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托尼·莫里森的小說《寵兒》中,奴隸母親塞絲被迫弒嬰以保護之。塞絲這位殘酷母親的形象源自史前文化中的原母神原型,這一神秘女神在以農耕為主的非洲文化中至高無上。以原母神為原型深情刻畫的母親形象帶著濃郁的非洲文化特點。莫里森對非洲民族的熱愛與忠誠,對非洲文化的崇拜與眷戀一覽無余。
關鍵詞:文學人類學 原型 原母神 非洲文化
當代美國非裔女作家托尼·莫里森的小說《寵兒》基于一則真實的新聞,講述了年輕的奴隸母親塞絲為了使自己的兒女免遭奴隸制的迫害而被迫弒嬰的故事。關于塞絲的原型在學界有兩種主要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塞絲(Sethe)原型是圣經中亞當與夏娃的后代塞斯(Seth),她背上的樹形傷疤暗示了她與伊甸園的關系。第二種觀點認為塞絲背上的傷疤暗示讀者,她的原型是曾統治埃及的神靈塞特(Set),因為他是被絞死在樹杈上的。
細讀文本后筆者發現,對于塞絲的人物刻畫,莫里森其實借用了史前文化中的原母神原型,而這一神秘的女神在以農耕為主的非洲文化中依然至高無上。從對塞絲的深情刻畫中流露出的是莫里森難以掩飾的對非洲民族的熱愛與忠誠,對非洲文化的崇拜與眷戀。
原母神(the Great Mother)是“原始信仰中最早出現的神”,“是一切女神的終極原型”,起源于父系社會之前,普遍存在于史前文化中。總結起來,原母神具有以下共通的特征:一,體型豐碩,具有超強的生育能力;二,身兼二職,掌管生與死,提供回歸,即再生的可能;三,女性神秘的周期循環賦予的超越死亡的神奇力量;四,對男性的排斥與否定。莫里森筆下的年輕女奴塞絲具備以上原母神的所有特征。
一、旺盛的生育能力
考古挖掘的早期女神雕像具有一些令人驚奇的相似點:如奧地利的威林多夫和孟通,色雷斯出土的原母神像,埃及的繁殖女神與豬造像,中國滿族祖母神木雕,馬耳他出土的女神雕像,土耳其出土的圓球形女神像等,雖然造型多變,但是巨腹、豐乳的特點始終如一。考古學家和人類學家認為,原母神體型豐碩,喻指其生育能力強,因為在古人看來,豐碩的體型似乎是生育能力得以保障的基礎。
在莫里森筆下,塞絲體型豐滿,具有旺盛的生育力。十三歲來到“甜蜜之家”,這個“王后般的女人”成了這個莊園里所有黑人小伙子的“夢中情人”。十四歲與黑爾結婚后,塞絲“年年懷孕”,到十九歲時已經生下了四個孩子,而“甜蜜之家”莊園的主人“學校老師”估計她“至少還剩十年能繁殖”。送走兩個兒子和“都會爬了”的女兒之后,有六個月身孕的塞絲依然在“為她的女兒生奶水”,裙子前襟上的奶漬招來了“學校老師”的侄子們的惡作劇。他們將塞絲按倒在地,吸走了她的乳汁。出逃途中的塞絲“裙子上的奶水又黏又酸,招來了每一樣小飛蟲”,傷勢慘重的塞絲感覺“除了她的乳頭和肚子里的小羚羊,再沒有活的東西了”。顯而易見,莫里森筆下這個豐乳、巨腹的年輕女奴在外形上和原母神不差分毫,而且她的生育能力和哺乳能力在這里得到了一種近乎夸張的強調。這種夸張的強調將讀者的目光引向遙遠的非洲,也讓讀者看到了莫里森在塑造這位年輕母親形象時帶著對原母神深深的敬畏與迷戀。
此外,莫里森還通過對塞絲背傷的象征主義描寫,向讀者暗示了塞絲的旺盛生命力和生育力。遭遇“學校老師”和他侄子們的毒打后,塞絲的背上“長出”了一棵“樹”:“一棵苦櫻桃樹……樹干——通紅通紅的,朝外翻開,盡是汁兒……好多好多的樹杈……還有樹葉,還有這些,要不是花兒才怪呢。小小的櫻桃花,真白。你有一整棵樹,正開花呢”。這棵樹卻被描寫得枝繁葉茂、生機勃勃,巨大的樹干、繁茂的樹枝,還開滿了朵朵雪白的櫻桃花。這樣的描寫使讀者相信有朝一日,這些花一定會變成滿樹累累的果實。
二、再生與回歸
原母神的第二大特征是她身兼二職,掌管生死大權,并能提供機會使靈魂重返母體,實現再生。文學人類學認為,原母神逐漸演化,具備了兩種不同功能,分別由東母和西母履行。東母生性仁慈,哺育生命,西母殘酷無情,奪人性命。一切生命終結后,都將重返原母神的子宮,為再生做準備,以實現永恒的回歸。因此,原母神的子宮被看做是生命的起點和終點。
在《寵兒》中塞絲賦予了寵兒以生命,又殘酷地殺死了剛剛會爬的她。塞絲深愛自己的女兒,冒著風險將兩個兒子和女兒送走后,身懷六甲的塞絲被“學校老師”的侄子們按倒在地,強行吸走了她用來哺育女兒的乳汁,被掠去乳汁的屈辱和傷痛使她下定決心,要將乳汁帶給自己的女兒。遭遇毒打后,傷勢慘重的塞絲只身一人逃往北方,到達婆婆家與早先送走的孩子們團聚。“學校老師”的出現讓塞絲驚恐萬分,為了讓兒女們不再重復她做奴隸的悲慘命運,塞絲決定殺死他們。鋸斷剛剛會爬的女兒的脖子后,人們阻止了她的瘋狂行為。塞絲是寵兒的生命賦予者和剝奪者,在文中履行了東母和西母的雙重功能。弒嬰殘酷無情,折射出的卻是奴隸制的殘暴與荒謬。母愛作為人類最圣潔、最美好的情感之一,卻成了奴隸母親們不能擁有的奢侈權利。奴隸制度下扭曲的母愛, 使母親的殘暴一面凸現。
莫里森還通過對寵兒墓碑的反復描寫,暗示給讀者塞絲的原型。殺死女兒后,塞絲充滿愧疚和自責。為了寵兒,她可以“放棄她的生命,生命中的每一分鐘,每一小時,只為換回寵兒的一滴眼淚”。塞絲為女兒挑選了一塊漂亮的墓石,“它像指甲一樣的粉紅,遍布晶亮的顆粒”。為了將她在女兒葬禮上聽見牧師說的一個字(Beloved)刻上墓碑,身無分文的塞絲出賣了自尊,“在墓石中間與刻字工交媾”,“雙膝像所有墓穴一樣敞開”,用十分鐘交換來的刻在墓碑上的字就成了這個孩子的名字。
在這段描寫中,莫里森巧妙地暗示讀者,寵兒的棲身之處是她的墓穴,也是母親的子宮。寵兒的生、死通過這一頗具象征意義的描寫相連接。寵兒從母親那里獲得生命,被母親奪去生命后,又得以借此機會重返母體。塞絲深愛自己的女兒,為了讓女兒吃到自己的乳汁,塞絲冒著生命危險只身北逃,腹中懷著六個月的孩子,還剛剛遭遇毒打,腳腫得像“浸泡在河里的死尸”。但是母愛使她克服了這一切苦難。為了在墓碑上刻上寵兒的名字,塞絲寧可出賣女人的自尊。仁慈的東母形象躍然紙上,原母神殘酷的西母形象因為奴隸主的到來而瞬間展露。寵兒的生死通過墓碑的描寫相連接,敞開的雙膝讓寵兒有機會重返母體。
寵兒重返母體為她的再生創造了條件。出獄返家后,塞絲就發覺寵兒的鬼魂已經回到藍石街124號,充滿怨氣、惡毒和任性,并且一天天長大。鬼魂的惡作劇嚇跑了塞絲的兩個兒子,也試圖在保羅·D到來后趕走他,卻被保羅·D 轟出屋去。丹芙告訴塞絲,“那個娃娃有計劃”。果然,不久后寵兒便借尸還魂,穿著嶄新的衣服、干凈的鞋子,出現在塞絲家門口。像新生的嬰兒一樣、寵兒皮膚嬌嫩,似乎沒有力氣,昏睡了好久醒來后,便像嬰兒般索取塞絲的母愛。
三、神秘的周期循環
原母神的第三大特征是具有女性神秘的周期循環。葉舒憲先生在研究中發現,女神出現,即女性圣化的重要原因在于女性身體的周期性變化,即經血和孕期體型的變化,因為“周期性變化與變形是原始生命觀的核心”,而且原始二元分類的標準“是以周期性的變化(變形)為基本特征,先從宇宙萬物中區分出以改變形態的方式超越死亡的生命一類……并以原母神作為此類事物的中心象征;然后再將不具有此種循環變化特征的事物一律劃入與此相對的另外一類之中”。月缺月圓,經血周期性出現等都被視為超越死亡的一類。
保拉·戈倫特·埃卡德(Paula Gallant Eckard)敏銳地指出,《寵兒》與原始文化中女性身體周期循環的神秘比喻有關。塞絲懷著六個月的身孕出逃,是巨腹豐乳的原母神形象。出逃途中,在俄亥俄河邊的一條小船里生下了第四個孩子,由此完成了原母神的孕期體型變化過程。塞絲成功逃到貝比·薩格斯的住處與孩子們團聚后,在那里“度過了二十八天——整整一輪月缺月圓——的非奴隸生活”。這短暫而平靜的日子是塞絲在婆婆的照顧與孩子們的陪伴下療傷的日子,也是她融入黑人社區的日子,輕松、滿足、交朋會友、學做針線、學識字,“一共是二十八天”美好而幸福的日子。莫里森反復強調的二十八天正是一次月經周期,“暗示了生命的再生,死亡和重生”,也預言了“流血”,寵兒之死的血腥場面便是應驗。
四、女神崇拜 原母神的第四大特征是對男性的排斥與否定。如前所述,原母神崇拜出現于父系社會之前。在父權文明體系下,“原母神原型必然要同以男性、父親為中心的現實世界發生沖突”。在《寵兒》中,讀者看到的是女性占主導地位的世界。藍石街124號居住的是塞絲一家,婆婆貝比·薩格斯、塞絲、丹芙,還有寵兒的鬼魂。塞絲的丈夫黑爾目睹塞絲被強行吸取乳汁的場面后發瘋,下落不明;塞絲的兩個兒子“在他們十三歲那年離家出走了”;就連“一進屋就能使女人哭泣的男人”保羅·D 也是被寵兒從樓上逼到樓下,繼而退到地窖,最終離開這所房子。長者斯坦普·沛德意識到社區黑人對塞絲不公后,試圖走進124號,向她道歉,給她以安慰時,卻發現無論如何也走不進這所房子。
莫里森筆下的這個純粹的女性世界拒絕和排斥任何男性的介入。在這個純粹的女性世界里,女人們做針線,往被子上補上一塊塊色彩鮮艷的補丁,給女兒做漂亮的花裙子,買來各種顏色的彩布條綁在頭發上,講自己祖先的故事,想念自己的孩子。在這個小世界里,塞絲和她的女兒似乎忘記了一切傷痛。
除了對男性的排斥,莫里森筆下的塞絲還具有超強的能力。塞絲心靈手巧,會做各種家務,“學校老師”對她做的墨水贊不絕口。“甜蜜之家”所有的奴隸中,只有身懷六甲、傷勢慘重的塞絲一人成功逃出,而男人們全部被抓,要么被燒死,要么被戴上嚼子賣掉了。文中塞絲反復地強調“我成功了。我把大家弄了出來。而且沒有靠黑爾”,“是我用了自己的頭腦”,“我很大……又深又寬,一伸胳膊就能把我所有的孩子都攬進懷里。我是那么寬……只要我愿意,世界上沒有誰我不能愛”。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在逃跑途中,塞絲早產,生下女兒丹芙后竟母子平安地到達藍石街124號,與之前送走的三個孩子團聚了。這樣的生存能力,讓男人們自愧不如。
從以上論述不難看出,莫里森以原母神為原型塑造了塞絲這樣一個年輕奴隸母親的形象,賦予了塞絲原母神的所有特征,也賦予了這個全書核心人物以神奇的力量。從對塞絲的人物塑造中,流露出的是莫里森對非洲民族的熱愛與忠誠,對非洲文化的崇拜與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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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渭南師范學院科研計劃項目08YKZ037
作者:王潤娟,渭南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西安外國語大學文學碩士。
編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