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睡眼惺忪地起身,
松開擱在我肩膀上的手,
要我等他,
有點遲緩地走向診癥室。
我看著他的背影,
不知道為什么,
就跟過去了,第一次,強烈地感覺,不想他從我身邊走遠。
One
我爸有個習慣,是在上廁所時抽煙,然后洗澡。這是為了不讓浴室持續彌漫著如廁后的惡臭,其實關上門、開抽氣扇,一會兒就散了。如果只是一個人住,這動作算是潔癖,但這樣做的原因,是因為我常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見他從浴室出來,就立即跑進去,在那剛排放了沼氣的密室閉氣至幾乎窒息。
我曾經,非常毒舌地叫他考慮下一位用家的處境(有多毒就免提了,人面對重視而又能容忍自己任性的人,總會不經大腦,說出最匪夷所思的狠毒的話)。說到這房子的其他用家,就只有我吧?這點讓我覺得自己很蠻橫,就算是王子公主的排泄物,也不可能是香的吧?更何況是腸胃不好的老爸?
他每次要上“大號”,總會向我大嚷:“有沒有人要用廁所?要去就快去!”因為 “辦公”、抽煙、“刨”馬經,連同洗澡,總會超過一小時。每次我說不要去,但看著他占據廁所那么久,我還是會故意去敲門催促一下,怕他會不會被自己的毒氣悶昏了……
有一天,他已進去浴室良久,我正在想,再過五分鐘,他不出來,我就過去敲門了……卻突然聽到一聲巨響,一陣東西掉下來、又收拾的騷亂聲音。這不奇怪,我家浴室盛洗發精、沐浴露的鐵架經常都不穩,有時稍微用力一放,整個架子會掉下來。
我去敲門,他狼狽地回應沒事,我也就沒管那么多,回房間做自己的事。
就這樣隔了幾天,我發現浴室的地上多了一塊紅的一塊綠的塑膠墊。我問:“這是什么?為什么不買一樣顏色,現在好難看哦?!彼χ骸百u光了,就只有這兩塊……這東西是放地上踏的,你管它什么顏色?你平常也得小心,洗完澡要擦干腳才出來……”我討厭自己的反應遲鈍,才想到,那天的巨響,是他滑倒了。我問他有沒有撞到哪里,他都笑笑說還好。我看他好端端的,確也沒什么,也就沒放在心上。
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剛好看見洗完澡、背向著我的老爸,半裸著上身倚著窗戶抽煙。他回頭一看見我,有一點愕然,忙穿上衣服,動作很不自然。我還在想,他有老到連穿個衣服也要這么慢嗎?
我走過他身邊,正想跟他說些什么,卻看見他胸口以下、近肋骨位置敷了一大塊“虎標”藥帖,胳膊上的瘀青蓋也蓋不住。我突然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他只是淡淡地笑著:“就說要小心啊……”他那天一滑,原來是撞上了洗手盤,撞到了肋骨。胳膊上的淤青,是鐵架掉在他身上留下的傷。
我問他看醫生了沒,他推說不用。為什么?為什么就不大聲喊痛?那么我就可以表示關心,不會置之不理了,為什么人年紀大了,連痛都那么遮掩,要讓我為自己的不細心內疚?
終于忍不住,硬拉他去看醫生。
Two
我們在公立醫院等了六個小時,醫生要他照個X光,又要再等,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這時我們看著一個騎電單車出車禍的小伙子進來,擦破了頭、整條褲子破了一大片,露出冒血的大腿,護士稍微給他止了血,就這樣讓他坐著,和我們一起等。我爸說相比起來,自己的傷不嚴重,還是別等了,擱一下就好。我說,既然等了這么久,也不差一點時間吧?
小伙子和我們一起等了兩小時,終于有人叫他去診癥室。之后又不知等了多久,我靠著我爸沒受傷的胳臂,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爸給我點煙,我們就在一個有陽光照射的房間吞云吐霧。他呼著煙,說有點事跟我商量一下。他一吸一呼,眉頭皺了一下,大概是胸口的疼痛,讓他連呼吸都不平靜。他說,交稅啊什么的,要怎么填才可以交少一點,租金要往哪兒交,水電要往哪兒交,他幫我打理的基金賠了錢,現在公屋要轉名的話要辦什么什么手續……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我聽不懂。我打斷他,這一向都是他管的事,錢給他管就行了,這些東西,我懂個屁?
他說:“你要懂,以后你就要學懂,我不在的時候,你要懂,一個人怎么活。”你怎么會不在呢,你就好端端坐在這兒,那么囂張地抽著煙,臉色比我還要好,你怎么可以說你不在呢?他說:“我總會有一天不在啊,總有一天,我還是會去你媽那邊。”
我求你,別說這種話。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我再不會開口向你要玩具,再不會任性說不想上學、不想工作……再不會說媽媽的壞話,再不會跟你爭廁所,再不會嫌你煮的飯難吃,再不會笑你禿頭,再不會隨便把你的外套拿去送洗,再不會在你滑倒的時候只顧著談墊子的顏色,再不會做你討厭的事,再不會……我會學乖,我真的會學乖了……
請你,不要丟下我。
“何英南,請到7號診癥室?!蔽冶犙坌褋恚野炙坌殊斓仄鹕?,松開擱在我肩膀上的手,要我等他,有點遲緩地走向診癥室。我看著他的背影,不知道為什么,就跟過去了,第一次,強烈地感覺,不想他從我身邊走遠。
診癥室內,我跟他呆呆看著X光圖片,醫生指著陰影處說:“你還真能忍痛啊,肋骨都裂了?!崩习肿プゲ弊由敌?,還一臉不好意思的樣子。我卻眼淚都涌出來了,“那怎么辦?”醫生卻從容地說:“骨頭沒碎就好,別動太多,等它自己復原就是了,沒事!”老爸看看我,摸摸我的頭,說:“看,都說沒事。”我哭慘了,這是我在媽媽離開之后,哭得最兇最狠的一次。
我跟在他背后,從醫院走出來。走到醫院門口,我們做的第一件事,是點了根煙。煙燒著,他笑著,卻又皺著眉,一呼一吸,都因為牽扯到肋骨而疼痛。煙燒到盡頭,我去垃圾箱擠熄了煙蒂,說:“戒吧,一起戒吧?!?/p>
他面容扭曲,笑說:“在我這么痛的時候說戒,想要我的命啊?”我說:“那待你好了之后,一起戒吧。”他笑笑,呼一口煙,擠熄煙蒂:“好啊……到時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