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繩子(組詩)

　　 張凡修，1958年6月生，河北玉田人。2007年起，大多時間生活在遼寧省朝陽市建平縣，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詩歌刊發于《天津文學》《山東文學》《廣西文學》《陽光》《青海湖》《詩潮》《詩選刊》《星星》《詩刊》等刊物，著有詩集《丘陵書》《土為止》《地氣》三部。2010年，被《詩刊》社、《星星》詩刊社聯合評為中國十大農民詩人。
　　
　　愛人
　　
　　蕩漾是火車的事業。它蕩漾的方式
　　或進入，或逃離
　　都躥不出，一只襖袖的領地
　　
　　火車也是一具肉身。
　　我一直都是這樣
　　看著她，在襖袖里穿來穿去
　　
　　一只襖袖
　　總是給火車
　　留足，恰好的間隙
　　
　　想起不久前，火車消失了。
　　鉆一孔黑洞
　　好久，她不出來
　　
　　我壓抑著輕喚。越壓抑
　　這柔軟的外殼，越鐵了心地后退
　　我，忍住。
　　
　　破綻
　　
　　耪 大抵是
　　一把鋤頭的魂兒
　　
　　一縷將一把鋤頭演繹到極至的
　　魂兒 不用貓腰
　　也能剔去
　　與一棵苗孿生的
　　一棵草
　　
　　魂兒 在壟溝間 游來蕩去
　　從不敢
　　偷奸 或耍滑
　　
　　一遍 兩遍 三遍
　　四遍 五遍 六遍
　　差一遍 都不中
　　
　　唯恐 一絲破綻
　　露了
　　魂兒 也散了
　　
　　接受
　　
　　那片油菜花是你的。未及三月
　　你早早跑來，拎一臺新式榨油機：
　　“連骨髓都碾成黃色的汁液”
　　我就可變胖，變得油亮、英武；
　　那片甜菜花是你的。花朵跑向雨水
　　要經過多少折磨，低低地漫過來
　　糖份一點兒一點兒揮發，引得成群的螞蟻
　　爬滿我身上的每一處肌膚；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你那片芥菜花
　　雖芽孢日漸枯萎，果實卻越陷越深
　　是啊，陷進深深的地下。連死亡，甚至死亡中
　　所散開的咸、苦、澀，及微微的芥香
　　最終，都變成，我的接受。
　　當越來越多的鹽滲出我的皮膚，我用來接
　　 受。只需腌釀，只需
　　備一口大缸：“我的上帝，你在人群中喚我
　　我來了。我受苦。我愛……”
　　
　　深刻
　　
　　九天沒露面。你站在我面前
　　我是一粒未拱土的麥種
　　整個曠野綠絨絨一片你單單
　　扒開壓在我身上的土坷垃你說
　　“我不該拽著石磙子在你面前遲疑”
　　三秒鐘。只三秒鐘
　　“——仿佛我有多重要”
　　你把世界都讓出來
　　“那個雪人，在身后追趕我”
　　
　　——冬天尚遠我有足夠的理由
　　現身。但我擁有一方堅硬的屋頂
　　不是躲閃，不是蜷縮。不是
　　賴在你的溫柔夢鄉不肯
　　現身。就讓它們分蘗吧，就讓它們郁蔥
　　你站在我面前，此刻深深
　　深深地就像我與七歲的孫子捉迷藏
　　我陷進深處。不等孫子焦急的眼淚拱出來
　　我先一步，站在你面前
　　
　　下午的繩子
　　
　　籬笆院內，母親不厭其煩地
　　把一些因迷途而脫落、剝離的藤蔓
　　用布條
　　一一綁在架桿上
　　
　　一切一開始就持力，繃直
　　條理分明的事物
　　似乎
　　進入下午便懈怠下來
　　
　　一輛即將夜行的貨車嘎然停在門前
　　跳下來兩個人
　　沿車箱周圍轉悠
　　每一條剎車的繩子
　　都緊了緊
　　
　　現在，我要借助繩子挪動自己
　　登車的剎那
　　母親很費力地低頭
　　把本不松垮的腿帶子，下意識地解開，又重
　　 新纏繞
　　
　　蹲下來
　　
　　蔡嬸家的雞不下蛋了
　　伏天就到了
　　歇伏一直都是
　　村莊的姿態
　　姿態，就是蹲下來
　　
　　蹲下來的人們
　　拎著大蒲扇，可以，什么都不做
　　吃完頭伏的餃子
　　蹲河邊，蹲坑沿
　　看草木祈秋，魚游淺底
　　蹲三伏的菜地
　　順手，捻死幾只小蟲子
　　
　　而蔡叔
　　更喜歡蹲在樹陰下
　　看一群螞蟻倒騰著樹陰。
　　他驚訝于這群螞蟻
　　也蹲下來
　　
　　哦，一種好心情的長途販運
　　果實盛大
　　理應，扎堆分的
　　
　　冰凌花
　　
　　——躲在屋子里的我
　　每進入冬天
　　都編織一次，迷失于七月的蛛網
　　
　　如果說蛛網模糊了窗外這清新的早晨
　　那只能說
　　我再也找不回，我多年前的表情
　　
　　那年許多人都看見我出門
　　去尋我暗戀的女子
　　多年過去了，只找到一棵樹
　　一棵樹
　　多了些枝枝蔓蔓
　　
　　樹上的花盛開，然后枯去
　　而蟬聲粘在玻璃上
　　
　　——我開始用指甲切割
　　那嘶啞漸漸低弱，不得不落下來
　　——落下來
　　也完全是為了，讓我聽
　　
　　灌木叢
　　
　　那年我六歲，爺爺積攢了足夠新鮮的枝條
　　——纖長、柔韌、通直
　　成捆地切成洋蔥狀的截面
　　扦插、密植、栽培、繁衍
　　
　　一個人，為著一群人
　　爺爺在坑邊溝沿荒坡細密的陰影里鉆進鉆
　　 出
　　神秘，虛妄而又如此模糊
　　
　　我是村莊唯一的孩子
　　與爺爺一起，感受著生命的瘦弱，陰冷
　　卻插哪哪活——
　　耐寒、耐瘠、耐旱、耐鹽堿……
　　
　　現在，我孫子也六歲
　　身后一閃
　　鉆進，灌木叢里
　　
　　責任編輯 啞 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