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誰也沒有聽到狗叫,雪花漫天飛舞。
雪刮得時間都要停止了,我想那會兒時間準是停止了,時間停在六十多年前梧桐河南沿荒草甸子背面的韓家營子屯。
女人彎下腰身,將煤油燈一點點兒捻亮,風仍舊在撲打紙糊的窗扇,發出一些古怪的叫聲。房子太小了,炕連著屋地也不過七米長。微弱的煤油燈暈中,隱約可見地當中蹲著一個男人。他不時地輕聲嘀咕著:“真是活見了鬼啦。”
女人不時地用手抹抹眼睛,然后沖男人說了聲:“去抱捆柴禾來,不管咋著也得救活他。”女人的話不輕不重,卻透著威嚴。在地中間蹲著的男人慢吞吞地站起來,綰著袖子朝門外走去。
炕上躺著的漢子又有了呻吟聲。女人趕緊抱起他的頭,使他盡量喘得平緩一些,微弱的燈光下女人已經感覺到了有血沾在她的手上。男人將柴禾點燃后,就有光從灶坑里閃出來,映進屋里,煤油燈的光暈又亮了些。女人已經將漢子的傷口用棉絮和破布裹了起來,又用一盆燒溫了的雪水擦洗著漢子臉上的血跡,那人仍舊昏迷著,不時地說些胡話。
添完了柴禾,男人仍舊蹲在地中間,一動不動地盯著女人忙碌,不時地說些話。女人幫漢子擦洗干凈之后,才下了地,招手示意他過來,然后用手指著擺在炕上的兩把盒子槍,輕聲地說:“快去,藏到被垛里。”男人一臉惶恐地站起身,蹭到炕沿邊上。手抖抖地摸起槍來,險些沒拿住。女人拿眼睛瞪了他一眼,順手扯過幾塊尿布片,將槍裹好塞到了靠北墻的被垛里。兩個人坐下來的時候,外面的雪似乎小了些,女人靠在男人的身上說:“可累死我了,得想想法子。”男人用一只胳臂摟著自己的女人,拿眼睛看了看躺在旁邊炕上受了傷的漢子,沒有說話。女人便拿手捋了下頭發,然后說:“雪太大沒辦法送他走,家里又沒有一點兒糧食了,光喂他那些糠糊糊是不行的。”男人只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女人又接著說:“我看你趁黑走趟后屯吧,去咱叔公家借點兒米給他熬幾頓粥喝,他身子骨虛得不得了,再順便看看能不能弄點兒紅花膏來,給他敷敷。”男人將蓄滿了胡茬的臉在女人的頭發上蹭了蹭,才站起身,摘下掛在墻上的破棉襖,臨出門時又朝炕上昏睡著的漢子望了一眼,女人起身帶門的時候,險些被風刮倒。她用身子靠著將門上的繩子扣系好,再回到屋里。
煤油燈的光亮已經弱了些,女人看到炕上昏睡著的漢子的一張臉還是蒼白如紙,沒有一點兒血色。炕沿上放了一大碗黑乎乎的米糠糊糊,有著一些熱氣。女人將油燈捻得再弱一些,脫鞋上了炕,貼著那漢子坐下來,女人感覺到那漢子喘得比先前均勻了些,而且干裂的嘴唇也有了些許的紅暈。
一個時辰后,漢子醒了似地說了幾句胡話。女人好像聽到幾句什么,含糊不清,又讓人難以捉摸。接下來,看到那漢子的嘴唇艱難地動了一下,她想他一定是渴了或者餓了,便端起近乎于清湯似的米糠糊糊,舀了一小鐵勺喂進漢子的嘴里。漢子的嘴動了動,極其艱難地咽了下去。女人又舀了一小鐵勺,喂進漢子的嘴里,漢子迷迷糊糊咀嚼的時候,卻猛然間嗆了一下,臉也跟著漲紅了,并劇烈地咳嗽起來。女人趕緊將漢子的頭又抱了起來,拿手在他背上拍著,使他平靜下來。那漢子迷迷糊糊地抓住了女人的手,嘴里不知說著什么。女人將漢子緊緊地抱在自己的懷里,用手慢慢地梳理著他蓬亂的頭發,像母親一樣。女人這會兒,是一個極其溫柔的女人。
窗外的風似乎又大了些,不時地夾著雪嘯,嗚嗚地吹著紙糊的窗子。女人覺得身子發冷時,她忽然感覺到那漢子的呼吸有些微弱起來,便傻了似地看著他。好半天,女人醒悟了似的將漢子平放在炕上,然后,將嘴對在了那漢子的嘴上——做起了深呼吸。幾分鐘后,那漢子終于又呼吸平緩起來,女人才上氣不接下氣地將身子伏在了漢子身上。
夜深一些的時候,油燈更弱了,女人將身子轉向炕尾的方向,背對著還昏睡著的漢子,解開了棉襖扣。女人開始裸了前身坐著,女人的右手握住了自己的一只乳房,并且使勁兒地擠著,乳白色的奶汁一滴滴地流進她左手端著的一只瓷碗里。女人的動作很美,乳房在她的手里一顫一顫的,被油燈的光暈襯托得格外豐腴。女人滿臉紅暈地掩好棉衣的衣襟,然后將漢子重新抱起來,再端起盛滿了自己乳汁的碗,給漢子一點點兒地往嘴里喂。女人做的這一切極其安詳平靜,那漢子躺在女人懷里,終于艱難地喝完了一碗溫熱的奶水,臉也逐漸紅潤起來。
漢子醒來的時候,天已有了些光亮,曙色像流不斷的水將窗子慢慢地染白,也將刮了一夜的大風雪撫得平展了下來。漢子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年輕女人的懷里,女人卻靠著土墻睡著了。漢子就仔細地打量起女人的這張臉,似水柔情又虛白若紙,已經過早地蒼老了起來。之后,他又發現女人抿著的有些松動了的棉襖,隱隱露出來一塊乳峰和肚皮。漢子的臉一下子就漲紅了起來,然后使勁兒地在女人的懷里掙了掙,試圖直起身來。漢子卻被他的動作弄得劇烈地咳嗽起來。女人就醒了,女人先是緊緊地抱住漢子的頭,爾后,拿手敲打他的背,最后,女人再將漢子放平在炕上的時候才發現了自己仍舊裸著前胸,臉便紅了。女人回過身子系衣扣的時候,她就聽那漢子微弱地說:“大嫂,是你救了我吧?這……這是什么地界?”女人趕緊說:“大兄弟,快別多說話,會傷身子。你昨天流了好多血呢,真是嚇死人啦。”漢子掙扎著要坐起身來,女人趕緊用手按住了他。漢子便老老實實地躺了下來,極小聲地說:“嫂子,我的家伙呢?”女人便起身到炕尾的被垛后面將尿布包掏出來,輕輕地放到漢子的跟前。漢子的眼里就露出一些光來。
女人下了地,將一床破棉絮扯過來,隨手給漢子蓋了身子,然后,坐到了炕沿上朝窗外望了一下。漢子便小聲地問:“大嫂,還有人要來吧?”女人也小了聲地說:“我家那口子快回來了,我叫他去后屯借點兒米來給你熬粥。”漢子的眼睛就濕了,好半天沒說話。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漢子終于在女人的幫助下坐起身來,他先將那個尿布包打開,將兩把槍拿在手上,然后熟練地卸下彈夾,再將那十幾粒子彈一顆一顆地摁進去,上了保險。之后,漢子將槍放下,便雙手伏在土炕上,費力地給女人鞠了一躬。女人將漢子扶起說:“大兄弟別這樣,我知道你是隊伍上的,要不我們兩口子也不能救你,你現在不能走,最起碼得養半個月的傷,要不你就是進了山找到了隊伍也活不了。”女人的話說得極實在又有一種堅定不移的語氣。漢子半天沒說話。女人又說:“你就放心在這兒住吧,我四哥也在隊伍上,跟著夏瓢把子在打鬼子,我男人是個老實巴交的人,更實在,等他回來興許能幫你弄些治槍傷的紅花膏來。”漢子鄭重地點了點頭,然后將槍掖在被子里,又躺了下來。女人朝屋外走,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說:“我幫你把外屋的地窖弄些干草,再鋪床被子,白天進去躲鬼子穩妥。”漢子再次鄭重地點了點頭。
那天夜里,誰也沒有聽到狗叫。女人和他男人在自家院子里發現了身中兩槍的漢子,并將他弄進屋,爾后,女人叫自己的男人去后屯借些糧食,再順便弄些藥品,女人還在情急之中用自己的乳汁救活了那受了重傷的漢子。可那天夜里,女人的丈夫卻再也沒回來。大雪鋪天蓋地地下了一個多星期,既封了山又封了進屯子的道,女人在焦急和等待中照顧著受了傷的漢子,最終,從外面回到韓家營子里來的貨郎劉挑匠告訴她說,后屯在幾天前遭了日本人的洗劫,說全屯子的人無一幸免。女人踉踉蹌蹌地回到自家屋中,伏在炕上哭泣,隱在地窖里的漢子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爬出地窖,任憑女人怎么阻攔都不再答應留下來,他再一次給女人行了大禮后便趁天黑下大雪出了屯子。那天夜里仍然沒有聽到狗叫,后來,才知道屯子里的狗除了凍死之外,剩余的就像人一樣餓死了。
后來韓家營子的人被一小隊的日本兵包圍,即將遭受滅村之災的時刻,被整三個連的抗日聯軍救了出來,日本人被全部殲滅,帶隊的人特意在被救的人中找到了那個女人,并說要帶她進山到隊伍中去。女人沒有問什么,她在拒絕了那些人之后,極平靜地說她不會舍了她的家,女人說那話時淚水漣漣。女人還說她已經失去了丈夫和剛出生一個多月的孩子,她還怕什么,她什么都不怕。抗聯的人臨走的時候問她說:“大嫂,你知道你救的那個人是誰嗎?”女人搖了搖頭。那些人中的一個麻臉漢子便附在她耳朵旁極小聲地說:“是趙尚志軍長。”女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后來,女人就獨自一個人在夜里的煤油燈下嘮叨著:“值啊,值。”女人一直將這句話嘮叨了一生。后來,趙尚志被日本特務殺害后,女人還到梧桐河北沿的蘿北溝里去祭奠了一番,女人在沒有墳的河岸上燒了一刀紙,并小聲地說:“兄弟,嫂子來看你啦。”后來查湯原縣志的時候,我們知道了女人姓韓,她一直活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