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華以詩國鳴世,自“三百篇”以降,作手代不乏人。屈、陶、李、杜、蘇、辛,橫空出世,各領風騷,其大其高,固不待言矣;即便三曹、庾、鮑、王、孟、陸、楊輩,亦足以睥睨中外,震爍古今。惜乎延至當代,詩道漸趨式微;所幸三千年厚積之基,終非時流所能盡毀者,撥亂反正以來,又見復興之象具焉。余于當代吟壇情狀,雖未敢云全識,然亦略有所知。時下名家,前輩、后輩俱不必言;只同輩中高手,相仰相交者便不下兩掌之數。晏子西征即其一也。
西征以武學飲譽當代,其八卦掌出神入化,曾于全國大賽中數度奪金,聲威喧赫,詩名幾為所掩。余于武學門外漢,與先生相交廿有馀年,所能共探者,惟詩也。先生之詩,各體兼備,注重“厚味、真情、高格”,其雄渾氣象,磊落情懷,足與武學交相輝映。如《登南岳祝融峰》云:
南來尋勝境,愛此一峰青。
天地懷中納,風云足下生。
澗松閑照影,山鳥自呼名。
最喜煙嵐外,彤陽冉冉升。
此作大氣包舉,極空靈,極氣派,極曠達,極安閑。中二聯尤具意味,一開一合,動靜相生,靜若處子,動如脫兔,武學名家風范,個中見焉。律詩作法素難,尤以五言為最,故前人有“四十賢人,中著一屠沽兒不得”之論,是篇可謂深合其規。當代精于此道者,施北山先生謂后輩中首推沚齋,余則謂可與沚齋相抗者,西征而外似不多見也。
西征七律亦深具功力,如《贈文懷沙老》、《大熊山》、《武術大賽奪魁志感》、《訪溈山密印寺》諸篇,無不觸處生波,神飛彩煥。試以《訪溈山密印寺》一首淺析之:
叢林一角隱高僧,欲叩禪關到頂層。
山色迎人青間赭,溪聲悅耳玉敲冰。
揚清激濁常存望,馭電驅雷豈不能。
莫道秋深寒氣重,云空出沒有蒼鷹。
一起扣題,故用尋常筆墨。妙在中兩聯奇峰突起,一景一情,將詩潮推向極至。“青間赭”、“玉敲冰”,溶直觀與想象于一爐,動靜相生,繪聲繪色,令人玩昧不盡。“揚清”、“馭電”二句,轉景為情,豪氣逼人,武學大師風范,躍然紙上。結語借“蒼鷹”寓志,正“馭電驅雷豈不能”之映照也。詩家胸次,不難想見。時人論詩,有“情勝、景勝、理勝”之說,謂得其一,即成名篇。此作情景雙勝,理亦含之,減不愧名家手段也。
西征為人質樸無華,誠信敦厚,詩亦如之。余嘗誦其《隨感》二章,深為折服。詩云:
莫對紅塵笑眾生,不為功利即為名。
幾多退隱林泉士,也愛清高贊譽聲。
其二
大公從古不妨私,松柏猶需野露滋。
倘使圣賢皆舍己,斷無功業重當時。
詩中一片坦誠,清純如水。實話實說,是為真君子。從來“名利”二字,人人心中皆有,君子便直說,小人則百般遮掩,口不對心。果是真“隱十”,義豈要人知耶?“也愛清高贊譽聲”者,“隱士“亦紅塵眾生”之屬也,是以先生勸導“莫笑”。此誠仁者之懷,于弱者是同情,于偽者是批判。后章另出一意,觀點鮮明,論據充分,如山中立石,不可動搖。總觀二詩,道人所不愿道,道人所不能道,道人所不敢道,君子立言,坦蕩若此,誰其望哉!
或問:詩之動人處,非惟言辭,亦在趣咪。如太白之清淳,東坡之灑脫,放翁之沉著,減齋之空靈……此趣兩征有之耶?余曰:有之。請以詠物數題為證:
慣向冰天雪地開,松篁為友各無猜。
孤芳獨抱君知否?拽得春光一縷來。
——詠梅
香生幽谷問誰知?天下英雄半已癡。
葆得清純塵不染,何爭春早與春遲。
——詠蘭
不向人前嘆寂寥,梅蘭菊是舊知交。
縱然難作擎天柱,也送清風到碧霄。
——詠竹
星河初渡夜微霜,香透長安一色黃。
不與春花爭際遇,自邀詩酒話重陽。
——詠菊
梅蘭竹菊,花中四君子也,向為詩家所重;前賢佳作紛呈,殊難盡拾,后人欲出新意,是為不易。西征拈此四題,足見其筆端銳氣。四章一氣呵成,宛若串珠疊瀑,飛瀉無際,組詩之法,是深得焉。個中梅之矜持、蘭之高雅、竹之超邁、菊之安閑,無不呼之欲出。分視之則各具儀型,總觀之則共呈風韻,為合為分,俱見妙趣。此皆“詩中有我”者也,托物言志,籍事興懷,詩家故伎耳,然運用之妙,有甚于是者乎?余由是深喜之。此類佳構,《集》中所見良多,限于篇幅,恕難一一引述。讀者諸君不妨自行尋繹,他時所獲,必有厚于我者。
月前,余因事返湘,西征枉駕星沙相顧。以手稿一卷示余曰:“吾為武術及館校中事所累,無暇文墨,偶有所作,大都系旅途舟車之中初成腹稿,駐足即匆匆記下,故數十年所積,盡在于此,未敢言詩,心聲而已矣,擬于近期付梓,汝能為我序數言以助勢乎?”遨何人哉,敢當此任?然廿載深交,得蒙青眼,又豈能辭。歸后盥誦再三,贅此弁言,聊呈心得,實不敢言“序”也。隔靴搔癢之處,兄其諒之。
甲申小滿前二日寧鄉熊東遨謹識于求不是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