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地記者打電話來問關于電車回憶,我能說的只是,或許在香港生活過的人,不論日子長短,都沒法對電車視若無睹。
緩慢的一頭綠色巨獸,早年是單層的,其后變高了,變成兩層,變得更高大,但是相同地緩慢,車頂上牽掛著電纜,地面上延伸著路軌,在港島最主要的一條街上不理歲月轉移地來往前進。
從殖民到回歸,超過一百年,行行停停,吱吱兀兀,別說親身坐于其中,即使站在馬路上旁觀,看久了,亦錯覺跟它有親。
“在學校里演的也都是慷慨激昂的愛國歷史劇。廣州淪陷前,嶺大搬到香港,也還公演過一次,上座率居然還不低。下了臺她興奮得松弛不下來,大家吃了消夜才散,她還不肯回去,與兩個女同學乘雙層電車游車河。樓上乘客稀少,車身搖搖晃晃在寬闊的街心走,窗外黑暗中霓虹燈的廣告,像酒后的涼風一樣醉人。”
張愛玲在《色·戒》里這樣描寫王佳芝與電車的親密關系,而到了李安的鏡頭下,幾位熱血男女索性步離車廂,走在暗夜街頭,沿著長長的路軌漫步嬉戲。仿佛只要有了牢牢緊緊的鑲嵌在地面的路軌,整個世界便有規有矩,再亂,終究有個方向,讓你不致迷途。
搭電車而遇親人,是我最難忘的一幕童年景象。那是舅舅,一位吸毒的舅舅,有一段時間他曾住在我家,好像是剛離開戒毒中心,但過不了兩三個月,又吸了,把故事輪回重演,在絕望的漩渦里打滾浮沉。
那陣子,沒人知道原來他跑去當電車售票員,從早到晚坐在車上。媽媽帶著我和姐姐搭車,看見他,彼此高興了一會兒,他沒收我們票錢,并伸手摸摸我的頭,道:“舅舅請客!舅舅請客!”笑得好熱烈,眼神不再空茫,仿佛這是他生命里最感自豪的一刻,他終于有了“請客”的機會,他是主人家,他擁有了做主的權利。
絕望的故事后來輪回又輪回,好多年了,我出國,再返港,沒見過他,只聽說他不斷進出戒毒中心,但不再像以前一樣經常上門借錢惹麻煩。大約十年前,某天,母親接完一通電話,對大家說,你們的舅父自殺了,跳樓,警察叫我們去殮房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