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曉城,八月照相館。京秋一張張細細地看,老人的皺紋里藏著故事,孩子是歡喜的,婦人眼角眉梢盡是煙火歲月知足的幸福,那些姑娘,笑容羞澀,清碧如蓮,蓮葉何田田……有沒有一張照片,屬于自己的記憶?有沒有一段過往,真的永遠不再想起?
那天京秋用去一整4個下午的時間,翻遍房間所有角落,尋找相冊。
京秋散步小城街頭,路過一家照相館,櫥窗里掛了許多照片,有慈眉善目的老人,有眼神清澈的孩子,有面容平靜的婦人,還有姑娘在春日陽光里的明媚笑臉。櫥窗玻璃映出京秋的影,京秋怔了一會兒,轉身離開。歸家。她用去一整個下午的時間,翻遍房間所有角落,尋找相冊。
沒能找到。甚至一張照片都沒有。京秋緩緩地蹲下身,坐在地板上發呆。這是深秋,南方的秋天雖比不得北方,但究竟也是涼的了。
母親從外面回來,望見抱膝而坐的京秋,很是慌張。京秋,哪里不舒服嗎?
怎么一張照片都沒有呢?京秋問,我們不曾照過相嗎?
母親明白了,懸起的心終于放下,她笑了,有的,我們有很多相片呢,只是搬家匆虻,都忘記帶來。
京秋望著母親,想說什么,卻又默聲不語了,
明天我們去照相館照幾張吧?母親在背后問,或者,去海邊,我給你拍攝。
不用了,京秋想了想說,我只是想看看以前的照片。
來這南方小城有多少時日了,京秋記得不甚清楚。或許3個月,或許半年了。她沒有刻意去計算。醫生囑咐說,不要想太多事情。京秋聽醫生的,什么都不想。一想,會覺得頭痛。索性就一日一日,看太陽從海上升起,又落進海里。
京秋愛這小城。小城不大,從東行到西不過半個小時,長長的青石板路,孩子們嬉鬧著奔跑,看得京秋心生歡喜。
那是立冬后的第三天吧,京秋看陽光不錯,就把被褥抱出來曬,一番忙碌后,搬了椅子坐在墻角曬太陽。有個孩子來敲門,這小男孩是京秋最疼愛的,他皮膚黝黑,瘦弱,但聰明懂事,還好學,京秋常常教他背誦詩詞。孩子進門,在京秋腳邊蹲下,問,姐姐,你會吹口琴嗎?
口琴?京秋略略一愣。姐姐不會吹,京秋說,但聽別人吹過的。
海邊有個哥哥,吹得好聽,我剛從那里來,孩子說,聽他吹了好久呢。
哪個哥哥?
我不認識,孩子說,應該是來這里旅游的客人吧,前天黃昏我見他從汽車上下來,就住在我家隔壁的旅館。
這個小城,并非旅游勝地,但因毗鄰大海,民風淳樸,安靜,也是常有一些游人來的。尤其夏天,會有學生模樣的年輕男女支了畫架在沙灘上寫生,他們來自外地,在小城旅館居住,10天或者半月。秋天過完的時候,這里游人就少了。
吹口琴的男子,他在立冬之后來小城。孩子提起他的時候,京秋并沒有出去看。她莫名地心生煩躁,不是因為孩子,而是口琴。孩子說,我要回家請爸爸為我買一只口琴,可是誰教我吹呢?京秋竟有些不耐煩了:讓你爸爸教吧,男人應該都會的。打發走孩子,京秋靠在墻上,閉目曬太陽,頭腦里有些亂,隱隱地痛。或許是困了,她想。后來慢慢地睡著了,在陽光里。
見到吹口琴的男子,是在數日后的黃昏。京秋沿海岸散步,驀然聽見悠揚的口琴聲,循聲望去,一個男子臨海吹琴。京秋不自覺地慢慢走近。
或許是聽到腳步聲,男子回轉身來,他看見京秋,慌忙迎上來,又退后了兩步。他眼神里有驚有喜,又有悲傷。那雙眼睛,京秋似曾相識,但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京秋。男子猶疑著,輕喚京秋的名字。
京秋不認識他。
你知道我的名字?京秋很詫異。
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男子很是無措,他擺弄著手中的口琴,說,這是你送給我的,我又找到了,你看,這上面還有你刻的字:相濡以沫。
京秋接過口琴看那四字,字跡的確是自己的,但是,她真的不記得眼前這個男子。想了想,還是記不起這和自己到底有怎樣的關系,頭腦卻隱隱地痛了。
你帶她去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吧,靜心療養,慢慢地會好起來的。醫生和京秋的母親說。
京秋那時就坐在神經科門前走廊的長椅上,醫生的話她聽得清楚。醫生說她要靜養,慢慢地或許一切都會記起來,只是暫時性失憶。關于過去,京秋真的全然忘卻了。能想得起來的,是午后的馬路,轉角處突然闖出一輛轎車,京秋蝴蝶一樣飛了起來,一直飛,從來未有過的輕盈,再醒來時已臥在醫院的床上,紅腫了雙眼的母親見她睜開眼睛,強顏作笑。
后來,母親帶她來這南方小城,面朝大海。京秋愛這小城,黃昏時的廣場,鴿子飛翔,孩子們喊著叫著從南跑到北又從東到西,笑聲隱沒的地方是大海無邊無際,海鷗掠過長空,輕舟一葉葉。
關于過去,京秋記不起來;而未來,也看不清楚。每當散步路過小城那家照相館,京秋總不由自主停下腳步,看櫥窗里一張張笑臉,青春明媚的或者年邁慈祥的。京秋想,自己也該有許多照片的吧。只是,母親說那些都留在了故鄉。母親還說,京秋,你看這小城多好,干脆就在這里一直生活吧,媽媽陪著你。
這小城實在可愛,小城的照相館有一個可愛的名字:八月。
吹口琴的男子每天都在海邊,京秋隱約地覺得,她不喜歡看見他。男子口琴吹得好,但京秋不喜歡。
京秋,一切是我不好,給我一個機會,我們重新開始。男子訥訥地說。
你從哪里來呢?我不認識你,京秋說,我能記得的人已經很少了。
一個人的心只有一拳大小,能承載多少記憶?若是快樂的,不能記起,是遺憾;若是不快樂的,不能記起,不足為惜。
京秋夜里睡不安穩,做夢,一個又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她在奔跑,赤著腳,路那么長,有時坎坷,布滿荊棘,她的雙腳盡是血痕。醒來,窗外漆黑一片。
躡手躡腳起床,京秋找水喝。暖水瓶已不保溫了,水是涼的,飲下去,渾身涼透。后半夜,京秋常常睜著眼看窗子由黑慢慢變白,心卻一點一點沉下去。
不舒服嗎,臉色這么差?母親輕聲問。
京秋愣住,半晌,去客廳沙發坐下。
或許,你可以對我說說,我過去的事。
母親很是吃驚:京秋,你怎么了?
那個吹口琴的男子,他是誰?京秋站起身,緩緩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她指著朝陽下的海邊吹口琴的男子,問母親。
順著京秋手指的方向,母親看見了那男子。啊!母親失聲大叫,放下手中的水壺,風一樣沖向門外。
那個冬日的清晨,海岸邊,一個年邁的婦人叫喊著追趕一個吹口琴的男子。終于他們不再追跑,對面站立,婦人撕扯那個男子,男子垂著頭,一動不動。晨練的人們圍了上去,好奇的背影遮住了京秋的視線。
有些人和事銘刻在靈魂里了,或許暫時性失憶,卻也譬如小動物冬眠,春日春風一來,倏然醒轉。
在南方的冬夜,潮聲陣陣地浮上枕畔,海在月光下跳舞。恍若一夢,京秋記起來自某人掌心的溫度,還有那濕熱的唇,含了青草的氣息,一記記印上來。
他有一個鋒利的名字,叫余小刀。青春嘉年華,京秋遇見余小刀,愛上了他,那么徹底。那時年月,他亦愛她,許了許多美好盟誓。她覺得幸福,以為就是一生了。
一切的不幸都是從那張照片開始的。人人都有許多照片,每張照片都記著一個故事。有些照片夾在相冊里,有些被藏起,唯恐人知。京秋是在余小刀的QQ空間里看見那些照片的。
空間里隱藏許多照片,許多故事,京秋越讀越悲。原來,許久以來,他是她唯一的男人,她卻只是他許多女人之一。
爭吵在所難免。一個驟雨初歇的午后,她摔門而去,街道轉角處卻被疾駛而來的轎車撞倒。醒來是在醫院的床上,只是失去了記憶。
我最愛的其實是你,余小刀說,就像這只口琴,你送給我,我曾經弄丟了,但又終于找到。京秋,我愛你。
京秋笑了。她想了想,堅定地搖頭:我們再也不能重新開始了。
我們都回不去了。一粒沙,隨潮入了海,哪怕再隨潮回岸,已不是原來那粒了。
京秋沒有送余小刀離開。她只是望著他的背影,在暮色四起的海邊,緩緩伸出雙手,比畫出一個相框,咔嚓一聲,他們的愛情只落得一幀悲涼在心的照片,
有一年的桂樹下,一個男子吻了一個女子。桂花開得歡喜。京秋清楚記得,他用一個鋒利的名字賜了她一些鋒利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