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世界是一個常人聚合的世界,任何提著自己的頭發往上拉的人的唯一結局是出離人的世界。生活就是生活,任何把生活學理化,理想化,虛擬化的行為,只能為一己營造一段美妙不可言的時間,一個高處不勝寒的空間,它們絕對無法絕對化,幻境總是破滅,因為人類到底還是一件俗物。
——倪文尖
小學時去郊外春游,在水邊的祠堂里看到一尊李清照的銅像。霉綠的臉和身體,長袍及地,衣擺上布滿皺褶,看上去像裸露的樹根。據說她曾在此地生活,于是新造了這樣一座故居。祠堂很小,但還是顯得空曠。她站在一道屏風前面,午后雖有陽光射進來,卻照不到她的臉上。她太高了。
我走近了看著她。眉頭微蹙,嘴角緊緊地抿著,神情中顯露出哀愁。人們喜歡她的哀愁,因為其中有他們想要的意義—— 一種牽系著國家命運、民族存亡的哀愁,正如后面屏風上那首《聲聲慢》所要表達的一樣。可是這哀愁是銅鑄的,如同戴在臉上的面具,若是摘下來,人們就不認識她了。塑像就是把一個人鎖進簡陋的殼子里,一種粗暴的紀念方式。
偶像其實也是人們所塑的雕像。雖然有些時候,偶像本人也會參與制作過程,但偶像終歸是脫離本人而獨立存在的。為了獲得廣泛的擁戴,雕像必須摒棄本人身上的細節,只保留大致的輪廓,用以言明某種態度,呈現某種姿態,對于大眾來說,它必須是一目了然的。時間久了,雕像的輪廓就會變形,甚至被篡改得完全兩樣,又或是被打倒了,再重新立起來。雕像塑得再堅穩,它的命運依然飄搖。蒙受抄家,掘墳,拉下廟堂砸得粉碎等災難之時,孔子能否想到四十多年后自己能夠以巨人之軀屹立于都城正中央呢?他能否想到,被搗毀的孔子店,可以到世界上八十多個國家去開分店,自己的肖像會變得像永遠微笑的肯德基大叔山德士上校一樣有名呢?他或許想不到,他也根本不必去想,這些早就和他無關。好在是無關了。
那次春游回來,老師讓每個人寫一篇游記。我沒有寫那些壓抑的感受,而是乖巧地接受了雕像的暗示,從它的哀愁里看出了國家憂患,民族氣節,并深深動容,欽佩不已。老師在評語里寫道:很有真情實感。
類似的作文還寫過很多,魯迅、毛主席、孔子、賴寧、張海迪,每次都寫得很有感情,但他們不是我的偶像。我的偶像是誰呢?在主編《鯉·偶像》這本書的過程中,我努力回憶,卻還是找不到這樣一個人。我發現自己不需要偶像。或許是那些作文透支了寄托在偶像身上的感情——其中的感情,可能真的是真的。
我無法把感情交托給一個偶像,是因為不想歸入由擁護者組成的集體。在早年的記憶里,偶像就像集合的哨聲,把很多人聚攏到一起,編排成隊列,邁著整齊的步伐朝某個方向前進。有的偶像原本還是自由和反抗精神的化身,然而最終卻使擁護他的人失去自由,放棄反抗。也許不是放棄反抗,而是自動馴順,他們被催眠,陷入夢游的狀態。夢游并不痛苦,痛苦的是忽然當頭一棒,夢碎了,人從里面掉出來。三十多年過去了,那個大夢的殘骸還沒有清理干凈,有可能就是它們,損害了人們對偶像的感情。
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鯉·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