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不熱?酷熱!不過指的當然是廚房里的那兩個人。老板冰啤酒下肚之后正在微微的南風里酣睡,他可“舒服”著哩,哪知一門之隔其他人的熱。
這個夏天真是不正常的熱,之前也熱,但至少有午后雷陣雨,甚至一兩天的臺風稍稍舒緩一下,不過今年老天好像連這種恩澤也不給了,賭氣似的丟給我們一個連段落時間都沒有的盛夏全樂章。
熱,有時候是真實感受,其實有時候也是一種心理因素。
我工作的場所經常就在太陽下,對陽光和熱早就有一定的適應度和忍耐度,但上個假日早上九點多,在院子里修剪幾棵長得披頭散發的矮樹時,忽然覺得肩膀和脖子剌痛得不行,也許膚色本來就深,從鏡子里根本判斷不出是不是曬傷,但轉頭發現室內溫度計竟然出現32.2℃時,才警覺到外頭溫度至少應該有36℃以上。
數字的熱VS真實感受的熱
在新店山區住了十年,室內好像第一次出現這樣的高溫,于是理所當然地開了多年以來通常是備而不用的冷氣,沒想到太太竟然詫異地問:“干嘛開冷氣?”我說:“拜托,室內溫度都已經32℃了!”她說:“奇怪了,幾個星期天不都是32℃左右,你也沒說要開冷氣!”
如果她說的話沒錯,那當天覺得特別熱的唯一理由似乎是看了溫度計,是數字告訴我的熱,而并不全然是自己真實感受到的熱。
忽然想起一個類似的經驗。幾年前去非洲的岡比亞拍片,首都班珠爾在北大西洋邊。
飛機落地前的廣播說溫度是28℃,并沒想象中的熱;之后我們一路往內陸走,跟著原先預備好的資料隨時下車拍攝。記得到了一座由臺灣捐贈的橋梁時,我先下車找鏡位,橋下是一片廣大的沙洲,軟綿綿地不好走,而且覺得有點熱,口很干,想象著等拍完這個場景之后,如果有一罐冰涼的啤酒灌下去一定很爽!
而當我找到鏡位要攝影組把器材搬過來時,發現他們走路的姿勢都好像在月球漫步,而且每個人的表情都好像痛苦不堪,問他們怎么了,攝影師說:“還好啦,只是稍微怪怪的,像暈車。”
為了等太陽斜到一個角度好讓陰影可以把整座橋的輪廓顯現出來,我們在那地方待了差不多一個半小時,等我們重新爬上車看到儀表板上顯示車外溫度的數字是42℃時,我問開車的農技團團員說:“42?華氏還是攝氏?”
團員說:“當然是攝氏!”
這一問就完了,攝影組都看著我,那表情完全就像在跟我抱怨說:“42℃耶!你竟然要我們扛器材走遠路,還在這里杵了一個半小時!”
我說我真的不知道現在是42℃,因為這輩子還沒經歷過這種溫度。
那個團員終于笑了,他說:“原來你不知道,我還以為你們怎么這么神勇,連當地人都待不住的這個時間,你們竟然還可以在太陽下工作!”
之后幾天,我想大家猜都猜得到,我們變成跟著溫度計的數字所定義的“熱度”作息,而不是根據身體真實的感受。
這種數字和真實感受之間的朦朧狀態,其實挺像政府公布的某些數字和民間一般感覺的落差,就像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坐出租車回公司,司機看看外頭有點冷清的街景忽然說:“政府不是說這一季的景氣多好又多好?我四點多出來,到現在八點多,你是第二個客人啦,景氣有多好?”
這是他的感受,但如果是一個失業多年終于重新找到工作,而且還開始被要求加班的人來說,心情可能就又完全不同。
同樣的時空,不同的感受
同樣的時空,不同的感受經常是文學或戲劇上慣用的素材。多年前黑澤明寫的一本叫《蝦蟆的油》的書,里頭就曾精彩地描繪過類似的狀態,而且正是以“酷熱”為主題。黑澤先生說,當年他們在拍戲的等待過程中(拍戲的過程中,“等待”是慣有的事,等陽光、等打燈、等演員化妝、換裝……),導演經常召集工作人員來個創作比賽,題目由導演出,所有人要用最簡單的畫面敘述來呈現主題,公認第一名者導演給獎金。
他說有一天導演給的題目叫“酷熱”,結果第一名的內容是這樣的:夏天的午后,一家專賣外帶鹵牛肉的店結束了中午的生意,中年老板已經舒服地躺在紙門敞開的榻榻米上睡午覺,身邊的托盤上擺的是已經喝完但瓶子身上還有水珠滑落的啤酒瓶,門楣上的小風鈴,正在微風吹拂下清脆作響。
廚房里則爐火正旺,鍋里翻騰的是夜市要賣的另一批牛肉,而就在大灶的一旁,老板娘正和年輕的學徒在偷情。
年輕人沒經驗,一直扯不開老板娘的腰帶,而這過程里外頭偶爾有人問:“中午的牛肉還有剩嗎?”更慘的是老板偶爾還會冒出幾句夢話,最后,就在廚房里那兩個人正要到達高潮的邊緣時,外頭老板忽然輕嘆一聲:“舒服啊!”
然后鏡頭就停在廚房里那兩個人驚愕的表情上。
熱不熱?酷熱!不過指的當然是廚房里的那兩個人。老板冰啤酒下肚之后正在微微的南風里酣睡,他可“舒服”著哩,哪知一門之隔其他人的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