋芋、苦蕎粑粑吃多了,等吉布當了大官,要請全寨的人吃一頓米飯。

全寨的人都對吉布抱了熱切的希望,東家做鞋,西家縫衣地將他武裝起來,送出了山外。初中畢業,吉布沒有考取高中,便回了寨子。寨子里的人對他熱情如初,大家都想信,他終究會有時來運轉的時候,大人物并不都是一帆風順的。按百木老漢的話來說,劉備都還有賣草鞋的時候,吉布這是虎落平陽,龍陷淺灘。后來吉布干起了趕馬的營生,這倒讓寨子里的人們困惑了,寨子里從古到今的趕馬人還算少嗎?但總是十病九災,沒有一個趕馬人混得個人模狗樣。不到萬不得已,寨子里的人是不去趕馬的。父親也堅決反對他去趕馬,認為那是斷送前程的事。吉布聽不進別人的勸告,他說,古寨地處深山,山高路遠,沒有馬幫怎么運輸東西?他說他要用馬幫給寨子里開一條致富之路。

可惜他的“致富之路”屢受挫折,藥材、皮貨都賠了本,父親終于忍不住,發火了。父親敲著煙鍋頭說:娃子,你還嫩著哩,別心比天高,命如紙薄。做生意那可是一個坑騙一個的事,咱山里人祖輩就是土里刨食的命,不敢跟著去干那份傷天害理的缺德事。老輩也有不少人想去沾沾邊,結果不僅占不了別人的便宜,就連小命也搭上的也不少。咱也不靠望你成什么大人物了,你就正正經經呆在家里盤莊稼吧。你要怕出苦力,就提上老槍到林子里走走,只要人不懶,山神爺是不會讓你空著手回的;你要是有能耐了,就扛上鋤頭到老熊溝去,把溝兩邊開挖出來,那一帶土質不錯,種苦蕎準有好收成。那才是做莊稼人應該干的正經事。你挖一鋤就有一鋤的收獲,你要是偷奸耍滑,莊稼也能知道。人哄莊稼一時,莊稼哄人一年……

父親東扯西拉啰嗦嗦地罵了一片坡。吉布一賭氣便扛起十字鎬上了老熊溝。他就不相信他竟然會連祖輩代代相傳的刀耕火種的能耐都沒有。他只是覺得一輩子就像祖輩那樣平平庸庸地浪費在深山野地,太劃不來。

太陽依舊辣焦焦的,汗都流干了。全身像被膠粘住了一樣難受。

太陽落坡又不落,小哥有話又不說;

有話無話說兩句,莫讓小妹空等著。

嶺上傳下來曲娜嫩妖妖的歌聲。

曲娜也和母親斯吉嫂在嶺上開挖火地。她從嶺上看下來,吉布在溝底一整天頂著毒日,不息氣地猛挖,簡直把她心疼死了。她知道吉布心里不好受,可也不能這樣折磨自己呀,要是累壞了身子骨怎么辦?她想設法擺脫母親,到溝底去安慰一下吉布,便雙手按在小腹上,嚷了起來:

“哎喲,尿急死了。”邊嚷邊彎著腰往吉布挖地的溝底溜。

斯吉嫂斷喝一聲:“回來!爛草狗,你到那兒去尿給誰看”?

曲娜臉一紅,不情愿地轉回去,在樹林里象征性地蹲了一會兒。

過了會兒,曲娜又叫渴。溝底,離吉布開地不遠的地方,有一股清泉。

“死丫頭,別整天一門心思只想到那趕馬的面前去騷情。就是渴死,你也好好耐著吧”。

曲娜只好又蔫蔫地挖地。她不時抬起頭來看一眼日頭,盼望著它早一點落山,好讓吉布早點休息。但今天的太陽專跟曲娜作對,半天還不挪動一下。曲娜心急得像油煎,卻半點辦法也沒有,便恨恨地對著刺眼的天空罵:害瘟的太陽。

斯吉嫂原不是古寨的人,她家住山的那一邊。當她還是一個“野妹子”的時候,有個叫斯吉的小伙子經常唱著“月亮孤單小星配,阿妹孤單哥配著”之類的小調,趕著馬幫從她家門口經過。還是“野妹子”的斯吉嫂特別聽不得斯吉的那些令人臉紅心跳的情歌。有一天,斯吉嫂正和母親在山地里勞作,又聽見遠遠地傳來了馬鈴和小伙子的歌聲:

石榴開花一大朵

沒得老公來嫁我

斯吉嫂聽得滿身燥熱。又好氣又好笑。便對母親說:豬叫了,回去看看。母親回去了。斯吉嫂等斯吉的馬幫來到離她不遠的地方才唱:

趕馬哥來趕馬哥

趕了三年無老婆

頭騾就是你岳母

二騾就是你老婆

斯吉手搭涼篷地看了看,也回敬道:

高山砍柴平又平,

只聽聲音不見人;

聲音就像黃牛叫,

不知男人是女人?

兩人一唱一和,從中午一直唱到太陽偏西,最后只聽見斯吉唱:

小妹你舍得爹媽跟哥走

阿哥把你領到花山花迷著

斯吉嫂便跳上馬背,跟著斯吉來到了古寨。

一年后,生下了曲娜。

曲娜七歲那年,斯吉馱木材去山外,小青馬打前失,她去救小青馬,卻連人帶馬摔下了懸崖。兩天后,人們才找到他的尸體。

斯吉死后,差點沒把曹婆氣瘋,她整天淚流滿面,嘴里喃喃地念著:命,命啊!我早就說過,那小青馬不能要,妨主。他卻不聽,你看它身上那些紅點花,俗話說:青馬夾紅砂,不死主人就死它。命……

斯吉嫂也很氣了一陣,后來受不了寡居的生活,便跟一個外地來的趕馬人好上了。一天晚上,曹婆起來小便,聽到斯吉嫂的屋子里有男人說話的聲音,她聽了半天才弄清楚是什么回事。但她并沒有聲張,第二天才悄悄地找了寨子里的幾個身強力壯的漢子,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晚上,那外地趕馬人還沒進寨子便被扭住了,幾把明晃晃的殺豬刀抵在心窩上,勒令他“遠走高飛”,越遠越好,如果再碰上,就割了他的麻雀喂貓。

斯吉嫂一切都被蒙在鼓里,只不明白,那外地趕馬人怎么再不來了,連影子都見不到。要不是婆媳倆發生的那場沖突,斯吉嫂也許要被蒙一輩子。自從黑子去了“夷方”,曹婆總喜歡爬上寨子背后的龜石,向那條細細的通往山外的小路眺望。那天,曹婆又從龜石上下來,有氣無力地,顯得很憔悴。斯吉嫂一陣難過,覺得婆婆很可憐。她勸慰道:媽,你就忘了他吧,都幾十年了,即使不死,他在外面也有家小了,哪還會記得你。

曹婆臉一黑:“我不管他死活,我只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那種什么男人都朝被窩里拉的事我干不出來”!

斯吉嫂呆在那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是個聰明人,事情已經明白了幾分。

很快,她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她恨透了曹婆。為了尋找那個外地趕馬人,她用自己的積蓄買了兩匹騾子,也趕起了馬幫。她想,都是趕馬人,總會碰在一起的吧。

開始,那些趕馬哥頭欺她是女的,處處拿她開心,早上開幫,別的都走了,只有她的馱子端不上去,請他們幫忙,他們說:行呀,先摸摸吧。嘴說手到,胸前肉多處早被捏了一把。晚上歇在馬店里,他們大碗地喝酒,喝醉了,便端著酒碗來灌她。她整死不喝,他們便把她按翻在地,強行無禮。后來,她屈服了掌幫哥頭,別人再不敢對她亂來,慢慢地,斯吉嫂也學會了大碗地喝酒,大口地抽煙,粗話臟話,像罵牲口一樣罵人。兩百多斤的馱子,她再也不用求人,一人就能提上馬背。她也無需再靠掌幫哥頭。她想跟誰睡就跟誰睡,她不喜歡你要強來,準沒你的好果子吃。她懲治男人的手段又狠又毒,專攻下三路。好幾個馬哥頭都由于對她無禮,被她用膝蓋往襠下一抵,便白眼直翻,差點喪命。其中有一個已經做不成男人了。

斯吉嫂在趕馬人中出了名。馬哥頭們都懼她三分,又敬她三分。

她始終沒有碰到那個要找的趕馬人。正當馬哥頭們在商量準備推舉她為“掌幫哥頭”時,她又退出了趕馬人的行列,回到了古寨。

古寨的女人善飲。

古寨的老輩男人多數出門,留下女人們在家,白天頂著毒日在山地里勞作,晚上又疲乏,又孤單,便借酒澆愁。兩碗火酒下肚,云里霧里的不省人事,等到醒來,又是一個綠色的早晨。時間一長,喝酒成了古寨女人的傳統。古寨的女人,個個是海量,就連男人也懼她們三分。如果你到了古寨,常常會見到這樣的場面:漢子婆娘一大伙圍在火塘邊,端著土大碗喝酒。火塘里燒著滋滋冒油的豬腿羊膀,人人喝得滿頭大汗。男人赤了上身,露出一疙瘩一疙瘩的鍵子肉,黑里透紅的皮膚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在火光下,像點點星光;女人們打開鈕扣,開懷暢飲,兩個葫蘆般大小的大奶子顫顫悠悠的。女主人抱著酒壇子來斟酒時,常見男人們一手罩了酒碗,一手連連搖擺:不勝酒力。女人們則沒一人推辭:“滿上”!滿滿一土大碗酒端平齊眉,左右微微一擺——招呼同伴:“干”!“滋——”的一聲,一翻酒碗,滴酒不剩。女人們醉了,還臉紅撲撲地猜拳。醉了的女人仍然比男人伶俐。男人們輸得一塌糊涂,舌頭都攪不轉,只會搖頭擺手:不干了。

如果正在喝酒,孩子叫了,女人便會指使男人:“去,哄一下娃”!男人便乖乖地去了。要是男人不識趣,敢說:“我也喝酒呢”。女人便會眉毛一豎:“你能喝一壇酒么”?男人再不識趣,女人便二話不說,端起土壇子咕咕咕地,像喝水一樣喝干一壇酒。男人如果這時去哄小孩為時已晚:“娃,不用哄了,你也喝一壇”!死活不饒,喊媽都不行,非把你醉個半死不可。

古寨女人善飲。醉后出事的也很多。一個婆娘醉后,男人不在家,她把小孩抱掉在火塘里都不知道,等她醉醒,孩子已經燒死了,她也跟著瘋了。還有一個女人,喝了過量的酒,又去燒火,結果火搶進嘴里,把她活活燒死了。女人們喝醉后,把小孩抱跌了,又被男人打得死去活來的也是常事。

要走了來要走了,我頭騾二馬去掉了;

你頭騾二馬通人性;走到岔路它站著。

你青布套頭打著去,打到夷方擋風霜;

多謝了來承謝了,多謝小妹套頭嘍;

你莫多謝來莫承謝,多謝承謝妹心寒

等等著來站站著,小妹還有實話對你說

要說什么趕忙說,我頭騾二馬去掉了

你頭騾二馬通人性,走到站頭已站著

綢子衣裳穿戴去,穿到夷方擋風霜

綢子褲子穿著去,穿到夷方擋風霜

皮鞋襪子穿戴去,穿到夷方擋風霜

多謝了來承謝了,多謝小妹心疼了

莫多謝來莫承謝,多謝承謝妹心寒

小哥開幫小妹問,你今年去了哪年回?

我出門不定回家鄉,今年去了明年回,

明年不回后年回,后年不回不回嘍;

石頭開花馬生角,你多朝夷方獻獻飯。

等等著來站站著,小妹還有實話對你說,

吃水莫作撲著吃,開燒莫坐冷地下,

夷方路上瘴氣大,郎進夷方妹心焦。

……

——古寨《趕馬調》

山里太陽驕傲得像公主,惹得蟬兒尖著嗓子一聲緊似一聲地嚷:“熱死人——,熱死人——”!老人們在屋里待不住了,便都三三兩兩地聚到樹下乘涼。寨東頭的大樹下,百木老漢脫下那件和他人一樣古老的破襖,邊掐虱子邊和坐在對面的曹婆扯閑話。

“窮生虱子富生瘡,這話一點也不假”!隨著咯叭一聲,百木老漢悠悠地嘆道。

“窮人嘛,除了虱子還能有啥哩”。曹婆的語氣也是悠悠的。

又是咯叭一聲,老漢專注地看了半天沾著虱子的指甲說:“人老了,不中用了,連身上的虱子都掐不出血了”。

曹婆揩著眼角,端詳了一會兒老漢那干癟的瘦骨嶙峋的身子骨,才回道:“是老了,除了幾根老骨頭,恐怕連水分也擠不出來了”。

“唉!快了”。

“嗯,是快了”。

“老四都走了,他還比我小一旬呢,走得早了點兒”。

“是早了點兒”。

“他一生也煎熬夠了,走倒走得利索”。

“沒病沒災的,也是老天爺有眼”。曹婆又揩了揩眼角。

“白天還好好的放羊,晚上就不行了”。

“唉!聽說連飯都還沒吃,就餓著去了。夠可憐的!”

“雖然當餓死鬼,還有兩個兒子送終。總比我們強”。

“是比我們強”。

“你也比我強,好歹有個兒媳婦,還有個孫女。我可走得凄惶,連個抬哭喪棒的人也沒有”。

“唉,一樣,一樣,我那兒媳婦有跟沒有一樣。曲娜這孩子,連替她操心都來不及,哪還敢指望她。要是她再去嫁個趕馬人,我們這祖孫三代可就慘了”。

“唉!趕馬人,趕馬人一肚子都是苦水”。老漢也開始揩眼角了。他用的是那只少了兩個指頭的左手。

百木老漢左手那短了半截成了光禿禿的兩個指頭就是當年趕著馬幫“走夷方”留下的紀念。提起“走夷方”,老漢常感到一陣陣的心悸,從頭頂涼到腳后跟。

“窮走夷方餓走廠,多少尸骨拋遠方”。不是逼急了,沒人愿把小命拿到夷方路上去開玩笑。但夷方路上還是人馬如蟻,東走貴陽,南走老銀廠,西走密支那,北走西藏甘孜。馬幫成群結隊,一路上馬鈴聲聲,■鑼震天響。馬幫也有“大幫、小幫”之分。大馬幫又稱“旗幫”,是有錢人家出錢雇人去趕的,一幫就有幾百匹騾馬,抬著大旗,巍山回回登馬家幫的,就在大旗上繡一個“馬”字;姚安龍家幫的,旗上就繡一個“龍”字。為了避免大馬幫在中途路窄的地方相遇,讓不開道,騾馬都戴著大鈴,“旗幫”前面一兩里的地方,還專門有一個人鳴鑼開道。“哐——,哐——,哐——”的■鑼聲,在方圓幾里的山谷中震蕩回旋。小馬幫又稱“拼伙幫”,就像百木老漢他們一樣,只是“馱腳”而已。一人只有兩三匹騾馬。幾個人拼攏趕幫。

那年百木老漢和山外的幾個趕馬人合伙買了些茶葉、藥材,便趕著馬幫走上了去夷方的路。他們幾經周折去到下關,經保山,過畹町,到了瓦城。在瓦城賣了貨,又買了洋紗、玉器往回趕。不想,在一座大山上,遭了賊搶。騾馬貨物都被搶走,身上值錢的東西也搜了個精光。蟊賊都打了花臉,背著大長刀,百木老漢不曉得“黑道”中的規矩,只管去看那些蟊賊的臉,那蟊賊狠狠給了他兩耳光,又用刀在他后腦勺上敲了一下,打得他眼前一片金星,險些摔倒。同伴忙提醒他:“低下頭”。他便把頭埋在胸前,不敢再看。百木老漢左手無名指上戴了個金戒指,那蟊賊抹了兩下,抹不下來,便把他的手墊在樹上,用長刀連手指剁了去。但蟊賊剁得不小心,連老漢的小手指也遭了殃。幾個蟊賊走的時候,又把百木老漢押了去。這也是“黑道”里的規矩,如果有人去追,他們便把押去的人質殺了。幾個趕馬哥頭知道蟊賊的規矩,沒有敢去追,老漢才撿了一條命回來。但他再也沒有找到同伴。他手上的傷口發炎,腫得老粗,亮亮的,好嚇人,連餓帶病,他昏倒在山道上,被一個打獵的姑娘發現了,把他救回家中。三天以后,他才從高燒中醒過來。救他的姑娘叫小梅,小梅天天上山采草藥給他洗傷口,打獵物給他補身體。沒事的時候,她就雙手托腮,癡癡地看著他發傻,把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她間或也會猛然一下醒悟過來,發現自己失態了,但只是臉一紅,還對他嫣然一笑。小梅家單門獨戶地住在深山坳里,家里只有小梅和她的雙目失明的母親。百木老漢曾經問她,父親去哪兒了?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他再也不敢涉及這方面的話題。百木老漢的身體逐漸好轉,小梅把他帶到茅屋外去采摘野花。他說他是男人不愛花,但是她愛。她要他摘給她,他摘了遞給她,她卻不接,而是微偏著頭,要他替她戴在頭上。百木老漢不止一次發現,只要看著她,她那雙清澈明凈的眼里水便會越汪越多。

后來,姑娘的母親瞎老太太提出要招他為婿,他忙說自己已經結婚了。瞎老太太說,她不管他結不結婚,只要他不走就行了。他忙說,婆娘還在家等他呢。在門外偷聽的小梅滿臉不高興地走開了。她照樣為他洗傷口、上藥,打獵給他補身體,只是默默的,不再像先前那樣跟他有說有笑的,他感到丟失了東西似的難受。

一天,姑娘跟他說,傷好后,他要走,她不強留他,但他必須給她留下一個兒子。他很惶惑,連連搖頭說不行,姑娘把臉色一變,說他為什么這樣絕情絕義,她救了他的命,又替他治傷,即使算報恩他也不能拒絕她的請求。

晚上,天剛黑,瞎老太太就跪在祖宗牌位前。小梅毫不客氣地鉆進了他的被窩。第二天早上起來,瞎老太太還紋絲不動地跪在那里,知道百木老漢已經起來了,她便端了一杯茶給他,他剛要喝,小梅劈手把杯子打落在地上,并且抱怨地喊了一聲:“媽——”百木老漢莫名其妙。直到他走的時候,小梅才告訴他,那是“放蠱”,吃了那杯茶他就不能回家鄉了。只要離開那里,三年內藥性就要發作,如果沒有她母親的解藥,性命難保。不死也得落下半身不遂的殘廢。

百木老漢走的時候,小梅已經特別想吃酸的了。她含淚送了他一程又一程。

回到古寨,他才知道他不該回來,他去夷方本來就錯了,他還要回來就更是錯上加錯。

自從他去了夷方,婆娘就跟人私通,見他兩袖清風地回來,就干脆卷了東西跟人溜了。

老漢孤身一人過了一輩子。

送到這里你回去,妹你繡門還開著,

人不送你眼送你,小眼小眼要送你,

小臉轉回腳不轉,眼淚流齊腳后跟,

白天眼淚墊路走,晚上眼淚墊枕頭,

回家坐在椅子上,懶得抬頭頭低著,

雕花繡朵懶得看,繡花小針懶得摸,

哥在家中我打扮,不見哥哥懶收拾,

木梳篦子高掛起,胭脂花粉上塵灰,

吃飯就像吞沙子,走路就像落了魂,

自己鋪床自己睡,睡在床上快翻身,

幾天夜里不燒水,好比蹲在冷廟里。

……

——古寨《趕馬調》

曲娜覺得,天從來沒有這樣高過,山也從來沒有這樣青過,就連鳥兒的歌聲也特別的動聽。反正,她今天的心情特別好,原因是母親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她早就指望著母親能像這樣好好病一次,但母親那健壯如牛的身體卻越活越有滋味,沒有半點要病的意思。就在她對此已不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母親卻奇跡般地病了。母親是昨晚半夜開始病的,當她像豬一樣哼哼唧唧的時候,曲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連摳了幾下耳朵,又搖了搖頭,哼唧之聲依舊,她還不放心,擔心會是豬跑進屋里來,睡得太舒服而發出的哼哼。她激動地問:

“媽,是你哼嗎?”

斯吉嫂哼哼著說,她的頭疼得快要裂開了。

曲娜便興奮得差點喘不過氣來。她雙手捂在胸前長舒了一口氣:“老天有眼,母親總算病了。”她舒服地聽著母親哼哼,半點睡意也沒有。母親間或停一下不哼了,她的心便一下子懸了起來,惴惴不安地問道:

“媽,是不是好啦?”

斯吉嫂又哼哼起來,曲娜懸著的一顆心才坦然地落下。

天亮了,斯吉嫂哼哼唧唧地說:“曲娜,我……我不起來了,你煮一下飯,白天你一人到嶺上去挖地吧。”

曲娜高興得差點忘了她叫曲娜,幸好她還躺在床上,才沒有跳起來。

她用比剃頭刀還快的速度燒煮完,就匆匆上山了。母親的監視使她已經有好幾天沒能與吉布哥單獨呆在一起了。今天,母親好不容易病了,她才得了這點自由,一定要跟吉布好好聊聊。

一對山雀糾纏著嘰嘰喳喳地從曲娜眼前掠過,躥出去不遠,公的就把母的制服了。要在平時,她一定要罵公雀耍流氓,但今天,她卻微笑著臉紅了,心里嘀咕道:那公雀才能耐呢。

曲娜覺得,這么好的情緒,得有點什么表示才對。蹦兩蹦、跳兩跳?那太有點像小孩子;放開喉嚨,噢——,噢——地吼它幾聲?那是男人高興了的行為,而且有點像驢叫,不太雅觀;唱歌吧?對,唱歌:

山歌不唱不開懷

磨子不推不轉來

酒不勸人人不醉

花不逢時不亂開

聲音嬌嫩、清脆,飄飄悠悠地飛過山谷,越過山梁,在空中回旋激蕩,過了好一會兒,耳邊還有嚶嚶的回聲。連曲娜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嘴唇,竟然能吐出這樣好聽的聲音。

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瞪著眼睛好奇地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領。邁著輕快的步子,急匆匆地往嶺上趕。

到了嶺上,往溝底一看,吉布還沒來。想一想,不禁噗哧地笑出聲來。這么早,吉布恐怕連飯都還沒吃呢。曲娜便先挖地,挖兩鋤又往嶺下的小路上看看。

曲娜都挖了好大一塊,吉布才橫披著衣裳,扛著十字鎬,懶拖拖地上來了。曲娜暗笑道:這個懶蟲,活像個大狗熊,讓我來給他提提神。她放下鋤頭,借著樹叢的掩護溜下嶺來,藏在小路上方的樹叢后,看著吉布走到跟前,才“嗨”的一聲跳了出來。吉布倒退了兩步,愣愣地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便扔了十字鎬,把雙手食指伸到嘴邊對成“八”字形,呵呵地哈氣,做出咯吱的架勢。曲娜最怕這個,忙護了腋下,縮成一團,咯咯地笑著求饒:不敢啦不敢啦。

吉布還是不依不饒,直把曲娜“哈”得在地上打滾,喘不過氣來。危急中,曲娜突然叫道:“我媽來了。”吉布忙住了手,眼睛賊精精地四處搜索。曲娜乘機站了起來。吉布正色道:“你媽呢?”

“在后面。”曲娜理著微亂的頭發,臉蛋紅撲撲的,胸脯一起一伏地直喘氣。

“你還是快上去挖地吧,省得你媽來了又扯聲賣氣的。”吉布有些沮喪地說。

曲娜脖子一梗:“我才不怕她呢!”

“那我們就坐一會兒吧。”

兩人在路邊坐了下來。

曲娜用拳頭捶著吉布的背撒嬌:“你這個大壞蛋,真狠心!把我哈得氣都喘不過來。”

“還不是你自找的!”吉布點著曲娜的腦門說。

“誰叫你像瘟雞一樣垂頭喪氣的,我只是給你提提神。”曲娜裝出一副好心不得好報的委屈樣兒。

“哎,說正經的,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我左想右想,還是想冒險去馱一次木材出山,你看怎樣?”

“又是馱木材馱木材!”曲娜皺起眉頭,一嘟小嘴,雙手三下五除二,把吉布的頭發揉得亂蓬蓬的。

她就這樣,跟吉布在一起,她不高興的時候,就把他的頭發揉得亂亂的,等她高興了,又用手指替他一根一根地理順。

“那你說,不去馱木材又怎么辦呢?難道……”吉布話還沒說完,就被曲娜捂上了嘴。

“別說,別說,什么也別說,難得有這么一點自由,干嗎總提那些不高興的事呢。今天我媽不來了。”曲娜把頭靠在吉布的肩上,閉著眼睛喃喃地說。

一對年輕人有些陶醉了。

“曲娜!曲娜!”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把兩個年輕人嚇得跳了起來。曲娜伸長脖子一看,原來是奶奶曹婆。

這老狐貍怎么跟蹤到這里來了?滿以為今天能自由,想不到好事情全被這老狐貍攪了。曲娜突然覺得奶奶非常可恨。

“曲娜!”曹婆又喚。

“嚷什么?我又沒死!”曲娜沒好氣地搶白道。

“你不去挖地,跑來這里瘋哪樣?”

“你管得著嗎?”

“我管不著誰管?”曹婆也是喘吁吁的,不知是累的還是氣的。

曹婆也是為著曲娜好哩。別的不說,單是老巴巴的還不辭辛苦地爬這么遠的山路上來,可見用心良苦。早上起來,她就覺得不對勁,這瘋丫頭跳出蹦進的特別高興。曹婆也年輕過,心下早已明白了幾分。她不放心就跟了上來。曹婆已下定決心:決不能讓她再跟那趕馬的攪在一起。跟了趕馬人,一輩子倒霉,她就已經吃盡了嫁給趕馬人的苦頭,這苦頭是用語言表達不清的。要是來世還當女人的話,她寧愿當尼姑也不嫁趕馬人,

那年,黑子趕著馬幫去了“夷方”不久。曹妹便感到有氣無力,不想吃飯,心翻想吐,卻又總是吐不出來。嘴饞得要命,整天就想吃酸的。她想到小時候,黑子常去摘一些野橄欖、酸楂來,兩人比賽誰吃的多,直吃得牙齒酥得吃不成飯,下巴酸酸的張不開嘴。要是現在黑子再去摘那么多的橄欖、酸楂來,那不用比賽,她會全部吃完。想著想著,清口水早從嘴角流了出來。隨著一天天地想吃酸的,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凸了出來,挺著個大肚子,她還要上山砍柴,割葉子墊廄,到山地里勞作。勞累一天回來,快要癱倒了,但還是冷鍋冷灶的,還得自己生火做飯,煮豬食喂豬。直把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隨著分娩的日子臨近,她顯得格外的緊張恐懼。一個孕婦,沒有丈夫的陪伴,這其中的凄惶是沒有當過女人的人難以想象的。她天天挺著個大肚子爬到寨子背后的龜石上去眺望,希望有一天,丈夫的馬幫會突然出現在通往山外的小路上。但直到臨產,黑子都沒有回來。那天晚上,把她疼得直打滾,全身的大汗像水一樣把衣服淹濕,她自己把上下唇咬得血肉模糊都不知道。開始,她還能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漸漸地連哼的氣都沒有了。她感覺自己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她認為自己要死了。她在心里默默地呼喚著:黑子,黑子,黑子……她為自己死前不能再看上黑子一眼而惋惜。于是,兩顆冰冷的淚珠從她的眼角滾了下來,流到耳根,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蘇醒過來時,寨子里的女人們已經為她洗好了嬰兒。“我還沒有死!”她高興得哭了起來。

生下小孩不滿三天,她就下地自己燒煮。還不滿月,她就上山了。柴燒的沒有,豬廄稀了沒有墊的,山地里的農活等著做。沒有男人,一切都要靠她親自去動手。不滿月就上山下地,受了風寒,她發起了高燒,臉腫得像發面團,連眼睛都睜不開。一連幾天滴水不進,孩子吸不出奶,餓得呱呱叫。曹妹心里一酸,也跟著嚶嚶哭了起來。

孩子長到三歲了,還沒有取名字。她要等著黑子回來他取,但黑子總不見回來,總不能讓孩子老沒有名字吧。她的愿望不就希望黑子喜喜歡歡的回來么,就叫他“斯吉”吧。

夏日里,她帶著斯吉去山地里勞作,辣焦焦的太陽像一盆火,高高懸在頭頂上,烤得人又燥又慌,便蹩了嗓子,細細地唱《五更調》

叫一更

你為何出門不回鄉?

別人出門心掛家,

你心掛哪方?

就是傷心不掛我,

爹媽把你撫養大,

有錢無錢也回來,

把爹媽看望。

叫二更

給我獨人守空房

只身孤影在房中

心中好孤單

被子就是我的伴,

知心話兒沒處談

苦呀愁呀誰知曉

有苦對誰講?

叫三更

怪那閻王瞎眼睛

把我們錯配夫婦

紙上落空名

叫我獨自開花獨凋謝

叫我獨自結果自落枝

跟你自由結姻緣

哪里得團圓?

叫四更

就為我是個婦人

就為我是個孤婦

無法離家門

叫我身披蓑衣無落處

成了個有夫的孤寡人

聽得鄰家喚兒又喚女

滿臉淚縱橫

……

聲音慘慘的,像哭死人。

《小寡婦》、《苦媳婦》、《出門調》、《五更調》幫助曹妹打發了不少寂寞的日子,也把她的心泡得更酸更苦。

每天日頭偏西,她都要領著斯吉爬上龜石,眺望遠方的路。她雖不懂得“望穿秋水”一類的話,卻手搭涼篷地望一陣子,失望地長嘆一聲:“眼睛都望花了,你爹咋還不回來?”

有一陣子,曹妹想黑子都快要想瘋了。好幾次,刮著大風,下著大雨,她卻拿著蓑衣篾帽順著通往山外的小路走,走了半天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兒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傻愣愣地想了一陣,才想起自己是來接黑子的,便又心里酸酸地往回走。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曹妹變成了曹婆,但她還是天天爬到龜石上去眺望。她常常自言自語:“說不定哪一天,黑子就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呢。”

半夜三更大鈴響,我雙腳縱出繡房門

雙手拉著頭騾彩,問問給是我家哥?

這個大嫂問得怪,哪個就是你家哥?

我家大哥我說給你,問你給有遇著他?

夷方路上騾馬多,曉得哪個是你哥?

人家鈕子釘朝右,他的鈕子釘左邊

洋裝衣裳綢子褲,川鞋襪子不離身,

羊羔帶子繞三轉,雙邊鞋子不離身,

漂白馬褂三滴水,花籃草帽不離身。

我家大哥怎么樣?問你給有遇著他?

你家大哥我遇著嘍,你家大哥死掉嘍,

思茅得病普洱死,尸骨丟下九龍江。

……

——古寨《趕馬調》

雖然只是一天,卻比十年還長。日頭像釘在天上一樣,一動也不動,好幾次曲娜恨不能找根竹竿,把它一棍子擊個粉碎。好不容易盼到日頭跌下山尖,卻使她更加心焦起來,吉布昨天馱木材出山外去,說好今天回來。還在中午她就幾次三番地往外跑,直到現在天都暗下來了,還不見吉布的影子。

幾只山雀嘰嘰喳喳地爭吵著飛向日頭沉下的山尖去了。山箐里傳來竹雞“好好看看”的叫聲。一只烏鴉蹲在寨子背后的一棵光禿禿的老樹上,昏頭昏腦地拖長聲音叫:“刮——,刮——!”

聽到烏鴉的叫聲,曲娜感到全身的肌肉痙攣,心尖兒直發顫。會不會出事?要是吉布有個三長兩短,那可就糟了。聽母親說,那年父親去馱木材,媽媽在山地里勞作,也是有一只烏鴉老是朝著她叫,過了兩天,父親的尸體就抬回來了。

曲娜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這幾天,素來合不來的媽媽和奶奶突然聯合起來,一唱一和地對她說教,給她講一些關于趕馬人的聳人聽聞的悲劇故事。

曲娜自己也并不覺得趕馬人好,她只是喜歡吉布,誰叫他一定要去趕馬。她勸了吉布幾次,他瞪著眼睛生氣地說:“你不懂就別多嘴,這深山野林里,沒有馬幫怎么運東西?”

她怕吉布生氣,便不敢再多嘴多舌。但只要吉布不放棄趕馬,母親和奶奶就不會同意他們的婚事。

天更暗了。

還不見吉布的影子。曲娜急得獨自一人順著通向山外的小路跑去。跑了一程,猛見前面來了一個模糊的黑影。走近一看,正是吉布。

“吉布哥”,曲娜驚喜地抱住吉布的胳膊。“你老不回來,把我急死啦。”

吉布陰沉著臉不出聲。

“你怎么啦?”曲娜搖著吉布的胳膊。

仍然是沉默。

“你的騾子呢?”直到這會兒,曲娜才發現吉布沒吆騾子。

“被扣下了。”

“誰?”

“林業局。”

“為什么?”

“要罰款。”

“罰多少?”

“三個騾子九千。”

“哇,我的天爺,哪來那么多錢?”

沉默。

“你不會跟他們說說好話嗎?”

“說好話頂個屁用!”

“要不,騾子不要了,你以后別趕馬啦。”

“你又來了!”吉布火了。

“那,這錢從哪兒來?”曲娜怯怯的。

“走,回去想辦法。”

兩人又匆匆往回趕。

“吉布哥,這錢到底怎么想辦法,你心里有沒有底?”

“我媽有一對玉環,一對玉鐲,山外玉很值錢,我把它拿出去賣了,不夠再借點。”

“玉鐲?我奶奶也有一對,我把它拿給你來吧。”

吉布眼睛一亮:“她肯嗎?”

“我給你拿來就是。”

“那你要快點,我今晚還要連夜趕出山外去。”

“何必那么急?”

“去遲了他們就把我的騾子賣了”

“那你在寨門口等我。”曲娜一閃身離了吉布,飛跑回家。

奶奶不在家,肯定又去百木老漢家去了。她剛想喊母親,一想,不對,讓她們知道了要給吉布,她們肯定不答應。她自己去翻。她常常看見奶奶每當從龜石上眺望回來,就從枕頭下拿出一個盒子,盒子里就裝著那對玉鐲,玉鐲翠綠翠綠的,用一段三、四尺長的紅綢包著。

曲娜不費事就找到了盒子。她打開盒子,拿出包了一層又一層的紅包,打開紅包,她把紅綢依然裹好放回盒子里,再把盒子放回原處。把玉鐲藏在褲兜里,悄悄溜了出來。

曲娜來到寨門口,吉布已經等在那里了。

“拿來了嗎?”

“拿來了,喏,給!”

吉布接了玉鐲就走。

“路上小心些。”

吉布沒吭聲。那略微有些單薄的背影很快溶進了夜幕里。

曲娜的眼睛有些潮,鼻子酸酸的。

不知是什么地方,似乎是寨子里,又好像不是寨子里。一堆人圍在那兒,似乎是寨子里的人,又好像不是寨子里的人。有個面熟的人過來對曲娜說:“還不快去看看,你爹趕馬跌死啦!”

那人說完就自顧去了。

曲娜想過去看看,兩只腳卻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她想呼喊,嘴張得老大,拼了全身的力氣,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她正急得沒辦法,那一堆人卻突然散開,兩個大漢抬著一口棺材來到她面前放下,前面的一個掀掉棺蓋,粗聲粗氣地說:

“曲娜,你爹趕馬跌死啦。”

棺材里尸體蓋著一塊很臟的麻布。死人的臉被蒙得嚴嚴的,辨不清到底是誰。

曲娜傻呵呵地看著發呆。

后面的一個大漢把蒙著死人的麻布一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赫然出現在眼前。仔細一看,竟是吉布,一雙眼睛鼓得大大的,兩個眼球泛著藍藍的光,直直地瞪著曲娜……

“哇——”的一聲,曲娜哭出了聲,一下子醒了過來。出了一身冷汗,臉上濕漉漉的,心還在咚咚咚地跳。

天已經亮了。

“你這個老不死的,活得不耐煩了。大清早的找老娘吵架。”

“你這賊婆娘,拿了我的玉鐲你還有理?”

“誰要你的爛×圈圈,老娘耐×煩拿你的。”

“不是你拿還能是誰?自己送上門的騷貨,不是好東西。”

是母親和奶奶在外面吵架。曲娜忙起床穿衣。

“誰自己送上門啦?是你兒子把我馱來的。”

“媒人是誰?請客喝喜酒了嗎?你爹你媽收到過彩禮了嗎?”曹婆咄咄逼人地質問,多少顯得有點得意。

“老不死的!!!”斯吉嫂咬牙切齒,氣急敗壞。

“老不死?我知道你早就巴不得我死。你這個喪門星,克死了我兒子,現在又來算計我。”

“誰克死你兒子啦?誰叫他去趕馬?你男人又是誰克死的?你咋不叫他長命百歲?”

曹婆一愣,“嗚——”的一聲哭了起來:“你還我玉鐲來。”

曹婆邊哭邊披頭散發地撲向斯吉嫂。曲娜忙跑出來,把她拉住。

“奶,你別怪我媽,玉鐲是我拿的。”

曹婆一下子忍住了哭聲,詫異地看著曲娜:“你拿的?你拿它干啥?”

“我……我……我……”

“老不死的,聽見了沒有?好端端的來賴我。”斯吉嫂有些幸災樂禍。

本來曹婆每次都是從龜石上眺望下來,才習慣性地打開盒子看玉鐲的。昨晚卻有些怪異,心欠欠地總是睡不著,翻來滾去的總是不踏實,總感覺欠了點什么,一直折騰到天亮,她才猛然悟到,自己是在記掛那對玉鐲呢。忙從枕頭下拿出盒子打開一捏,綢包是軟的。她一驚,打開綢包,沒有玉鐲。會不會平時糊涂忘了裝進去呢?她找遍了屋子里的每個角落,翻遍了床上枕下,都沒有找到。忙喊出斯吉嫂來索要。婆媳倆便一架吵了起來。

曹婆不理會斯吉嫂,繼續追問曲娜:

“你拿去干啥?拿哪兒去啦?”

“……”

“去拿還奶來吧。那是你爺爺留給我的念想,就是死了我也要帶到棺材里去的。”

“我已經把它送給吉布啦。”

“啊?吉布?”

曹婆和斯吉嫂都吃了一驚。

曹婆二話不說,急匆匆地顛了一雙小腳,往吉布家去了。

斯吉嫂便又數落曲娜:你這爛草狗,叫你別跟吉布來往,你還要跟他胡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等你當了寡婦,什么都晚了。

像曲娜預想的那樣,曹婆很快就從吉布家氣急敗壞地回來了。

她喘吁吁地罵:死丫頭,你怎能把那玉鐲送給他,那是奶奶的命啊,那小子現在還在山外沒回來。他回來你不趕快去把玉鐲拿回來便是要了奶的命了。

看著曹婆氣成那副熊樣,斯吉嫂幸災樂禍地笑了。

曹婆和曲娜都沒心思吃飯,一出一進地只管往外跑。曹婆跑是掛著她的玉鐲,曲娜則是掛著吉布。

曹婆跑得比曲娜還勤。后來,她干脆爬上寨子背后的龜石上,不再下來了。

太陽落山的時候,馬鈴聲終于響進了寨子。吉布趕著馬幫回來了。

曹婆最先顛到吉布跟前,當她聽說玉鐲已經賣了,便一下子癱在了地上。

曲娜忙把她背了回去。她傻愣愣地坐在床上,癡癡的誰也不理。叫她不應,端給她飯也不吃。

寨子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來看望她。有的說,想開點;有的說,該吃點飯才成。女人們便努力地陪上兩把眼淚。實在擠不出眼淚的,便又來看第二次,預先準備了點辣子面,還沒進門就淚水漣漣。

百木老漢也來了。他顫顫地說:“曹妹子,我看你來了。”

曹婆的眼珠像死魚眼睛似的向上翻了翻。

“曹妹子,莫慪氣,想開點吧!”

“……”

“不就是一對玉鐲嗎?沒了就沒了吧,當心身子骨要緊。”

“……”

“你聽到我的話了嗎?”

“……”

“咱們可是黃土都埋到脖子的人啦,煎熬了一生,什么苦沒吃過?還能為一對玉鐲慪氣嗎?”

“……”兩行淚水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你要是實在想要的話,咱可以在寨子里問一下,誰家有,拿一對來就行了。”

“……”

百木老漢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深深嘆了口冷氣。

曹婆木木地坐著,心里冷得直哆嗦,她的牙關越咬越緊。只有她心里清楚,這對玉鐲是黑子家的傳家寶。當年,黑子把它偷出來送給她作定情物,黑子家吵得天翻地覆,差點鬧出人命,黑子媽和幾個嬸嬸吵得不可開交,你怪我拿,我怪你偷。曹妹不敢要了,勸黑子送回去算了。黑子咬咬牙說,吵一陣就過去了。結婚后,黑子特意做了一個盒子來裝這對玉鐲。黑子去了“夷方”,玉鐲便成了黑子留給她的最珍貴的紀念品。想不到又被曲娜偷走了,而且找不回來了。報應!到了陰曹地府怎么向黑子交代啊?

一連兩天,曹婆都木木地坐著,不吃不喝,也不出聲。臉上毫無表情,眼睛睜著,但不看任何人,也不看任何地方,像得了青光瞎。曲娜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哭哭啼啼地求她。斯吉嫂也慌了神了,她陪著小心:

“媽,你就想開點吧。”

曹婆的死魚眼珠翻了翻,斯吉嫂已經有十幾年沒有叫過她“媽”了。

“我脾氣不好,過去有許多對不起媽的地方,請媽不要放在心上,我以后一定改。”

死魚眼珠又翻了翻。

“兒媳給你下跪。”斯吉嫂的聲音帶著哭腔,“撲通”一聲跪下了。

死魚眼珠出現了一絲亮光,但一閃即逝。曹婆終于開口了:

“我困了。”

倒頭便睡。

斯吉嫂和曲娜都長舒了一口氣。她們也困了。

娘倆打著哈欠、搖搖晃晃地也摸去睡了。

第二早上起來,卻見曹婆用那段包玉鐲的紅綢子把自己掛在樓楞上。上前一摸,已經硬了。

半夜聽見大鈴又響,我雙腳縱出繡房門

雙手拉著頭騾彩,問問給是我家哥?

這個大嫂問得怪,哪個就是你家哥?

我家大哥我說給你,問你給有遇著他?

他頭騾出去土蜂叫,二騾出去蜜蜂喊,

頭幫騾子趕十個,還騎著一個小騎騾,

衣裳穿得十八件,小密馬褂不離身,

繞子打得斗籮大,打個影子大翻身,

我家大哥怎么樣?問你給有遇著他?

你家大哥我遇著嘍,你家大哥趕垮了,

我們同鍋吃過三頓飯,同床息過三晚上,

他頭幫騾子滾巖子,二幫騾子害爛瘟,

衣裳穿成綹打綹,褲子穿成馬籠頭,

瓦碴里頭熬稀飯,光棍落寞到這天。

……

——古寨《趕馬調》

鑼鼓聲震天動地,嗩吶聲尖得撕人心碎。

曹婆的葬禮顯得特別熱鬧。

全寨的人都跑到曹婆家來了。女人們心軟,話也多,你一言我一語地回憶著死者生前的好處,談論著死者的不幸:

“那年我懷著小丫,有氣無力,一整塊山地的草,都是曹妹子幫我鋤的呀。”

“我生了三狗,一病不起,奶水沒有,娃子餓的直叫喚。我急得淚汪汪地看著娃子沒法子,是曹妹子三天兩頭跑來給我喂的娃。三狗吃飽了,斯吉卻餓得呱呱叫。”

“曹妹可真是難得的大好人啊!”

“那還用說,曹妹重情義,等黑子等了一世。別的有誰能做到?”

“熬煎了一世,卻走得慘”。

“吊死鬼今后連水飯都搶不到吃。可憐!”

“好人不常在。”

女人們便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搞打起來了。

“唉!都怪曲娜!”

“曲娜這丫頭,看不出,平時可是秀秀氣氣,很規矩的樣子。”

“被吉布裹壞了。”

“怪只怪吉布。”

“吉布小時候也挺可愛的。”

“趕起馬來就不像話了。”

“唉!趕馬人嘛,能有幾個是好的。”

“唉!趕馬人、趕馬人……”

……

女人們的閑話總是狗扯羊腸,越扯越長。

曹婆的棺材是用上等椿樹做成的。側面漆黑,兩頭鮮紅。赫然地擺在方凳上,棺材下點著“七星燈”,棺材前供著“倒頭飯”。一位畢摩敲著羊皮鼓邊跳邊唱:

你就要離開寨子了

你就要離開我們了

你就要和死去的先人在一起了

我們多么難過

我們萬分悲傷

你丟下我們走了

你將要走的是一條大路

是一條騎馬的大路

你的丈夫是騎馬去的

你找他去吧

走到岔路的地方

不要走上面那條路

不要走下面那條路

請走中間那條路

那才是你要走的路

你去吧

烏鴉為你引路

我們雖然舍不得離開你

但你已經離開我們了

我們將會天天想著你

夜夜夢著你

聽見我們的哭聲

你的靈魂就回來吧

回來保佑我們子孫昌盛

家族繁榮、六畜興旺、清潔平安!

畢摩唱完后,百木老漢顫巍巍地走到棺材前深深作了三個揖,又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又作揖。然后一招手,一個小伙子抱了一抱裁好的白布走到老漢跟前,老漢揀了一塊,動作遲鈍,但很認真地包在頭上。大家驚呼一聲:

“呀!老漢為曹婆戴孝哩。”

百木老漢領著抱白布的小伙子,親手把一塊塊孝布散發給人們,無論男女老少,全都有一塊。每個人都自覺地把白布包在頭上。

斯吉嫂換上了男裝,嘴上用鍋煙墨畫了兩撇“胡子”。頭上戴著麻布孝,腰間纏一根麻繩,左手端“倒頭飯”,右手抬“哭喪棒”。

發喪了。

全體抬棺人員喊一聲:“起——”女人們一齊放聲痛哭。棺材在鑼鼓哀樂聲中出了寨子。一長串孝子迤邐跟在后邊。

曹婆熬煎了一世,終于有了一個體面而又隆重的葬禮。有許多的孝子,寨子里的死人還從來沒有誰有過這么多的孝子。還有“兒子”送上山——端“倒頭飯”,抬“哭喪棒”的是“男人”。

曹婆九泉之下也心安了吧。

墳場上的人都走光了。天空又暗又灰。烏鴉早就不叫了,遠處傳來幾聲清冷的狗叫。一對年輕人相對無語。

曲娜滿臉淚痕,眼睛紅紅的,顯得很虛弱。她眨了眨眼睛,重新打破沉寂:

“吉布哥,你還是聽我的吧,別再去趕馬啦。”

“我已經跟你說了,我必須還賬。”

“你都已經看見了,趕馬可是吃力不討好,危險又大。”她的眼前閃現出夢中的鏡頭: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

“學費都已經交了,怎能半途而廢,先前的那些虧不能白吃。”

“不!吉布哥,太危險,我求求你。”

“曲娜,不用怕,現在不比過去。我又不走夷方,我要為寨子里開辟一條致富之路。”

“吉布哥,我怕!”她總忘不了那個夢。

“怕什么?”

“我怕再走我奶我媽的老路。”

“……”吉布愕然。

“別去趕馬啦,吉布哥。”

沉默。

“只要你不去趕馬,別的干什么都行。你就什么也不用做,讓我一人苦吧,我能養活你。”

還是沉默。

“你要我就別去趕馬,你要趕馬就不能要我。”

“曲娜,你怎么能這樣說話。”吉布一把抓住曲娜的胳臂。

“我說的是真話,要么討我,要么趕馬,任你選。”

“這是真的?”

“嗯。”曲娜使勁點了點頭。

吉布的臉變得鐵青。他咬緊牙關,遙望遠方。

曲娜以為他心動了,便催他說:“你快拿主意吧。”

他甩開曲娜,跌跌爬爬地走了。

天啊!他竟然寧愿去趕馬也不要她。

曲娜垮了。

陽雀起身四山陰

小郎起身妹冷心

吉布又趕著馬幫出山去了。

曲娜躺在床上,她病了,發著高燒,迷迷糊糊地說胡話,老呼喚吉布的名字。蒙■中,隱隱約約傳來馬鈴聲,她一下子清醒了許多,忙翻身下床,跌跌爬爬地上了寨子背后的龜石。

吉布趕著馬幫遠去了。

寨子里傳來百木老漢的歌聲:

砍柴莫砍葡萄藤

養女莫嫁趕馬人

三十晚上討媳婦

初一初二要出門

……

嗓子很破,聲音有些顫抖,帶了一點哭音,很凄涼,讓人聽了一陣陣發冷。

自從曹婆死后,百木老漢變得更加消沉、憂郁,整天東扯西拉、顛三倒四地唱《趕馬調》,越唱越糊涂。

“老漢怕不行嘍。”寨子里的老人們這樣說。

遠處吉布的背影顯得更加單薄。

吉布的那匹花馬,花得古怪,是趕馬人最忌諱的“死人撲背。”曲娜的心懸得高高的。

眼睜睜地看著那騾、那馬,還有吉布那單薄的背影,在鈴聲中漸漸溶進了灰蒙蒙的霧氣里。曲娜的眼里“騰”地起了一片水霧,眼前變得一片迷蒙……

只有那清脆的馬鈴聲,依然清晰地傳來,在迷霧中震蕩著山谷,震蕩著古寨,震蕩著曲娜的心……

責任編輯 楊義龍

創作談

感謝生活

●納張元

生在山中,從小與大山結緣,抬頭低頭,睜眼閉眼,都是山。近處是山,遠處是山,直到看不見的地方還是連綿不絕擁擠不堪的群山。山與山之間是令人頭暈目眩的深箐,箐兩邊的人可相互對話,有時甚至能看清對方叼在嘴上煙斗的模樣,卻走得腿肚子轉筋也到不了對方所在處。山里的人就像山里的樹,自生自滅,無人問津。太陽是他們計時的掛鐘,大山是他們祖祖輩輩耕耘的伊甸園,早上出門唱一路歡歌,晚上回來背一簍疲憊。干活累了,就圍在冒著濃煙的火塘邊,端著粗糙的土巴碗喝熱辣辣的烈酒。女人們出神地望著黝黑的樓楞,為男人們唱一支支古老的民歌解悶;男人們耐心地在酒碗里,替好奇的娃崽們打撈一個個浸泡得發脹的故事。我的爺爺天生是講故事的高手。

他年輕時是“馬鍋頭”,趕著馬幫走南闖北,跑過很多地方,見過大世面。年紀大了以后,跟不上馬步,就留在老家獨自一人牧羊,但寨子里年輕時一起趕馬闖江湖的老哥們常來找他“懷舊”。從我記事起,寨子里的幾個須眉皆白的老漢幾乎每天晚上都要聚到我們家的火塘邊,與爺爺“擺龍門陣”。火塘里的柴疙瘩冒著濃煙,把屋子四周的墻壁和樓楞熏得焦黑。黑得油亮。老漢們的煙癮大得出奇,叭噠叭噠地一袋接一袋,整個屋子霧氣騰騰的,塞滿了乳白色的濃霧。滯重的煙霧里幾顆一熄一亮的“星光”在閃爍,若明若暗地映照出幾張皺巴巴的面孔,在朦朧的煙霧里,顯得格外的蒼老,格外的深沉,被涂上了一層黝黑的神秘色彩。老漢們擺他們年輕時出山去討生活,擺他們當年趕著馬幫跑地方,擺著擺著就唱起了《出門調》、《趕馬調》、《流浪歌》等。聲音沙啞低沉,古樸蒼涼。卻很動情,唱的人哭,聽的人也不斷地抹眼淚。我的童年就在蒼涼的古歌中泡大,上學后識了一些螞蟻腳桿模樣的漢字,便試著把童年生活寫成小說模樣的文字。《養女莫嫁趕馬人》只是我童年記憶的一塊很小的碎片。

責任編輯 楊義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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