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老李飛刀的獨門絕技

“徹頭徹尾的批判主義者，往往是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批判源自大愛。因為理想，所以批判。”

——李飛駿

（一）直面一個淋漓人間

李飛駿是一位很有影響力的新批判現實主義詩歌的代表詩人，擁有很獨特的思維、嗅覺和眼光。批判是他詩歌的主格調，體現在用詞的傳神，造境的出奇不意。他的詩歌拒絕粉飾，毫不做作，真氣淋漓，鋒芒畢露，忠實生活，直面現實。詩歌文本不但具有一份熱血承當，還具有把社會給與人的痛楚與荒誕赤裸裸地撕裂開來給世人看的勇氣。有人說他是詩壇魯迅，有人說他是當代杜甫，但我覺得“老李飛刀”這江湖綽號似乎更契合。

從唐代的杜甫到“五四”時期的魯迅直至當下，每一個時代都有其自己的詩歌精神，開掘、引領喚醒信仰、價值、尊嚴、情感……無疑，李飛駿就是具有了這種當下詩歌精神的一位真正意義的詩人。面對現實的冷漠，良知者的匱乏，人性的喪失及日益吞噬著我們心靈的自私、冷酷、嗜血、暴力與死亡，李飛駿高舉他那把寒光四射的飛刀準確無誤地投向這些要害，其精湛的刀術，深厚的內力，不是一般江湖功夫可比，往往于不動聲色之際即致人以死命。

讀他的詩你常常會感到一種暢快淋漓的刺激，其強大的批判力量有時會令人顫栗的痙攣。也許正因如此，許多的人才更愿意走進他的詩歌，隨詩人一起或痛哭、或嘲弄、或悲憤、或大笑，直面一個淋漓人間。

（二）一邊沉思，一邊行走的痛苦和警示

李飛駿是敏銳而又深邃的，他深刻的洞察力還有深入骨髓的反諷是最讓人難忘的。這在他的詩歌《一個夢想拯救國家的人》中就已經有所展現：“夢想拯救國家的人/要用一顆獅子的心/去拯救一只受傷的螞蟻/要用心中的閃電/照亮沉默的血液，生銹的紀念碑/赤手空拳/拯救一支不長眼睛的槍/要沒收那只握槍的黑手/給槍膛移植半片純棉的良心/拯救一粒受傷的子彈/要比子彈跑得更快/趕在天亮之前，抵達黎明的產床”。這樣巨大意義的張力，來自于詩人對具體意象與抽象詞語的組合，這些表面上互不相干的事物，在不經意中被詩人紐接在一起通過撞擊而渾成一片，產生巨大的意義聚變。從而透露了詩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向度和終極理想。

每個人內心都潛伏著一個英雄，詩人就是喚醒英雄的人。在這里，詩人不是用情感而是用智慧高踞于夢想之上來審視，他用硬朗而略帶冷意的語氣反話正說：“面對武裝到牙齒的龐然大物/要熟讀潛規則/忘記雷鋒、活雷鋒/忘記孔夫子的溫良恭謙讓/要說鬼話，幫鬼推磨/最終把人渣送往十八層地獄/要像拯救自己的女兒一樣/拯救一個釘子戶/要拆掉所有的橡皮公章/要拉阿凡達入伙，拉梁山好漢入伙/與推土機火拼”，這樣貌似完全的順應舉重若輕地獲得了對當下一些社會現狀的強烈嘲諷。

最后詩人又說“或許你拯救不了自己/要時刻準備被國歌的某個音符絆倒/要讓黑色墓碑方方正正站起/用最抒情的漢字/抒寫墓志銘/用骨灰的余熱/點燃驚蟄的導火索/引爆春天”。這無疑是詩人的生命正在生發或承受的。當“一個夢想拯救國家的人”到最后或許拯救不了自己時，生發出的悲壯足以“引爆春天”。

讓我們再來看看詩人在他的《盜版人生》里是怎樣描述其人到中年，夢想在半空飄蕩的無奈。詩人這樣說：“你相信每片樹葉都是不同的/你相信嗡嗡的蒼蠅堆里/自己是潔身自好的蜜蜂/你抬頭看天，螞蟻低頭走路/想起兒時的理想是當個科學家/你撲哧笑了”。

看到這里，相信每個人都會一下子想起自己兒時的夢想，可是時光走到今天能有多少人實現？“想想前四十年/讀書考證磨劍夢游/理想的蛋在石頭間/尋覓自己的位置/以夢想的模式戀愛/傳統的姿勢做愛/學新潮的方式從QQ上偷情/每搬一次家/總有幾個盜版的哥們喝酒/上半輩子你扶著酒瓶/下半輩子酒瓶扶著你”。與其說這是人到中年的哀嘆，不如說是一個時代的悲歌。我們無力改變現實，只好維護自己牽強的自尊，并戴著它的枷鎖在水和智商都在尋找自己的水平時艱難向前。

“女兒看超女，老婆看新紅樓/你新浪網上看新聞/血壓高升/忍不住復習了幾句國罵/看了一段郭德綱的三俗相聲/算是對自己的補償/多日無書可讀/動用私房錢/買了幾本盜版的《歷史是什么玩意》/然后，吃了一把后悔藥/開始拉肚子/反復丈量/床到衛生間的距離。”現實很無奈，活著不容易。很多時候我們都感到自己并不比一個空殼更有意義，我們明白我們活在自己的心靈地獄，但是生活還得繼續。

“睡吧，明天還要早起打獵覓食/人到中年熬不過太陽/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想太陽誰就太陽誰”。這樣的表達對讀者來說已不僅僅是強有力的詞語刺激，它更是一種感覺的沖擊。

李飛駿類似于同旨意的文本還有許多，如《那些命運相似的事物》《秋聲賦》……我把詩人在這些詩中的心靈的訴求看成是一種精神的自我拷問，他讓我們看到了其內心巨大的溝壑。這些詩沒有摻合許多的意象，也沒有使用更多的技巧，流水般的語句自然流淌，注定了一種一邊沉思，一邊行走的痛苦和警示。

（三）反思和批判力量的價值維度

李飛駿的詩歌是獨一的，是任何人也無法模仿的。他的語言尖銳甚至尖刻，機智狡黠，智慧玄奧，且歧義叢生。在這樣一個浩大的語言叢林中，他自己則像是自己筆下的那個無所不在的文字之“王”。這個“王”總是能夠通過他自己的語言召喚力，將所有的那些支離破碎的漢字詞組糾集在一起，匯合成一股強大的力量，并贏得全新的意義。而所有的這些，都可以從他的《遺腹子——致索爾仁尼琴》得到印證。

索爾仁尼琴是俄羅斯作家，出生于十月革命的第二年，是一個遺腹子。有人說“索爾仁尼琴是上一代作家中最后一位代表良知的作家”，他代表了俄羅斯的良知，而他的一生飽經磨難，卻足以燭照未來。他一生都在反對強權和暴力、極力消除籠罩在自己國家頭上不真實的神話和虛假印象、追求正義和真理的思想。在強權面前，索爾仁尼琴從來不是一個明哲保身的順民。他的作品大都是描繪病態社會下人性的扭曲，他希望自己能為俄羅斯的未來指明道路。“只要還活著，或者直到牛犢頂到橡樹上折斷了脖頸時為止，或者是橡樹被頂得吱吱響，倒在了地上為止。”索爾仁尼琴這樣形容自己，他這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牛犢，總是很不明智地、數十年如一日地用自己的腦袋和犄角狂熱地頂向枝干龐大根基深厚的橡樹。

而李飛駿的這首《遺腹子——致索爾仁尼琴》正是以其精確的詩語包容了索翁博大的一生：“一個誕生于十月革命的遺腹子/注定是一生的流亡者/他作為長壽作家/靜靜地死在祖國的家中/比開除他國籍的蘇聯/多活了17年/他是一頭公牛/頂倒了俄羅斯的橡樹/給整個蘇聯文壇留下了真空/他的牛角/曾經硌痛了斯大林的權杖/他把冗長的俄羅斯文鍛造成短劍/與牢獄盛開的帝國對峙/一句真話，如閃電/剝開披著真理外衣的狼皮/讓肥碩的勃列日涅夫/倒吸一口冷氣/古拉格群島的犯人/讓葉利欽、普京兩位俄羅斯硬漢/為之折腰/整個俄羅斯的橡樹為之折腰/也讓同病相憐的/中國詩人為之折腰。”

在這里，詩人充分展現了他特有的細膩而又雄辯的一面。他言辭的準確和犀利結合在一起，讓他的詩歌顯得分外有力。接著，他又毫不猶豫地舉起他批判的飛刀：“中國大大小小的知識分子/都在意淫他/就像鐘愛一個名牌商標/一些人忙著炮制悼念詩歌/一些人忙著包裝索氏全集/一些人忙著百度博士論文/他們關起門談談國事/掂量著用詞的分寸/偶爾摻幾句牢騷在博客里/期盼著網管手下留情”。在涉及批判方面，李飛駿則顯得格外的憤激和富于攻擊欲，暴風驟雨似的反諷讓人猝不及防。特別在最后一段，李飛駿把他的反諷藝術推到了高潮。他用激情來蔑視，向社會的陰暗與無恥投出他的飛刀，可謂刀刀封喉，請看：“中國沒有索爾仁尼琴/我們有巴金老人/戰戰兢兢地寫下《隨想錄》/有幾分真話，不得而知/巴老熬過滿清、民國的舊社會/成了共和國免檢的文壇良心/比索爾仁尼琴/多活了10歲”

這樣的語言是何其深刻尖銳，何其痛快淋漓，就像一根根堅硬的棘刺，不斷地刺痛著我們靈魂深處的不適和疼痛。這是多么沉重的無奈。詩人通過反諷的敘述呈現出的歷史處境，集痛楚、失望、黑色幽默于一爐，呈現的是充滿反思和批判力量的價值維度。

（四）彌足珍貴的刻骨柔情

李飛駿在批判的同時也不乏刻骨柔情，他的愛情詩寫的不但靈性質感還頗有情調，讓人讀著總感覺一股濕漉漉的蒸騰。語言簡潔，形諸白描，但讓人感覺非同尋常。其身體的，感官的，形而上為某種溫暖。而細節，瞬間的沉積為親切的脈脈溫情。愛由此而變得美妙也彌足珍貴：

我掀開夜的一角

撲面而來的是整個春天

愛你

就愛上了熬夜

有你

我的人生

從此

黑白分明

——《黑》

受寒了

我就會抬頭看看太陽

夜里就看看燈光

連打幾個響亮的噴嚏

逼走身體的寒氣

有時

莫名其妙地打噴嚏

有人想我了

遠方的愛人

是我一個人的太陽

——《一個人的太陽》

元旦第一個太陽送你

冬季所有的陰影都給我

整個天空的藍都贈你的明眸

只給我一片流云，一小片

所有的鳥鳴洗滌你的木耳

讓我用五線譜親手編織守望夕陽的鳥巢

——《祝福》

夢到一個人盜夢

唯有這個人

掌握夢的密碼

——《盜夢》

你欠我一床棉被

厚厚的棉被

在夢中折疊了無數次

柔軟的姿勢，貼身

貼心地將我的夢拆散

編織，熨平，再拆散

融入沾滿月光的夜色

我想用所有的棉花

換一夜的雪

用紫禁城井噴的紅

點染雪中的藍

——《北京，無雪之冬》

一個人愛多久才叫愛

50年夠嗎，再加上來世

……

命中經過我血液的女人

記得一個男人的生日

五一節將春天所有的花朵送給我

我記住了

每一朵花開的時刻

都是你的生日

我代替父親，用繁體

將每一朵花又愛了一遍

——《繁體愛》

這樣的時刻，愛是這個世界掩藏殘酷的棉被。每一天，我們體內增加的空虛告訴我們繼續生活不等于就活得很好。在我們發覺生活停滯不前卻沒有能力來改變時。詩歌為生活創造了溫情空間。它把一切的冷硬變得柔軟。當我們讀著這些充滿情感溫度的詩歌，從接近度模糊的視覺來看，僅僅一個小小的瞬間就可能打開我們的內心，帶回我們的焦點。我們可以清醒這么一個事實，住在同一屋椽下的兩個人可以互相不熟悉，而一個昏暗的蠟燭的光卻可能與夜晚醒著的星星合并無縫。當一個孤獨的靈魂在電腦前彎腰時，一只孤零零的風箏在云彩之中發現另一只風箏。這也許就是詩歌帶來的魅力。

（五）有個世界在等待我們

在物欲橫流的時代，當真善美被打入地獄，求真多么必需，批判是多么必要。而李飛駿對真善美的追求和執著，是他詩歌的人間。他高傲的頭顱已經探望到一個我們難以企望的高度。《斯芬克斯之謎》讓心的皺紋隆起了金字塔，而“藏貓貓的法老/發出夕陽的嘆息/木乃伊退一步/人類文明就可以投胎轉世”。《案發現場》鷹隼般的悲愴錄下“白紙黑字的證詞”。《獨自活著》“面對失敗的生活不可修改的命運/卻喜歡說不”的胸襟是幽深的峽谷。“入戲太深的人無力盡忠/也無法盡孝”的《無地自容》的傷口馳騁著憤懣的海嘯。《假設——再寫九一八》，他的感受器接觸的將是另一種的酸楚和疼痛。“祖國還沒老，我們的青春就已淪陷”，《兄弟伙》的蛻變、掙扎、心靈每時每刻都在褶皺、錯位，而“用繁體的愛/復活愛情的古典主義/種植一方理想的桃花源/用富含鈣質的詞/雕琢一支拐杖，做你的右手/當你老了/領著你回家”則為《理想國》提供了通道。兩面，矛盾，迂回，是《謊言與詩人》一個尷尬的方位，惟其“用淚青春熱血”才是《自白》棲息的詩意。《春天的黑暗》令詩人尤顯憔悴，他“私藏了一小片故鄉的云/為了偶爾仰望明月時/擦一下眼角”。

造物主多給了他一根弦，而詩人還嫌彈的太平凡。所以他《左手批判，右手抒情》，如一座噴薄的火山，自大地的根部出發：“我吃飽了/就要遠行了/如果你害怕我離開你/就做我的小母親/把我重新/偷偷地/孕育一次/就像大地孕育麥子”。這是詩歌粗重的經線，將心靈赤裸，把心靈的硬繭沉降為包容的深海。在平凡的生活經線上，找一個不平凡的切點，橫刀下去，揭示峰嶺起伏。

他在《明月升起的地方》《與李白寫同題詩》，“借司馬光的手/砸破現實的醬缸/趁著星光折回線裝的唐詩宋詞/對最完美的意象/挑肥揀瘦/不選小橋流水，不選長河落日”，單“挑了肥的滿月，瘦的弦月/與李白較真”。《七月的閃電》“騎白馬從珠穆朗瑪/從三萬里外奔襲而來/只為給受傷的螞蟻/說一聲對不起”。“如果你能用月光馴服我文字的閃電/如果你能贈我67度的烈酒/如果你肯用狼毫/換我的劍/我會用盡所有的氣力/以楷體/工工整整/寫下/愛”。這是詩歌空靈的緯線，艱澀和平易萍聚了，夢想和現實聚攏了，一個烏托邦誕生了，詩意混合痛楚，燦爛飛濺。呵，充滿慧根的詩人，此時，“用劍剖開遼闊的天空/讓春天在我的雙刃劍上/旋起驚雷”。

李飛駿的這些詩歌不否認生活中的一切存在，也不接受那種預備的定勢，他在生活里制造個性，以便可以讓自己站得更高。這個高度是一種延伸，這種延伸便是他的批判，它解救枯萎的心靈，在看起來像流動的樹的窗玻璃上制造大雨，它提醒我們“有個世界在等待我們”。

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替人類保存著最后的火種／隨時準備點燃／理想主義的火把”。他的詩歌注定沉在人間，而非在無意義的虛空中高蹈；注定是鏗鏘是警醒；注定是所有痛點都深入骨髓。批判，老李飛刀的獨門絕技，生命的墓碑，廢墟中的真實。

責任編輯：李 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