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建造后,段祺瑞曾召鄭孝胥入閣執掌交通,但被鄭孝胥斷然拒絕。鄭孝胥并非不想做官,但他想做的,是大清朝的官。
1923年8月22日,一輛馬車匆匆駛入紫禁城神武門。車中的客人先來到內務府朝房,與幾位大清遺老見了面,正午時分,他來到養心殿,看見了那位自己朝思暮想的年輕人。很快,靜謐的宮城中隱約傳來一個老人的哭聲。
這是溥儀第一次見到鄭孝胥。年輕的遜位皇帝后來回憶到:“他從盤古開天辟地一直談到未來的大清中興,談到高興處,眉飛色舞,唾星亂飛,說到激昂慷慨處,聲淚俱下,讓我大為傾倒。”
鄭孝胥同樣心緒難平。這個對大清念念不忘的老人在幾天后的日記中慨嘆,自從他辛亥年離開京城,到此時重返,十三年時光悠忽而過, “自念生逢世亂,窮老無所就”。
“吾與民國乃敵國也”
1912年2月12日,身在上海的鄭孝胥發覺天氣驟暖,并已有了早春的氣息。同一天,清廷在紫禁城頒布退位詔書,歷史就這樣平靜地翻開了新的一頁。
鄭孝胥記得自己第一次走進紫禁城,是在1898年,百日維新期間。他奉召進京,與圣上對陳國策。乾清宮中,光緒的身形十分瘦弱,說話的聲音似乎還不如鄭孝胥響亮,當鄭孝胥遞上自己的折子時,折子還沒有觸到案臺,皇上就已經伸手來接,顯得謙遜異常。在幾天后的一首詩中,鄭孝胥感懷道:“皇帝破資格,不忽一士微。”
十年之后,光緒病逝,鄭孝胥做了一篇感情真摯的哀辭。他說,自己承蒙皇帝賜予國士的待遇,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報答,真是眼枯心腐!人生世間,知己難得,欲報知遇之恩者,請及時報效——君君臣臣的道義,鄭孝胥從未忘記。盡管,他此時身為立憲運動的領袖,正在痛陳專制之弊。
如今,民國建立,兩千多年來中國人第一次沒了皇帝,在鄭孝胥眼中,“今之天下,是亂臣賊子而非孔子之天下也”。對于這個把恪守道義看得極重的士子而言,不管他是否還有經世致用之心,他都要如同伯夷叔齊那般不食周粟。他甚至為皇室的不爭氣哀嘆,“聞滿洲皇族所爭者,優待條款而已,是已甘心亡國,孰能助之,哀哉!”
1916年10月10日晚,民國第五個國慶日,鄭孝胥約朋友在飯館吃飯,發現百姓休業,街上的學生舉行提燈會,喜氣洋洋,于是不禁罵道,“真醉生夢死之徒也!”
數年間,鄭孝胥又回到當初輕世肆志的名士生活,他憑著一手極其出色的書法,鬻字為生,其收入竟然遠遠超過當時的大學教授。可是,他寫詩書字,絕不用民國紀年,鬻書求件,凡有“民國”字樣者,一律置之不應。彼時,有人為“海軍員弁”求書,鄭孝胥說,“海軍員弁皆民國銜,吾安能書?”
民國的官更是不當,段祺瑞欲召其入閣主掌交通,鄭孝胥的復電只寥寥數字,曰:“家有小事,弗克應召。”不應召,還要說是因為家有小事,羞辱之意不言自明。他后來曾對人說,“吾與民國乃敵國也”。
然而,故國何在?
這個問題,當他再一次聽到紫禁城的召喚時,已經有了答案。1924年2月,也就是那次激動人心的君臣相見之后半年,試圖振興祖業的溥儀正式將鄭孝胥封為“懋勤殿行走”,并派為掌管內務府大臣。
當經世致用的理想和君臣之道再次合二為一,鄭孝胥再一次拾回了當年的激情。在宣統皇帝的回憶中,這個六旬老人說話時,永遠是禿頭搖晃,唾星四濺,終至四肢顫動,老淚橫流。
他給溥儀講墨索里尼創了什么法西斯主義,日本怎么有個明治維新,英國《泰晤士報》上如何評論了中國局勢等等,他在給溥儀講《通鑒》時,話題忽然轉到了他未來的“帝國”:“帝國的版圖,將超越圣祖仁皇帝一朝的規模,那時京都將有三座,一在北京,一在南京,一在帕米爾高原之上……”還有一次,君臣商量康有為賜謚的問題,鄭孝胥說:“戊戌之獄,將來自然要拿到朝議上去定。”好像不久就可以回紫禁城似的。
矢志復辟的鄭孝胥,仿佛已經看見故國在向他招手了。
“究竟誰是當家?”
事與愿違。1924年,第二次直奉戰爭中,馮玉祥回師北京,迫使溥儀取消帝號,搬出紫禁城。年輕的皇帝先后避入醇親王府,德國醫院,日本使館,最后出走天津。對于心比天高的小朝廷來說,如此狼狽的境遇,實在是一種諷刺。
鄭孝胥自然明白,單憑他們這些遺老的力量無法成事。他提出,應該引入外國勢力襄助, “大清亡于共和,共和亡于共產,共產必然亡于共管。”只要有國家愿意幫其復辟,將來可以給它以特權,讓其開發和經營中國。他和溥儀都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取回寶座,繼續大清的氣脈,恢復宗室覺羅、文武臣僚、士大夫等等的舊日光景。
日本人是鄭孝胥找來的第一個外援。在他極力攛掇下,1931年11月,溥儀夜色中趕赴白河岸邊的一個碼頭,乘著日本人的汽船,秘密離開天津,奔赴東北,啟動復辟計劃。
然而溥儀很快發現,一切和想象的都截然不同。先是1932年初偽滿洲國建立時,日本人許諾給他的“皇上”變成了“執政”,接著,1932年8月18日,鄭孝胥拿著一份與日本人商議好的密約來找他。在這份密約中,日本人提出,偽滿洲國必須出讓大量利益,才能換取他們對稱帝的支持。
溥儀一看這個協定,就火了。“這是誰叫你簽訂的?”毫無疑問,一旦他在上面簽字,漢奸之名便再也洗刷不掉了。
鄭孝胥說,這是他早就與日本人商量好的。
溥儀頓時大怒道:“究竟是誰當家?是你,是我?”
鄭孝胥說:“臣不敢。這些協定實在是權宜之計,皇上欲求憑借,豈能不許以條件?”
聽了這話,溥儀也沒有別的選擇,他怒氣沖沖地注視著鄭孝胥帶著簽字后的密約離開。
但是,溥儀或許不知道,鄭孝胥此刻內心的掙扎。
1932年9月15日,鄭孝胥作為“滿洲國”的國務總理,與日本關東軍司令官兼駐“滿洲國”特命全權大使武藤信義簽訂《日滿議定書》。
有簽字儀式現場當事人回憶,他帶著議定書走進舉行簽字儀式的大廳前,在休息室看到,國務總理鄭孝胥的面部在痙攣。
武藤致辭表示日本決定承認滿洲國后,鄭孝胥致答辭,但“鄭孝胥總理想快一些致答詞,可是說不出話來,他的嘴蠕動了半天,面部表情極度緊張,顯出一副要哭的神氣。時間5秒、10秒、30秒過去了,可這位總理欲發言而不能出聲,我可以想象得到他的內心深處一定像波濤起伏,充滿了錯綜復雜的激情”。
“我萬分焦急地等待著他的講話快點結束,我打開議定書暫不填寫日期,希望盡快簽字。然而,當要一份一份地簽字時,鄭總理恢復了平靜。他好像是剛剛抽完羊角風”。
鄭孝胥似乎又一次說服了自己。9月末,他告訴法國記者,自己要營建的是一個樂土,行的是“王道”。
“道”是什么?對這個垂垂老矣的名士而言,或許它包括用世,包括禮義,也包括君臣,然而對于民心、大勢,它卻總是太過冷酷,而對于鄭孝胥本人,又實在太過沉重。
但是,終其一生,鄭孝胥都沒能將它擺脫,哪怕不得不因此倒行逆施。
鄭孝胥沒能看到大清中興的那一天,當他開始按照既定計劃,呼吁其他國家參與“共管”,分享日本人的利益時,其政治生涯也走到了盡頭。1935年5月,再也沒有利用價值的他,被日本人以需要養老為名相逼,被迫自行辭職,并被軟禁在家。1938年,79歲的鄭孝胥暴卒于長春,他被埋葬在沈陽東郊天柱山下,努爾哈赤陵附近。
最終,鄭孝胥只是在大清開國者的墳塋旁,靜悄悄訴說著那未完成的故國遺夢。 (摘自《中國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