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燃經(jīng)常擠對方媛,說她聰明面孔笨肚腸,帶出去呢,都以為起碼是開奔馳的,誰知道到現(xiàn)在還在擠地鐵。
方媛笑而不語。毛小燃倒是開一輛寶馬3系,可那又怎樣。其實方媛常常擔心,小燃深夜加班一個人回家,會不會在地下車庫遭遇什么不測。方媛家也不是沒車,只是她家和辦公室兩頭都緊靠地鐵站,乘地鐵很方便。不像姜維的公司,雖然也在陸家嘴,但位置犄角旮旯得很,家里車子只好給他開了。姜維下班早些,所以結(jié)婚半年來,他每天都會去地鐵站接方媛回家。
正說著,電話響:“BB,你幾點回家?”BB是戀愛以來,姜維給方媛的昵稱。方媛喜歡這個稱呼,它就像張被春天的陽光曬過的襁褓,讓她覺得全身心都被溫暖包裹。
方媛看看表:“差不多了哥哥,我們的下午茶馬上就要結(jié)賬了。你呢?”
毛小燃在對面沖方媛做鬼臉,大約是覺得她管老公叫哥哥實在肉麻。方媛才不管,相反還有一種莫名的優(yōu)越感。回個鬼臉,她繼續(xù)跟姜維膩歪:“哥哥,昨天我看中的那個包包,幫我買了嗎?”
平時這個點兒,姜維已經(jīng)到家,要么洗手做羹湯,要么上網(wǎng)打會兒游戲,等方媛回來后一起去外面吃。飯后兩個人看看電影逛逛小店。她要姜維幫她買的包包就是昨晚散步時看中的,可惜當時沒帶卡,只好讓姜維今天下班繞點兒路,速速幫她買回來。
她喜歡這種溫和綿長、又不失小小浪花的日子。它讓她想起一些美好的詞句,比如歲月靜好,比如細水長流。
“BB,不好意思,包包還沒有買呢……”姜維的聲音聽起來好像跟平常不大樣。
“為什么?”方媛不由得坐直身子。看看對面的毛小燃,又靠回椅背。
“因為……我還沒回家呢……BB,我跟你請個假好嗎?下班前有個舊同事來玩兒,大家商議要聚下呢。”
方媛的心一沉。舊同事?是男是女呢?“大家”是誰?就他們倆,還是六七個?要知道,這是這個月內(nèi),姜維第三次跟她“請假”了。第一次理由是加班,好吧,這個方媛沒法反對,何況她一向加班比他多。第二次也是臨下班,來了個客戶,老板叫他出面接待,也就是陪吃陪喝陪聊。雖然不開心,但前兩次方媛都沒有說什么。可是事不過三,這次她要不要翻臉呢?
望望對面正若有所思看著她的毛小燃,方媛回復甜蜜的微笑:“那么,開車當心。”
方媛疑心1米外的小燃都聽得見姜維驟然舒出的那口氣:“好的,謝謝老婆!”
哼,這還差不多。方媛繼續(xù)豎著耳朵,等待那句例牌的結(jié)束語“BB,我愛你”。但是,居然,話筒里傳來陣陣盲音。
毛小燃伸出手在方媛眼前晃:“……喂喂喂,咱不能重色輕友到這個地步!聽見我說話沒有?你確定要走嗎?要不起吃晚飯得了!”
方媛勉強擠出笑容:“好啊,難得今天姜維加班。”
小燃立刻露出燦爛笑容:“好,我們?nèi)ツ莻€微博上傳得很邪乎的面館,‘十面埋伏’,去吃蟹黃面!”
呵呵,小燃當然高興。她曾經(jīng)說,跟方媛最喜歡黃昏相反,一天中她最恐懼的就是這個時段。尤其看見那些手里提著菜匆匆往家趕的人們,會覺得心底分外空蕩。事實上,這也是她熱愛加班的根本原因……
是的,小燃就是傳說中的小三兒。她的男人可以贈她寶馬,但無法贈她泡澡水般溫潤豐腴的黃昏。記得有個冬日的黃昏,是個周末,方媛接到小燃的電話,卻聽不到她的聲音,急得她一直叫一直叫,許久,才聽到小燃進發(fā)的啜泣:“……我午睡前,天還是亮的,醒來窗外已經(jīng)烏黑一片……忽然記不起我是在哪里,上海?家鄉(xiāng)?還是出差中的里約熱內(nèi)盧或者巴黎?只覺得天地之大,我渺小如塵,無依無靠。于是不顧約定,在黃昏,而且是周末的黃昏打了他的電話……聽見他在那邊猶猶豫豫管我叫李總,跟我說合同一周一簽……阿媛,我想死的心都有……”
方媛在電話這邊,聽得心也被真空泵狠狠抽過似的疼痛。甭管起因,甭管名頭,有點可以肯定——小燃是真愛他。但,他愛她嗎?
可是,會不會有個女子,也會如小燃這樣融化了自己,不顧一切地潑濺到姜維身上?或者不會,因為姜維沒有那人那樣豪富?但也不一定吧,在一些出身寒門、初到大上海討生活的小姑娘眼里,有房有車、有Versace,西裝傍身的年輕高管姜維先生,會不會也周身大放異彩?
念及此,香噴噴的黃魚面方媛一口也吃不下。小燃關(guān)切地摸摸她額角:“親,你今天是不是不舒服,臉色不太好呢。”
方媛好容易吞進喉頭的一口面差點吐出來。呵,小燃你做了水晶甲的柔白纖指可真美……姜維的那個“舊同事”,會不會也有這樣妖嬈的手指……乃至妖嬈的眼睛……和鎖骨?她忽然有點恨她。
姜維回來的時候已近午夜。開始他以為自己走錯門了,因為鑰匙捅了半天也打不開。今天來的舊同事是他大學學兄,他剛進這個公司的時候很是指點幫襯了他一番,后來學兄出國深造,已在美國娶妻生女,今次難得回來探親。發(fā)現(xiàn)門牌號并沒有錯的時候,他深深嘆了口氣,他知道方媛是真生氣了。給她電話不接,發(fā)短信也不回。要是從前,他會一直打下去,方媛說喜歡他這樣,這才說明他在乎她。但是今天,他放棄了。
呵呵,也許潛意識里,他就是要她生氣。這個月他已經(jīng)從方媛身邊“逃班”三回。他,他媽的太累了,戀愛三年半,結(jié)婚半年,他幾乎等同于簽了賣身契,每天上班為老板賣命,下班為方媛賣命——下班比上班還累。給老板干活起碼還有工資拿,為了讓員工更忠誠,老板面子上還會笑瞇瞇地敷衍你。給老婆打工卻得賠上工資之余還得賠上笑臉,而且是24小時隨叫隨到的笑臉,就是巴掌劈到胸口,也還得一口一個BB地諂笑著哄著。一句話沒說到,一個表情不飽滿,就有可能前功盡棄,掀起更大的風波……
都說照料小朋友最累,因需晝夜看顧,其實哪有侍奉小朋友他媽累?他媽的花樣可比小朋友的“吃奶——換尿布——洗澡”三部曲多多了。是不是天下女人都這樣呢?比如,美國女人也這么做嗎?他沒好意思跟周圍的哥們兒探討這個問題,反正學兄下周就要走了,他也是實在憋不住,就噴了。
學兄一怔,拍著他肩膀大笑:“呵,同情同情!這個,怎么說呢?心智成熟些的女人,包括大部分美國女人,是不這樣的。她們更懂得創(chuàng)建自己的心靈世界,她們的神秘領(lǐng)空男人想進都進不去,徒留在外面心癢難耐呢。男人哄她們也罷,不哄也罷,No problem。她們太知道怎么自得其樂了。所以男人們都忍不住想擠進去插一杠子,看看能不能沾點兒喜氣。這才是兩性間的至高境界。”
看看姜維越發(fā)懊惱的眼神,好心的學兄趕緊接下去:“但究其實,女人骨子里都是一樣的,她們說‘我愛你’,最深層次的意義是‘我需要被你愛’。她們渴望能夠給出應和的男人。這一點可能女權(quán)主義者不同意,會抬出茨威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來反駁,但事實上,那不過是茨威格代替天下男人的意淫。世界上若有這樣的女人,那世界上就沒有男人了——都樂死了。”
“……大維,你總說太太像小孩長不大,你給過她成長機會嗎?成天一口一個BB地叫著,一日三餐捧到舌頭上,她再不嫌熱嫌涼抱怨甜成挑點兒錯出來,這日子豈不是太悶了?”
回想著學兄的話,姜維從包包里拿出筆,寫了張字條,從大門底下塞進去。
他轉(zhuǎn)身走了。
“親,你真的要去里約熱內(nèi)盧分公司兩年?”胖了一圈的方媛疼惜地摟住瘦了一圈的毛小燃。
瘦了的小燃,眼神從妖嬈變成了清亮:“是的,親。我還沒有強大到‘心遠地自偏’。通過放逐而放下,是我目前最好的歸宿。”
“你的寶馬車,寧可便宜賣給別人,也不轉(zhuǎn)給我。”
真好,小燃的大眼睛瞪大起來仍有妖嬈媚氣,吸引半打南美帥哥不成問題:“呸,難道兩年后我回來,你仍開著那輛車去接我,使我背井離鄉(xiāng)好容易建起的心防頃刻崩潰?”
方媛趕緊做撫慰狀:“哪能哪能,你不可能這么贏弱。算了算了,反正你賣都賣了——對了,屆時會不會下飛機的是三個人啊?”
小燃大笑,指著方媛的肚子:“哈,你自己準媽媽當?shù)瞄_心,不要拉人下水啊!我可還沒玩兒夠呢。”閃閃大眼睛,她壞笑,“你確定,不是因為懷孕,才放棄離婚的想頭?”
這回輪到方媛瞪大不大的眼睛:“真不是……”想一想,她失笑起來:“好吧,我承認也許有一點兒,但是……”她慢慢從錢夾最深處拿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條,上面是姜維的字,第一行比較潦草,第二行比較端正:
“今晚我在對面的麗思·卡爾頓酒店……呃,后頭的太陽花賓館住。
我愛你,方媛。”
“這是我們結(jié)婚,啊不,相處以來,姜維第一次掉頭離去。那天我夜里想了很多。想他為我做的所有一切,還有我做的一切……我發(fā)現(xiàn),他所做的,走到哪里都行得通;而我的所作所為,走到哪里都注定要吃癟。親,我多愛面子啊你知道的,可不能,尤其不能在姜維面前輸太慘。其實……”方媛的聲音低一點,“我也是愛他的。”頓頓,她大笑出來,“尤其是第二天早嘔吐不止,繼而發(fā)現(xiàn)我懷孕之后!”
靜了很久,小燃微笑:“這是我近來聽到的最好的消息……好吧,要不我也試試?希望兩年后你來接機的時候,能得你所償,也得我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