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駕鶴西游的那晚,我在靈前三跪九拜,突然一只桃子掉下來,不偏不倚正砸中我的腦袋,頭上隆起一個“桃子”。家人疑惑,莫非我在祖父生前得罪了他?
屬猴的祖父有八個兒子,希望有誰能走出山旮旯,但個個都是戀山的主。祖父說,龍生龍,鳳生鳳,老猴生兒鉆山洞。我生肖屬馬,馬踏天下,日行千里。祖父便把希望轉移到了我的身上。彌留之際,祖父緊緊抓住我的手,氣若游絲,你不走出去,我死不瞑目!那一刻,我淚流滿面。在祖父的靈位前擺上桃子,心里一萬遍地默念“我要走出大山”。
按祖父的遺愿,葬他于村郭的高山之上。我想,祖父還是很留戀人間煙火的,他可以看到村莊的朝霞夕煙,聽到牛羊的長眸歡唱,望到江上的輕舟白帆。更重要的是,他還有一個愿景留在了人間。他站在高山之巔,有一天可以看著我走出大山!
于是,一匹馬朝著高山昂首嘶鳴,頓時“大風起兮云飛揚”,烈馬絕塵,踏破萬里關山——我滿懷激情地參加了市水利局的資料員招聘考試,以赤膊之勇過五關斬六將,殺出一條血路,最終一舉奪魁,成為了一匹城市的千里馬。
離開老家的那天,祖母用柴火在家燒菜,父親搖著木船載我飄過凌江。家里的炊煙神話般地架起了一座天橋,一直通向祖父的墳墓。祖父知道我要來報喜了,專為我搭了那座煙橋。
順著橋的方向來到山腰,在父親的桃園摘了又大又紅的桃子。正想離開時,瞥見好幾個人在風中自袂飄飄,我猛地一驚。父親說,怕個啥,那是看護園子的稻草人,一個大男人還怕沒靈魂的人么?我定了定神,把頭上的紅草帽扣在了一個稻草人的頭上,嘿,白衣紅帽,精神著昵!我拍了拍它,老伙計,替我好好看護園子,下次回來賞你!
把桃子等供品在祖父墳前一應擺上,點了香燭,鞠了大躬。我氣宇軒昂地把喜訊告訴了祖父,渴望他用桃子再砸一下我的腦袋,但沒有,祖父心疼都還來不及呢。我們在他的微笑里順著天橋回了家。
品嘗著祖母親手做的梅菜扣肉、釀豆腐、鹽鋦雞、醋溜魚和客家黃酒,那個味兒美啊,至今還讓我垂涎三尺。可惜,這是我在老家吃的最后一頓客家美食了。
我到市水利局上班后,被安排到下屬的移民辦寫材料。不久市里作了一個重大決定——對我市的凌江水庫進行加固擴容,須遷移上游部分居民。我們村是上游地勢最低的一個村,被定為全村遷移對象。盡管村民們一百個不愿意,但誰敢跟龍王爺掰胳膊?
移民工作很快就開鑼了,我忙成了陀螺,根本抽不出身回老家。僅一年多時間,全村就遷移到了凌江水庫之畔。回到按城鎮標準建設的移民村,水泥硬化的路面把家家戶戶的房子切割成一排排“豆腐塊”,全然沒了過去那種倚山而建、傍湖而居的隨意和閑適。村民也不再有土地,五谷蔬果都是從街上現買的,失去了泥土的芳香。吃著祖母用煤氣煮的客家菜,再也品不出當年的滋味。
清明時節,我們精心準備了祭品,跋山涉水地回到了原來的村莊。哪里還有村莊的影子呢?湖波浩淼,一片澤國,在低處的房屋都成了水底龍宮,只有高處的幾座房子還在臨水照花,顯出無限落寞的怨婦神態來。
再看我的祖屋,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水上。我的童年記憶一下子淹去了大半。在那個老宅里,我曾經牙牙學語、蹣跚學步、聞雞起舞,曾經聽著祖父無數次“走出大山”的絮叨,吃著祖母用柴火燒的飯菜……還有,在這村莊里,曾經阡陌縱橫、雞犬相聞、炊煙繚繞、漁歌唱晚。而今,“秋風蕭瑟,洪波涌起”,一片記憶化作無情水域……
你看,那邊怎么浮著人?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看到遠處一個個人頭在浮動,我臉色煞白。父親忽然一拍腦袋,說,怎么忘了呢,那是村民以前用來看護菜園的稻草人!
我便想起了那些守護自家桃園的稻草人。舉目望去,幾個白袂飄飄的稻草人仍忠實地守候著,竟然還看見了那個戴紅草帽的老伙計,只是沒有了當年的精神勁兒,耷拉著腦袋,像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
我收回目光,不忍再看,眼前的凌江在怒吼咆哮,掀起滔天濁浪。要過江去祖父墳前祭拜,斷然是不可能了。我們便在江邊的一棵桃樹下擺了供品,父親隔江高喊——爹啊,吉日良辰,天朗氣清,恭備三牲,祭奠爾魂。河寬寬不過爾心,浪高高不過爾靈,一腳跨過江,伏惟兮尚饗!
點了香燭,燒了紙錢,曾經村莊的裊裊炊煙、雞鳴狗吠、漁米飄香瞬間灰飛煙滅。我心情沉重地彎膝下跪,忽然樹上掉下一只桃子,嘭地一聲砸到了我的腦袋,頭上長起一個“桃”。父親疑惑地看著我,我真想一個猛子扎進凌江……
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夢見祖父指著一個戴紅草帽的稻草人大聲呵斥:你走出了山旮旯,怎么還把全村人都帶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