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t it be
老話說:既然他蠢到要走,就讓他走。
然而道理是道理。十年的感情,八年的婚姻,年初還在討論待李君此次項目結束后,就不再接要出長差的工作,安心準備造人。然而就像電影中往往最后一次出任務的警察必定殉職,李君有了外遇。
從事發至離婚,三個月。命運的大手將嘉羽的過去和未來活活地撕裂開。她從未想過會有此種經歷,多少次琴瑟和諧時,她感恩自己能遇到他,死心塌地地愿共度一生。
舊日越美好,越覺今日不堪。他曾多么為她著想,倒杯水都先嘗冷熱,財產分割時卻錙銖必較。
嘉羽原覺得簽下離婚證書那刻她的心已經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然而燦爛的陽光下,她看見李君和那位從曾經常去的館子出來,她幾乎站不住,要扶住旁邊的車子。那位扯著李君的胳膊搖晃,嘉羽可以想象出李君的表情,嘴角的弧度,眼睛的笑意。他勾上她的肩膀,動作熟悉得令人心驚。
真是花團錦簇。她瞬間枯萎到無力支撐。車窗玻璃緩緩地降下來,一個男人探出頭:“喂,你靠很久了。”
嘉羽整個人跳開:“對不起,對不起,不知道里面有人。”男人狐疑地看著她。嘉羽慌忙去抹臉上的淚。可手沾了車上灰,將自己抹了個大花臉。男人遞了張紙巾給她,說:“對不起,車子太臟了。”嘉羽借著后視鏡看到真相,羞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嘉羽和陳鋒的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那么一種糟糕的狀態下。
Let it be
第二次見到陳鋒,是在工作場合。
老李帶著嘉羽去對方公司談合作事宜。嘉羽曾經和閨蜜說:“老李是黑暗中的一道光。”他是下屬的好上司,妻子的好丈夫,兒子的好老爸。因有老李的存在,嘉羽相信自己遇到劈腿男,只是運氣不好。
一進會議室,嘉羽就認出了陳鋒。那個車里的男人,曾經看著自己灰頭土臉,居然可以忍住笑。陳鋒見到她,照舊面無表情。或者眉毛略動了動?裹在職業裝下的嘉羽心怦怦跳,不知是否自己眼花。
他認出來了嗎?他會因此懷疑我們的專業素質嗎?
談判很順利。末了幾位男士在天臺抽煙,嘉羽站在玻璃墻的里面。
秘書給嘉羽端了杯茶,她用茶的熱度暖手。老李曾經問她:“要不要拿個大假休息?”她說不要。忙碌起來,才不會多想。例如剛剛唇槍舌劍,你來我往時,她依稀覺得什么都沒有變,這一部分的她只認數字,只知進取。老李不曉得說了什么,陳鋒居然笑了起來。這個老李,還真是有自己的一套。
嘉羽突然覺得炫目。其實陳鋒并不算英俊,更不張揚,甚至可以說低調。會議室里,他著深色西裝,雪白的襯衫,領帶齊齊整整,和其他男人沒什么不同,都是職場上的錫兵。此時他微微一笑,甚為輕松明亮,帶點大事已成、勝券在握的篤定。嘉羽別過頭。
玻璃櫥窗中的鉆石,欣賞過,也就罷了。
合作達成。嘉羽有一段時間常駐陳鋒的公司。但兩個人級別有差,并無太多交集。時間久了,她聽到別人談論他的私事。原來他年齡大但并沒有結婚,有人疑心他是同志,但他對男人也一樣冷淡。
嘉羽甚為懷念老李的噓寒問暖。每周回自己公司報備的時候,她都想對老李說:“失去了才知道珍貴。原來你是這么好!”咦?這種心情難道不是只有關愛情?嘉羽恍然發現,自己有一段日子沒有哭過了,不再冷不丁地想起和李君在一起的點滴。會冷靜地想:自己當日死纏爛打,不完全是因為愛他吧,也摻雜著不甘心和對生活脫軌的恐懼吧。
一度她變得很懶,懶得打扮,懶得說話。除了去上班,根本不愿出門。有一日她在家中,看著高樓下廣場中熱鬧的人群,覺得與世隔絕,全無眷戀,要很用力才抑制住縱身一躍的沖動。那日她決定不要這么下去,要自己給自己搭條梯子,救自己。
陳鋒偶爾會注意嘉羽。之前最后簽署合作合同的時候,老李曾對他說:“我把最得力的干將派到你們公司來做這個項目,請你一定多關照她。”不論是一起開會,還是偶爾路過嘉羽的辦公室,他都不覺得嘉羽有什么地方需要他關照的。她沉靜地在電腦前工作,她與同事輕聲談笑,她有理有據地參與會議討論。雖不見她神采飛揚,也未曾見她郁郁寡歡。有時候他會懷疑,那天的事情真的發生過么?這個女人真的曾在大路邊,靠著他的車子,無聲地哭到不能自已?
Let it be
項目即將結束之際,他終于有機會關照她。冬日的夜特別暗,又大風。嘉羽加班出來,裹著羽絨服仍然縮頭縮腦,完全失掉白領麗人風范。照例打不到出租車。略站了會兒她就被吹了個透心涼,一雙腳幾乎失去知覺。認命地往地鐵站走,哪怕道黑且遠。
陳鋒停在她身邊,說:“上車吧。”
嘉羽只猶豫了一秒鐘,呼嘯而來的北風立刻打消她矜持的念頭。她說:“謝謝,送我到地鐵站。”
陳鋒覺得被冒犯。她當他是什么,出租車司機嗎?他一貫防著別人,第一次被人防著,倒是突然了解自己曾有多討厭。他問:“你住哪兒?”
兩個人的小區相距不過一里。那邊離地鐵頗有距離,陳鋒很奇怪她下了地鐵原準備怎么辦?
她歉然:“怕給你添麻煩。”既然住得近,再推辭太過矯情。
陳鋒說:“老李曾經托我照顧你。”
“是么?”嘉羽心中一暖,老李從沒提過。
“你一直做得很好,”陳鋒說,“倒不需要別人的特別照顧。”
嘉羽咬住嘴唇,決定坦陳相告:“是因為之前剛剛離了婚,老李大概怕我情緒不穩。”又解釋:“老李這人有古風,既當我們是下屬,又當是晚輩。”
陳鋒沉吟半晌,提起那天的事。
嘉羽解釋:“知道,和真的看到,沖擊力不同。說到這,我欠你一個謝謝。”
“任何一個人在那種情況下,都不會把車開走的。”陳鋒說,“我只不過做了所有人都會做的事。”
巨大的聲響打破意境。正常行駛中也會被人追尾。幸好系了安全帶,只有嘉羽被抱在懷里的手袋碰破臉皮。嘉羽自嘲:“原本指望它當板磚擊退匪徒,無奈學藝不精。”
后面車里掙扎著下來一個滿面通紅,大舌頭的男人,一望便知醉酒駕駛。即使是對方的全責,麻煩卻是大家的。
陳鋒對嘉羽說:“對不起,連累你。”嘉羽用車內急救包處理傷口,答他:“不因為我耽誤幾分鐘,就不會遇到這醉鬼。”事情就是這樣。早幾分鐘,晚幾分鐘,也許一切都不同。大概就是所謂的宿命吧。
Let it be
嘉羽戴著大口罩來公司。一方面是遮擋臉上的劃傷,另一方面是受了凍不幸重感冒噴嚏鼻涕不斷。
陳鋒午休時特地去嘉羽的辦公室探望,正看到她對著鏡子滿面愁容,側著臉細細觀察。
兩人什么還沒說,一名冒失同事沖進來:“嘉羽姐,給你打的飯!”
第二眼看見陳鋒,立刻站直:“陳總!”
當日下午流言便散播開來,一是嘉羽臉上有傷;二是這個傷多半和陳鋒有關。第二點非常重要。雖是事實,嘉羽卻有百口莫辯的感覺。何況陳鋒尚有句話令她壓力倍增。他中午在她的辦公室待了一刻鐘。問她的傷口還疼不疼,嘉羽說:有點,沒關系的。問她的感冒怎么樣,嘉羽說:就是感冒,沒關系的。問她需不需要休息,嘉羽說:項目急,沒關系的。
陳鋒認為她可以取名叫沒關系小姐。
“晚上一起走吧,保險公司給我租了輛車”。他說完離去,竟沒給她機會婉拒。
她食不甘味(部分是由于感冒),心亂如麻。如果不是陳鋒素來愛惜羽毛,她簡直要懷疑他試圖潛規則。
別說,若不是離婚,她沒機會看穿幾位老相識。以為她虎落平陽,跑過來要分杯羹,令她眼前黑了又黑。
只不知,他是哪類?
千回百轉間,嘉羽接到老李的電話。“陳鋒說他開車帶著你出事了?”老李問,“到底怎么回事?這屬于毀壞我公司固定資產!”饒是煩惱多過云,嘉羽也被逗樂了。
細細地把前因后果匯報,并再三保證公司固定資產只稍稍磕碰并沒流失損毀,鼻音重是因為在風中等警察處理事故受凍感冒而非受盡委屈偷偷哭泣所致。
老李悻悻地道:“原以為這小子挺靠譜的,還再三拜托他關照你。”
“世事無常啊。”嘉羽解釋,“這也不是他的過錯。”
她隱約察覺到了什么,所以陳鋒過來,她第一句話問他:“您和我們李總以前就認識?”陳鋒平靜地答:“是,原來是鄰居。他看著我長大。”
此時雖已過正常下班時間,公司仍有小蝦三兩只。兩人齊齊出門,遭到矚目。嘉羽有大口罩遮臉,陳鋒處之泰然。路上他提到與老李的電話,閑閑地說:“老李問我怎么賠償。”
嘉羽不知如何回話,用開玩笑的口吻說:“百萬英鎊好么?”惹得陳鋒大笑,沒料到現今還有馬克·吐溫的粉絲,還是她中意格利高里·派克?
Let it be
慶功會。嘉羽的感冒好了七七八八,可是臉上的傷痕暫時還在。她用了遮瑕膏,仍然能看到一絲紅印。老李喝了酒,拉著她去找陳鋒,問他:“這么好的女人,破了相,怎么辦?”陳鋒也喝了酒,半真半假地說:“我用一生賠給她!”嘉羽冷汗直冒,迅速環顧四周,發現大家都在人生得意須盡歡,沒人注意這個角落。幾乎要拍拍胸脯暗自慶幸。
然而陳鋒不放過她,問:“你沒喝酒?有駕照吧?帶了吧?今晚輪到你送我。”被人接送一周,她也沒話拒絕。
陳鋒在副駕駛座上歪頭看嘉羽,說:“開得不錯。”
嘉羽道:“五年駕齡。離婚的時候車子判給前夫。房子要還貸款,經濟緊張,買個奧拓又不甘心。”
一時沉默。半晌陳鋒問她:“你還相信愛情?”
嘉羽輕踩剎車,將車停在路邊,轉頭認真地同陳鋒說:“不但相信,而且要求更高。我沒后悔過當初的死心塌地,是他做錯事,我無愧于心。將來若有機會再戀愛結婚,我仍然會毫無保留,也要求對方全心全意。若是不幸孤獨終老,我也認命。”嘉羽深吸口氣,不等陳鋒接話,撥開左轉燈。
未及啟動,啪啪聲中,聽他幽幽地道:“你覺得我人怎么樣?”
嘉羽撥回手柄,轉頭問他:“你可清醒?”
陳鋒笑:“要不,下車給你走個直線?”
所有幸福的故事都是類似的。他終于等到她,她終于遇見他。之前的曲曲折折鋪墊了柳暗花明的這一刻。然日子過下去,仍須打起精神,鼓足勇氣。所幸他和她有時分歧,有時抱怨,未曾后悔。
(選自《花溪》2011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