瀏覽完厚厚一摞求職簡歷,我有點累了。這些大都是出自北大、清華、北師大、人大等名校的研究生,看簡歷及各類材料,個個可謂人中翹楚,飽學多識,機敏踏實,實踐經驗豐富,深得導師和實習單位的好評。我有摘取中國教育碩果的興奮和忐忑。初試過的朋友稱,整體素質不錯,有氣質,有口才,但不知能否留下這些人才。
午后的陽光穿窗而入,在墻上釘了一堆斑駁的碎影。他們翩然降臨。男的瀟灑,女的優雅,咋看都有一種范兒。我決定從兩個方面考察他們:一是基本閱讀,二是價值觀。
面試完,我不由自主地崩潰了。無知識,無立場,無求真之誠意,只剩下一張教育部發給他們的文憑。新聞系的同學一口咬定利比亞的近鄰是阿爾巴尼亞,《冰點周刊》是《北京青年報》的名牌產品,他們不知道錢鋼、盧躍剛、老榕、胡舒立;中文系的稱自己看過的文學雜志是《讀者》,不知道顧隨、葉嘉瑩、齊邦媛、馬悅然;經濟系的不知道里根經濟學;哲學系的不知道李澤厚;跟隨學術名流的思想史研究生,沒讀過梁啟超的《飲冰室合集》,不知道朱維錚為何人;英文系的不知道翻譯家方平、楊憲益,更不知道喬伊斯寫過什么。畢業論文一概是那種無需動腦子的傻題目,如一個自我循環論證的僵尸,他們不過是填格子完成一個程序罷了。不看書的理由是,寫論文,找工作,讀過的幾本書都是本科階段的了。
看簡歷,以為天下英才俱在手中,面試后,始知教育產業毀人不倦。花錢上這樣的學校究竟是為了什么?該學的都沒學會,卻全都喪失了應有的純真。可以說,他們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不讀圣賢書,無知識譜系,無正當價值觀。在回答政治問題時,他們應對有方,操著一套熟練的正確話語,眼神炯炯,話語滔滔,肢體語言豐富,堪比外交部發言人。一男性哲學系學生如此答復中日如何才能和諧相處的問題:只有中國做了老大,中日關系才會和諧,因為日本人只崇拜強者。新聞系的說,中國外宣效果不佳的原因在于采寫技巧不夠,與世界觀無關。
他們的資訊來源是《人民日報》、《環球時報》和央視,“也看外網,但只作參考”。新聞系研究生自信地說,一千個讀者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每一種信息都是一種“建構”,我不全信中國的主流媒體,也不會信西方的。他們言之鑿鑿,堅信聯軍禁飛利比亞是為了石油。(僅有一位女生認為是為了正義,因為卡扎菲屠殺當地的人民。)我相信這是導師“會商”的結果。
我本科畢業時,其實也很混沌,腦子里也有好多似是而非的東西。研究生在我眼里高不可攀,這么多年來,我有時會想,如果我考上研究生該有多好。記得大學三年級寒假,回家給父親說了自己打算考研究生的設想,老人家滿臉放光,仿佛家里又要中狀元了。在那個時代,有能耐的人才能考上研究生。至于博士,比如陳奎德、謝遐齡等諸君在我眼里,真的很博士。現在,博士頭銜司空見慣,似乎連博士架子都搖搖晃晃的了,他們端著矜持,卻一臉油滑,唯缺那股由文化立場而來的自尊。
面試中間進來一位有幾年工作經驗的北大女碩士,她提醒我說,前面面試的同學都說我太嚴格了。“這種面試本身就不平等,”她假裝開玩笑地說,“如果我們來面試您,您也未必能過關呢!”我想,她說的是一條硬邦邦的真理。
江渺薦自《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