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高考結束的第一天,我躺在床上足足睡了一上午的覺。醒來后就發現媽媽肅穆的臉,她平靜地告訴我,其實,她和爸爸早在8年前就已經離婚了,為了不影響我的學習,而沒有告訴我。
我表情漠然,其實,他們的結局早在我意料之中。從10歲開始,在我的人生字典里“爸爸”這個詞已是一個生疏的稱呼。他每年從英國回來一次,只在新年那一天駐留,次日離開。
趴在陽臺上的我看見他的背影一點點變小,淚水洶涌又澎湃。無論我哭得怎樣撕心裂肺,那個冷漠的男人始終走得決絕和冷酷。
很多次,我會抱著媽媽的大腿喊,我要爸爸。媽媽摟著我說,阿朵,爸爸有自己的事業,將來他會回來接你的。從此,我和媽媽相依為命。年少的我學會了和市場小販討價還價,也學會了仇恨一個人。
高考成績單摧毀了我重點大學的夢想。母親給父親打去電話,商量我是去留學還是在國內念三流大學。
父親專程從英國回來,言談舉止已然一副英國紳士的派頭。生硬的中文里不時冒出一句英文。
他對我客氣得像對任何一個陌生的中國女孩,他忘記了我的血管里流著和他一樣的血。我和他的距離遙遠得比英國大橋還要長。他給了我金錢、自由、尊重,惟獨沒有愛。
我拒絕了他為我鋪設的錦繡前程,冷冷地說,即使我死,也要死在中國的土地上。
就在這個悶熱又荒蕪的暑假,我在網上認識了喬然,在我最狼狽的20歲。初時相遇,我們在很多問題上不謀而合,惺惺相惜。
于是,無數個白天和黑夜我泡碗康師傅坐在電腦前和他暢談上下五千年。
他給我講他在校園里那些驚天動地的故事,無非是戲弄一個叫奶豆的體育老師的種種,再就是,愚人節往女生桌堂里塞肉麻的情書。和他相比,同齡的我高中生活卻是一片慘淡。
母親未經我同意,辦妥了我去英國的全部手續。于是,我和她發生了20年來惟一一次爭吵,我說我不會離開她,失去了父親,我不想再失去你。
一個在10歲那年突然長大的女孩,外表只是一層脆弱的蛋殼,里面流動的終是一顆惶恐不安的心。
她低著頭,不再年輕的臉上寫滿了疲憊,她說,朵,你看過了這么多年,你終于長大了,我可以放心地讓你去外面闖蕩了。另外,我也需要開始一段新的婚姻生活,單位里的張叔叔這么多年一直對我不錯……
她低下頭,不看我的眼睛。我明白了,這么多年,是我阻礙了她再次尋找幸福的腳步,原來我一直是他們的包袱。
沒人聽我滿懷的心事。
于是,那晚我在網上和喬然大吵特吵。我的怒火從心、肝、肺統統外泄,最終把這些年的委屈、不滿、憂傷統統和盤托出。
最后,我用大大的紅色字體寫著,為什么生我?之后哭得一塌糊涂。
我狼籍的過去,他一覽無余。
他就那樣靜靜地坐在電腦前陪我,像一條緩緩流動的小河,淹滅了我所有的怒火。原來,有一個人聽自己訴說,真好。
TWO
半個月后,我飛往英國。父親依然冷冰冰地告訴我,他早已再婚,老婆是英國人,他們有一個7歲的混血兒。
到英國后,我的生活依然蒼白,白天上課,晚上回家。飯桌上他們嘰里呱啦地說著英語,讓我知道在這個家里我始終是個外人。
除了夜晚,看見英國上空那輪明月讓我憶起那首“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唐詩外,僅剩下和喬然在網上聊天需要中文。
在那段思故鄉的求學歲月里,喬然是我的根。
隔著大洋彼岸,我們熟悉得像坐在前后桌的同學。彼此引為知己。驀然驚覺,他已成為我生命中不可錯失的朋友。
來英的秋天,我在劍橋的公寓撥通了喬然寢室的電話,他的聲音隔著遙遠的距離傳來,磁性,醇厚,是干凈的男中音。
他在電話里說北京秋意彌漫,天氣漸涼。自習室里永遠吵鬧,大學校園里永遠有情侶在落滿黃葉的林中漫步。
我就在他熟悉的話題里心慢慢安然。原來,在這個世界里,關死的門之外,還有一扇窗始終為我打開。
要掛電話時,他飛快地說,生日快樂,永遠快樂。
放下電話,我的臉冰涼一片,那天真是我的生日。9月14日,只是沒人記起。
窗外,秋雨敲打著玻璃,清脆悅耳。原來,我并不孤單。
兩年后,我獲得了劍橋大學的獎學金。再加上我打工賺的錢,我在外面租了一個公寓。
漸漸融入英國的生活,我開始忙碌起來。和喬然已疏于聯系,但只要有話對他說,我總能在網上找到他。我們成了最心照不宣的朋友。
THREE
喬然某一日說,想和我視頻。他說迫切地想知道認識3年的網友長得是肥是瘦。
他有著高挺的鼻梁和濃碩的眉,臉上依稀可見幾粒青春痘。他完全是一株茂盛的草。
我長吁一口氣,我想,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喜歡的男生,應該有白皙的皮膚,鼻梁架著一副秀氣的眼鏡,眉眼之間,有濃濃的書卷氣溢出。一笑,露出一口銳利潔白的牙齒。像央視主持人白燕升那樣斯文儒雅。
視頻了半小時,我很失望。他壞笑著說,我符合他的想象,秀外慧中。
留英后我很少回去,只因母親最后一次將我絕情推出,我就忽略了那些年我們如何慘淡地相依相隨。內心脆弱的孩子對最后一根稻草總是過于苛刻。
直到母親單位的張姨打來電話說,母親已是尿毒癥后期。張姨哭著說,當年為了你能安心出國,你媽撒了一個謊并囑咐我們誰都不能說。你走后,她終日以淚洗面,狠心的林朵你怎么一個電話都不打啊。原來,張叔叔是子虛烏有的一個人。在他們單位只有張姨一個人姓張。
飛奔回國。母親沒有等到我回來。進屋我便哭暈在母親的靈柩前。
晚上,我坐在電腦前默默流淚。看見喬然的頭像在跳動,我已告訴他我回國的緣由。
他說,死者已矣,生者繼續。
空蕩蕩的屋里充滿了悲傷的暗流,我婉拒了張姨的邀請。我只想一個人靜靜。
燒完頭七后,我決定去看喬然,降落在那個陌生的城市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我打電話問他在哪,他說在校操場打籃球。
很輕易地在滿場跳動的身影里找到了他,很奇妙。藍色的背心短褲,威猛健碩。
我坐在操場的長椅上看他打球,他不曾發覺。我大聲喊他,喬然。
他愣住了,準備投球的手停在半空,片刻,球以優美的弧度在籃筐里轉了一圈落下。
我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誰也沒說話,無聲是最好的安慰。我把頭靠在他厚實的肩膀上,直到淚水濡濕了他的肩頭,他擁抱了我。那一刻,我當他是世上惟一的親人。
后來,他領我住在一個叫薰衣草的客棧。很巧,老板娘是英國人。她隨工程師老公來到中國。在大學城附近開了這家客棧。
溫柔的老板娘用流利的中國話詞不達意地說,我們是他鄉遇故知。
她送我們一瓶她自制的薰衣草精油。喬然開心地接過來。
吧臺柔和的燈光打在他黝黑的臉上,跳躍著動人的煙火色。他緊緊握住我的手,一瞬間,當真想和他長相廝守啊。
第二天晚上坐火車回去,臨睡前收到他的短信:有美一人,輕揚婉兮。時間是子夜1點。我不知道,攻讀法律的喬然對古詩詞還有研究,我知道這是詩經里的一句話。什么意思,我想不起來了。于是,沒回信息。
外面萬家燈火,火車在黑夜里穿行。車廂里一片靜謐。
我輾轉反側,想,戴不戴眼鏡其實真的不重要。
FOUR
轉眼,我在英國生活了8年,讀完了碩士。我知道我的根在祖國,我一直在等一個人的召喚。
喬然已成了一名出色的律師,聽聞他始終是一個人。我們始終在網上招手即來揮手即去。8年了,落掉了很多人,也被很多人落掉,惟一不變的是我們在彼此空間里成長。
8年了,我很少回國,但只要回去,下飛機第一個電話我一定打給他。偶爾,不忙的時候會給喬然發去信息。這么多年,可以肆無忌憚發信息的異性竟然只有他一個人。
我們共同經歷了彼此從懵懂少年到成年的全過程,有些東西,我們只要對方一個標點就能明白彼此。喬然是老天恩賜我的最美好的禮物。
8年里除了那次放肆地倚在他肩頭失聲痛哭的親密無間外,我們總是稱兄道弟地忘記彼此的性別。
我們沒有成為情侶的原因或許是距離,或許是認識的方式,或許是我們都不夠勇敢,可能也有別的不可知的原因。
08年奧運,我為一個代表團做翻譯,再次回到祖國。
喬然和一個女孩來接我,喬然面色有些蒼白。喬然介紹說,女孩是他的同事。叫劉菲。下飛機后的第一頓飯我們吃得貌合神離。
我一直在等喬然的一句話,可是他始終沒說。
工作結束后,黯然神傷的我決定飛回英國。
他開車送我去機場。后來,回想,那天我們在水立方和鳥巢里走了好幾遍,因為我說,我可能是最后一次看他了。他低下頭,眼神有一點憂傷。
終究,我沒有摟住他的腰。
回英后,我收到喬然發過來的郵件,是一組相片。相片中有他的同事和……女朋友。一干人在醫院,躺在病床上的喬然面色比我回國見到他時還要蒼白,旁邊護理他的就是那個劉菲。
他在郵件里這樣寫道:一年前,我為一群農民工討要工資,下班途中遭到包工頭毆打,被扔到一個廢棄的工地。多虧同事劉菲報警,協助警方找到我。送到醫院時,我已生命垂危。我的血型是罕見的RH陰性血,而劉菲恰好是這種血型。這種概率是千分之一啊。出院后,我們就在一起了,我的生命是她給我的。和生命比起來,愛微乎其微。
愿我愛的人永遠幸福。愿我們自己都幸福。
從電腦前起身,我才發現自己的臉上涼涼一片。
喬然不知道,我百度了,“有美一人,清揚婉兮”的下一句,是,“邂逅相遇,適我愿兮。”本來這次回國,我打算告訴他的。我以為,我們會一直走下去,結果我們還是走散了。
原來,我們沒有牽手的原因不是距離,也不是認識的方式,更不是我們不夠勇敢,而是,人生有很多的意外,最終,我們的愛情輸給了意外。
那么,來我的懷里,或是,讓我住進你的心里,默然相愛,蒼涼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