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中國共產黨的誕生之地:上海市興業路76號。
好熟悉的石庫門!
中國公民無論是否有幸親臨此地,從數十年浩如煙海的傳媒形象和眾多常用圖案上,誰都瞻仰過它的雄姿風采,聆聽過無數關于它的莊嚴頌歌。
為迎接建黨90周年,這里剛維修一新。雖然如此,它的簡樸、簡單,乃至簡陋,卻叫我們這批初來乍到者吃驚。
黑漆門,清水墻,灰磚夾著幾線紅磚,兩層的小樓,怎么看也不起眼。周圍并列著住家和店鋪。樓前街道狹窄,以至于要攝影留念,須得跨上路面,還要提防著穿來插去的自行車。
室內也尋常。進門兩步便是樓下前屋,這是當年的房主李書城先生的餐廳。一張比乒乓球臺稍長略窄的餐桌,周圍一圈橙黃色的圓凳。繞桌而行,聞名遐邇的中共一大會址用不了一分鐘便參觀完了。據多種回憶錄說,那“開幕式”也是全無“規格”可言的,與會者隨意擇席而坐,當然沒有鞭炮,為了隱蔽甚至不能鼓掌。唯一的喜慶氣氛來自桌上的一對荷葉邊粉紅色花瓶,它是房主為新婚而擺設的。
然而,中國現代史上劃時代的活劇,就是由此揭幕的。小小的18平方米,容納了13位叱咤風云的偉男子開天辟地!
隨著時間的推移,有關“一大”會議的若干情況逐漸披露,使人們面對這彈丸之屋,感慨叢生。
小樓始建于1920年的法租界,幾經轉手,竟“消失”在茫茫的大上海。新中國誕生了,要慶祝建黨,竟找不到自家的發祥地。身為上海市市長的陳毅為之不安,急令公安局把一大代表、后來成為大漢奸的周佛海的婚外戀人楊淑慧從獄中放出戴罪尋屋。楊淑慧徘徊數日,尋尋覓覓,總算把面目全非的一大舊址認了出來。經過進一步的周密考證,終于得以確定。
其實,當時離“一大”召開不到30年,當事人尚多在人間,在此之前,卻盡都語焉不詳。這除了證實人們的記憶力尤其是對門牌號碼這類數字的記憶多么模糊之外,也說明這些創造歷史的人對記載歷史或許并不看重,至于多少年后要在這里開設紀念館流芳千古,當初大約壓根兒就沒想到過。
沿著這條思路,我們對“一大”所涉及的另外幾件久拖難決的事情也就同樣可以理解了。
其一,與會國內代表到底是12人還是13人?其關鍵在于包惠僧有無代表“資格”;其二,開會到底是在樓上還是樓下?“一大”代表李達講是樓上,房主夫人薛文淑回憶,餐桌從來是放樓下,而會議是圍桌而開的。最后還是“一大”代表董必武一錘定音:“當時不似現在,人家有女眷(住樓上),我們怎么好到樓上去開會呢?”其三,會議到底哪天開幕?與會者回憶不一,又加上陰歷陽歷的誤差,一直到1980年,解放軍后勤學院邵維正發表論文,才多方推定為1921年7月23日。作者因此榮立二等功。“七一”作為中共誕辰,是1938年經毛澤東和董必武在延安商量之后,選擇大致為人公認的7月的頭一天確定的,約定俗成,延續至今。準確地說,這一天中國共產黨還只是躁動于母腹之中尚未問世。
后人為之困惑的,不僅僅是事實。事實的再現一旦觸及國情,也由簡單變得復雜。
在會址后邊的輔助陳列室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代表們那13幅半身像。在“文革”中,他們以“毛澤東等”一語代替,后來“放寬”為“毛澤東、董必武等”,爾后,逐步增加人頭,直至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廬山”全貌始現。但排列順序又叫黨史專家們絞盡腦汁。有以地域、筆畫為序的,還有以年齡為序的。當時何叔衡最長,44歲,劉仁靜19歲,最小,其余31—35歲的4人,20—28歲的7人,加上兩位共產國際代表,平均年齡28歲——剛巧是毛澤東的年齡。
20年前重新開放時,人們所見到的照片,列為兩排,上面毛澤東、何叔衡、董必武、陳獨秀、王盡美、鄧恩銘、李達、李漢俊8人為棕色大幅,下面是黑白照片,張國燾、劉仁靜、包惠僧3人為中幅,末尾陳公博、周佛海兩位照片最小。這樣排列的緣故,陳列館沒有介紹。20年過去,如今已經恢復了布展的常規陳設,當時的人物、排序、色彩、大小,回歸90年前的真實原貌。
歷史的腳步當然從未停歇。當年的13人,建國后仍在中共的僅3人,其余建國前犧牲4人,病逝1人,另有5人脫黨、叛黨(其中陳公博、周佛海成為大漢奸,分別被判死刑和無期徒刑)。
大江東去,大浪淘沙,令所有參觀者感嘆不已!
離館時,細雨濛濛。透過懸鈴木間紛揚飄掠的雨絲,回首興業路76號,遙想90年前那個周末之夜,共產主義在中國的先驅們,或長衫、對襟、西裝,或八字胡、絡腮胡,或教授派頭、學生模樣……悄然接踵而入,不禁為之肅然。
《莊子·人間世》中的一句話驀地浮上心頭:“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后一句話的意思是:事業的完成,愈近成功,便愈艱難,所謂“行百里者半九十”。
(伍松喬,四川日報高級編輯、四川大學研究員,長期主持四川日報副刊。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作協主席團成員、省報紙副刊研究會副會長、省文藝評論家學會副主席。有散文、隨筆、報告文學10余部專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