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照勝,75歲,為了南水北調(diào),一生都在搬遷中。
23歲遠遷青海,后返流淅川;
30歲再遷荊門,再返遷老家;
如今,他又帶著兒孫,搬到黃河以北太行山下的新鄉(xiāng)。
夢魘青海:
高原上的難民
水淹之前,老何一家原在淅川縣下寺一塊寬約5公里的綿長江灘上,400多人的小漁村向西便是漢江一級支流丹江。漢江雖短卻有著與黃河相近的流量,汛期一來,江漢平原危情高懸,江城武漢也常常告急。
“那地方土地肥沃,但住著也是提心吊膽,家里常常被水淹。”老何坐在小樹林的一塊大石頭上,翹首西望,那是原來的家鄉(xiāng)。他說,1958年,中央決定在丹江口修筑水庫。當年12月26日,一道長堤在大躍進浪潮中迅速成功。湖北、河南共動遷移民38萬人,其中淅川縣20.5萬人。中央和省里并無移民方案,只是要求地方“想辦法、找出路”。最終,南陽地區(qū)領(lǐng)導想到了一個辦法,把支援邊疆交給了原本沒有支邊任務的淅川移民。1958年11月,激情燃燒的歲月,庫區(qū)三宮殿、埠口、宋灣、滔河、老城等5區(qū)群眾踴躍報名,23歲的何照勝也不落后,最終包括他和新婚妻子郭富勤在內(nèi)的8008名青年被確定為支邊移民,從1959年4月至5月分三批前往風雪茫茫的青海高原。
“爺爺,我爸說有幾件你的老家具,問你還要不要?”9歲的小孫子何景涵蹦蹦跳跳跑到爺爺身邊。
“不要了,都扔了吧,帶那么多東西弄啥。”何照勝拍了一下小孫子的屁股。
這次搬遷,何照勝把一些舊的柜子、椅子都扔了,只帶了幾件新家具。他說,現(xiàn)在政策好,大家想帶多少東西都行,當年去青海時,可是啥都不讓帶。
1959年4月,何照勝帶著一床被子,跟鄉(xiāng)親們一道坐了5天5夜悶罐車,從許昌趕到青海循化撒拉族自治縣。次年冬,他的爹娘跟1.43萬支邊青年家屬一起隨遷至此,帶著镢頭、鋤頭和盡量多的菜籽、糧種。
青海的土地也不好,開墾非常艱難。風干雨少、高寒缺氧,每天要開挖7分荒地或拾回80斤柴火任務,生活極度困難,疾病流行卻無錢醫(yī)治……短短的一年中,竟有數(shù)千名移民拋尸高原!
“回家,回家!”一路呼喊,一路乞討,跌跌撞撞朝著丹江的方向,甚至倒下也是這個方向。南陽史志記載,此次遠遷青海運動中,2.23萬淅川移民至少死掉5400人。由于水庫質(zhì)量等問題丹江口工程歇工。何照勝帶著妻兒老小回到何家莊,被鄉(xiāng)親們推舉為隊長,丹江邊上生機再起,此時他已成一個姑娘的父親了。
夢破荊門:
荊楚地的暴民?
1966年3月8日,還沒等何照勝站穩(wěn)腳跟,丹江口大壩工地的炮聲再次響起。從青海回到丹江邊才住了4年,何照勝又帶著何家莊44戶183人,跟其他1000多名移民鄉(xiāng)親,遷入荊門十里鋪公社黎明大隊14生產(chǎn)隊。這么多的移民一下子涌進十里鋪公社黎明大隊,人口增長一倍,當?shù)剞r(nóng)民連次等田地都不愿讓出。何照勝坦言,一些餓極的移民開始偷竊當?shù)厝思夜瞎裕€拉人家的柴燒火。
何照勝瓦房前的晾衣麻繩上,搭著一條漁網(wǎng)。“丹江,水好魚多,隨便撒一網(wǎng),人就餓不著。在丹江邊搭個棚子就能住。”何照勝說,“在荊門,沒吃的,沒住的,苦得很。”
1969年,妻子郭富勤已生下3個姑娘和1個兒子,何照勝和移民老鄉(xiāng)一樣,為了養(yǎng)老撫小不得不與湖北當?shù)鼐用駹幍貭幩鎸Ξ數(shù)鼐用褚浴爸魅恕弊跃拥陌谅箨竦匿来ㄈ烁轻樹h相對,雙方矛盾迅速上升到動刀動槍的地步。
8月1日夜,移民點遇襲,有婦女被獵槍打死。聽見老鄉(xiāng)們的哭號,年輕人想去增援,但被何照勝制止。他讓婦幼老殘藏到紅磚砌成的糧倉里,男人們手持平時用來生產(chǎn)的工具。半小時后,數(shù)百當?shù)厝舜虻?4生產(chǎn)隊。何照勝跳上石碾子,大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喊聲未落,對方大喊“打倒何照勝”并放亂槍,移民何太才應聲倒下。憤怒的移民們?nèi)虩o可忍,獸醫(yī)肖道明用鍘刀一下子砍殺兩人,死者何太才的哥哥何太典用土槍打死一人。震驚中央的“荊門移民事件”,終在武漢軍區(qū)派出部隊之后平息,移民暫住荊門軍區(qū)避難,解放軍開進村莊。
“當?shù)厝苏f我們是暴民,實際上我們是被逼無奈啊。”回想起當時的事件,何照勝臉憋得通紅。
后來,荊門要求1至3戶分散插入當?shù)厣a(chǎn)隊,至少有1000余戶6000多人,因感恐慌而紛紛逃脫,有人投奔大柴湖,有人服從編組,何照勝堅持回到丹江邊上,要在自己的“一畝三分田”里過快活日子。
夢圓新鄉(xiāng):
太行山下的富民!
2011年6月27日下午3:30分,何照勝跟鄉(xiāng)親們準時到達輝縣新家。170平方米的兩層小洋樓,紅房綠瓦,在陽光下閃著綠光。何照勝走進新家,這兒摸摸,那兒看看,喜不自禁,他說:“搬了一輩子家,哪一次也沒有這次好!”
何照勝清晰記得:在青海,一家人擠在24平方米的高原土坯木板房里;在荊門,說好建房標準是人均0.64間,每間16平方米,可到地方一看,都傻眼了:都是土坯“統(tǒng)建房”。
1973年,丹江口大壩一期工程終于建成完工,丹江口水庫正常蓄水位157米,固定水位140米。次年,何照勝帶著一家10口人離開荊門回到喬家溝。后來,許多遷往荊門的移民也回來了。他們跟老何一樣,在淅川沒有村級組織,沒有戶口,搭起茅草棚,開墾荒坡地,土薄勢高,不長麥子,只長玉米、紅薯。再后來,他們的居住地被命名為沿江村,正式建制村。
用高產(chǎn)的紅薯,何照勝把兒女們都養(yǎng)大成人,結(jié)婚生子。老何常常以兒女為榮,尤其是大兒子何紅儉,大學畢業(yè)后,考上碩士,隨后又留校當了老師。
2005年,丹江口大壩開始加高14.6米,蓄水水位提至170米,正好淹沒何家現(xiàn)在的房子。老何所在的沿江村又要整村搬遷,沿江村在淅川縣的行政地圖上僅僅存在了25年。
75歲的何照勝,子孫滿堂時,自己也已成了“老朽”,彎腰塌背氣管炎,不久前,腿又摔壞了。
為了南水北調(diào),何照勝一生都在搬遷,輾轉(zhuǎn)三省四地,歷盡萬千磨難。記者告訴老何,這是最后一次搬遷了。他卻說,只要國家需要,我就拄著拐棍,也會帶著一家老小再搬他鄉(xiāng)……
摘自中國日報網(wǎng)http://www.chinadaily.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