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余年來,王蒙潮起潮落,載沉載浮,他困惑過,失落過,但他對生活始終是熱情投入的。面對命運的波峰浪谷,他是一位罕見得沖浪高手……
有人說我是成功者。什么是成功呢?名位嗎?金錢嗎?我不是化外之民,我在乎人間諸事,但是我確有糞土名位與金錢的記錄。你有嗎?
我尋求的是感動的體驗,或云:將這種體驗視為人間走這一趟最重要的目標。
我的感動,一點也不艱深,不各色,不自戀和顧影自憐。一座山峰,一片浪花,一座老屋子,一棵大樹或者小苗,一葉扁舟,一鉤殘月或者落到海里去的太陽,時而使我感到生命的極致。
你可能成功,也可能蹉跎一世,可能偉大也可能渺小,你可能幸運而且得到公眾寵愛,你也可能總是被誤解,被錯會了意。高尚有高尚的代價,低下有低下的收益,清高有清高的寂寞,無恥有無恥的火爆,智慧有智慧的痛苦,愚傻有愚傻的福氣。然而你活一輩子總該有幾次體驗的充盈,充盈的感動。
感動里有幼稚的傷感……對此,我作過反省,我還會作反省的。然而我更加珍視更加自信的是一種坦誠,一種胸懷和境界,是那陰暗的、骯臟的、狹窄的、渺小與無能的人兒一輩子也夠不上、摸不著,更理解不了的坦誠,明朗與善良。是落淚后的含笑,是傷痛后的釋然,是奉陪后的告辭,是對別人傷害的忘記,是永遠對人抱著期望,是其樂在我的主動。
善的結果接近謙虛,接近耳聰目明,接近天籟地籟與人籟,接近宇宙固有的靈動與啟示,接近生活與百姓,接近時代的變遷,接近淳樸的樂天與單純的生趣。
我相信智慧是清明的與流動的,我不會閉目塞聽,自以為正確,自己把自己裝到狹小的匣子里,再把匣蓋用鋼釘釘死。
我相信人應該以大腦來思考而不是靠內分泌來判斷。我相信智慧是一種美。有了智慧才有了理解,才鎮定了在惡意與災難面前的自己。
智慧在于理解,理解天文和地理,理解人文和宇宙,理解那么多難以理解的事物與道理。智慧在于溝通,溝通人情人性,溝通鄰居與萬國,甚至溝通您,您這位心懷叵測的老兄。有智慧的人不再憤憤然,不再急赤白臉,不再冤屈窩囊。對于世界和人,不抱過分的幻想也不抱過分的悲傷,不感到太多的一廂情愿,也不感到太多的失望,不輕易將誰誰視為寇讎,也不視為救星與再生父母。
智慧還是一種寬宏。
所以我越來越追求包容與整合,追求大美大善的可溝通性、可結合性、可互補性。我相信善良和善良終會坐到一起,而兇惡和乖戾終究會日暮途窮,氣息奄奄,直至壽終正寢。
面對這樣多的紛繁與曲折,誤讀與偏執,我有兩個法寶,一個是包容與整合,一個是超越與原諒。
而原諒旁人的目的是原諒自己,人最最容易傷害的不是他人仇人而是自己。心胸狹隘,心懷怨恨,傷害的不是旁人而是自身。
問題全在選擇,你選擇了高雅,你必須輕蔑那一切的低俗。你選擇了善良,你必須以德報怨,化仇為友。你選擇了憑作品吃飯,你就不要再盯著任何頭銜與權力。
我是王蒙,我同時是王蒙的審視者,評論者。我是作者,也是讀者、編輯與論者。我是鏡子里的那個形象,也是在挑剔地照鏡子的那個不易蒙混過關的檢查者。
我算不上典型的干部——官員,同樣算不上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或者小說家。我的事太多,面太寬,側面太多。可能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失策。如果我專心攻一兩樣東西,一兩部作品,可能比現在更美好更高級。然而,我明明有這種可能性存在啊。我能小說也能詩,能開會也能說講,能外也能內,能攻也能守,能政治也能藝術。而且,我還能哲學,談老莊并且不只是老莊。2010年我吟詩曰:“老來無事便猖狂,論道抒情兩不妨。”又有句云:“青春作賦賦猶濃,皓首窮經經更明。”我應該滿意,我做了我能做的了,我九命七羊,為什么非要變成一命半羊呢?
而且這有關我的處境,我的四面開花,八面來風,使吾兄的“一條筋”的明槍暗箭顯得太不夠使。使信口雌黃的小子們老虎吃天,無從下口。
呵,吾兄,我的兄長,王蒙老矣,吾兄亦老矣,或益老矣,吾兄為何要那樣格格不入,那樣氣不打一處來,那樣惡聲惡氣?歷史是偉大的,吾兄也隨著歷史而偉大過,行了,該知足了,不可能將歷史死釘在那里使吾兄的偉大變成永遠。昨天已經古老。
這是事實,不僅吾兄,就是王某也已經漸漸淡出,漸漸過時,而且已經被宣布過時多少次了。從今年起,我已經意識到了要警惕王某可能引起的審美疲勞感。每條狗都有自己的時間段,讓我們為這英國人的幽默而共勉互慰。我們的奮斗會有成果,成果絕對不歸屬于任何一個人或一代人或一撥人或一圈人。成果屬于未來,成果不歸個人。未來我們未必趕得及。詩興可以大發,青春可以在小說里萬歲,但是切不可以當真企圖把時間捆綁在我們的青春門檻上。“從來系日乏長繩”,唐朝已經有這樣的詩了。
應該相信我們的后人,我們的小朋友,你代替不了后人的奮斗與前進。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他們的。
回首往事,我尚非完全虛度光陰。我留下了一些見證,一些記憶,一些說法,一些酸甜苦辣。我說話是太多了,寫作也太多了,我本來可以更精密一點,矜持一點,含蓄一點,如果我有這三個一點,我會比現今更深沉、更美輪美奐,乃至更身價百倍的。
我的為官沖淡了我的地地道道的作家身份。我對于王朔的“躲避崇高”的評論沖淡了我的主流意識形態的最后一個理想主義者(語出香港《大公報》與《文匯報》)的形象感。我的荒誕沖淡了我對于現實的關注。我的不放棄進言沖淡了我的飄逸瀟灑。我的飄逸瀟灑與靈活沖淡了我的執著與愚勇,還有我的敢為天下先的食蟹膽量。我的政論、學(術)論與雜文沖淡了我的小說。我的小說沖淡了我的詩歌。我自己的活人故事沖淡了我構筑的文學故事。我的頭銜沖淡了王蒙的真身。我的幽默與惡搞沖淡了我的感動。我的談笑風生沖淡了我的眼淚。我的古典文學研究沖淡了我的翻譯。我的周游列國沖淡了我的老土情深。
我幫助的有些人早已經感到了我的礙事。受惠感是一個有雄心的人最最不能忍受的屈辱感與羈絆感。他或她可能急于擺脫你的陰影。得罪人會樹立對手。幫助人也會培養對手,比如××與×××……多可愛的人們!越是自信漸漸喪失的人越會顯出兇惡與東方不敗來。我敬重的人也有人覺得與我漸行漸遠。我自己一直干擾著我自己,我自身一直妨礙著我自身。朋友與非朋友都覺察到了我的不同。我制造了、掀動了,至少是歌唱了、記錄了、幫助了洪波的涌起。沖走的與淹沒的是我王某人。
最后,沒有爭議的是:王某太聰明了。
包括吾兄也能夠勉強接受,無法不接受的只剩下了他的智力,在一個具有長期的反智主義傳統的地方,在一個“但愿生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語出蘇軾詩《洗兒》)的地方,在一個更多地信奉“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地方,你未必全屬好意地承認了王某的聰明,回避了你所永遠不敢正視更不敢反省,你無從望其項背、你跳起來也夠不著看上一眼的胸懷、心術、境界與做人的理念。
太聰明了他還會在政治運動中沒頂?他還會在仕途一帆風順的時候屢屢放棄?太聰明了他能寫《組織部》、《稀粥》、《來勁》和不無好意地評論王朔?太聰明了他還會說自己的好友張潔的某個作品不好,把張潔往死里得罪?太聰明了他還會屢屢失手失言,陷入無聊至極的混戰、謠言、誤解……
在需要冒傻氣的時候,王某冒了不知道幾十次、幾百次的傻氣。
馮驥才說:“你各方面已經達到了極致……”
一位省政協老主席對我說:“你是有言必發啊!”
是的,行啦,我應該滿意。
(摘自《一輩子的活法——王蒙的人生歷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