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盡快做出一個選擇,要么拿掉孩子,要么生下一個殘疾孩子。越大墮胎越危險,好好跟家人商量一下吧,最多給你三天時間。”
這是48小時里,反復盤旋在伊娜耳邊的一句話。它像一張碩大的塑料布,漫天蓋下來罩住她,令她窒息、悶熱、掙扎,卻又無路可逃。她不敢撕破它逃出去,外面是比里面還可怕的寒冷和黑暗。
伊娜不能拿掉這個孩子,他是她唯一與這個世界相連的臍帶。不是她哺育他,而是他在哺育她。也許正因為他的存在,她才有這幢全年24cc恒溫的別墅,有兩個保姆伺候,有司機和奔馳車隨時載她出門。當然,最重要的是她的丈夫,他是那個給她安全溫暖舒適環境的子宮。
如果沒有了這個孩子,也許,伊娜還會回到過去。
過去,是高峰期乘公交車擠地鐵的日子。伊娜每天早晨6點半出家門坐公交車到地鐵站,由八通線換一號線到大望路站出來,再坐公交車到辦公室樓下。進辦公室第一件事是跑去洗手間換高跟鞋,急急化點兒淡妝,便匆匆奔去會議室,醞釀著晨會發言腹稿,并提醒自己:作為行業排名靠前的咨詢公司的員工,要時刻微笑著不厭其煩地接待每一個來訪者,耐心回答被問過無數遍的問題,不能違背公司要求的坐姿站姿,要讓來訪者感覺到專業的態度和作風……
分界線是去年末的一個深夜。那天她加班到11點,換下正裝,穿著跑鞋牛仔褲羽絨服,準備去永和大王打包、點東西后打車回家。誰知走出沒多遠一轉彎,差點被地上躺著的人絆倒。還沒站穩腳跟,在酒氣里,襲來一股淡淡的好聞的香味兒。那是個男人,低低在呻吟。
不知為什么,她管了閑事,撥打120,等急救車來,一起去了醫院。當急救醫生問伊娜是不是他的家屬時,她想起救護車上他脖子里滑出來的一塊鉑金碎鉆鑲包的冰種觀音,和他左手小手指上戴的卡地亞指環……她沖醫生點了點頭。醫生說酒精中毒沒大事,扔給她一堆單據,讓她去繳費。
拿著單據先去洗手間,從他外套口袋里摸到錢包,拿出來發現竟然是愛馬仕的。伊娜大張著嘴巴,使勁屏著呼吸,沒讓“哇噻”這個口頭禪脫口而出。
錢包里的6000元現金和三張信用卡她沒動,只是使勁端詳他的身份證,記住他的生日是巨蟹座,浙江人,名字叫艾偉祺。
抱著他的外套,聞著那股淡淡的好聞的香味,伊娜用自己錢包里的錢給他繳費,坐在病床前玩著手機游戲陪他輸液,聽他迷迷糊糊地叫了幾次“青青”。在閑得最無聊時,輕輕摘下他小手指上的尾戒,套在自己的無名指上。還悄悄地用食指輕輕觸了他細長白皙的手指頭,摸了摸他修剪整齊的指甲。
早晨5點多他先醒,拍著忍不住睡過去的伊娜的肩膀問,他為什么在醫院。伊娜說她撿到喝醉的他,送來輸液。他想了想,顯然沒回憶起來昨天的事,卻問她為什么瘦得像只流浪貓。伊娜困得厲害,沒心情回答這個愚蠢的問題,滿心想著早點去公司迷糊一會兒。
他從輸液床上下來,淡淡地說:“你給我當助理吧,管吃住,每月3000元。”
伊娜剛想說,碩士畢業拼了三年,好不容易有15000元的月薪,為什么要去給你當每月3000元的助理?轉念一想,又點了點頭。絞盡腦汁地盤算,如何從今天開始,找理由向公司請一個月的假。
“你叫什么?”他走在前面,頭也不回地問,像問一只哈巴狗。
伊娜扒拉著手指頭,不緊不慢地說:“我的身份證名字叫李伊娜,朋友們都叫我青青。”
不出所料,“青青”這個詞讓他突然站住了,扭過頭,眼神從她的臉上驀地降落到手上,又狠狠盯回她的臉上。嚇得伊娜趕緊摘下戒指遞過去,解釋道:“我帶著玩的……忘了還給你……我剛才替你支付了醫藥費……救護車費……一共500多塊錢呢……”
他的眼神忽然松了,很孩子氣地笑著說:“戒指送給你吧,算謝謝你。先去吃早飯!我報號碼你打電話,讓司機來接我們!”
做他的助理簡單得要死,在一幢別墅住著,早晨陪他吃早飯送他出門,晚上幫他拿報紙端茶,陪他看電視品紅酒。她不知道他的身份,沒見任何人來過這個別墅,家里的一個保姆和一個司機,仿佛是啞巴,整天不說句話。
別墅里始終有淡淡的香味兒,那是伊娜第一次遇到他聞見的,她現在知道那是哈瓦那雪茄的味兒。為了這個好聞的味兒,她請了兩周假,實在編不出其他請假理由后,還是辭了職,順帶退掉了租住房。那個男人把她從15000元月薪的白領變成了3000元月薪的灰姑娘。灰姑娘的下一步……會不會是公主?
可是艾偉祺很少按時回來。伊娜嗅到一股香水味纏繞在他身上,那是CD的毒藥,據說喜歡這款香水的女人都對男人有致命吸引力。伊娜閑來無事只好偷偷上網,當她發現自己在谷歌“體溫測排卵期懷孕計算法”時,自己都驚呆了。但是,她忍不住。
不管艾偉祺幾點回來,她每晚都打發保姆先睡,自己穿件封得密密的絲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碟或者看書,但是不看電視。艾偉祺很快注意到了這一點,那天竟破例跟她坐在一起連看兩張碟,還吃了她做的銀耳羹,連稱好味道。
半月后的一晚,艾偉祺竟徹夜未歸。伊娜忍耐一萬遍,還是在凌晨4點撥打了他的手機,任艾偉琪在那邊呼喚,她只是哭得不能自已。
艾偉琪迅速往回趕,踏進家門的那一刻,伊娜撲上去,有什么東西簌簌地沾濕了他的肩膀……
第二個月沒來月經的第十天,伊娜開始響亮地驕傲地嘔吐。晚上艾偉祺帶回來一個保姆,見到她恭恭敬敬叫太太,叫得她忘記了所有的難受。第二天,他安排保姆和司機帶她去一家外資私立醫院做孕檢,護士醫生圍繞前后,一口一個太太叫得伊娜得意又心慌。
她去雍和宮請來開光的佛像,在別墅客廳的西墻設了小佛堂,每天早晚虔誠地焚香參拜,每天吃肉前都要祈禱。問她在做什么,伊娜說自己要做天下最好的媽媽,她在祈求他們的孩子平安健康。
她又一次下跪的時候,艾偉祺拉住了伊娜,說以后他負責專心跪拜,她負責專心祈禱。
伊娜在他上班時去商店精心采購回來孩子的用品,指揮保姆把自己的房間布置成溫馨的母子房。把他和她的照片分別PS到一起,洗成各種尺寸的相片,鑲進鏡框,掛在墻上,擺在桌上,吊在童車上,印在杯子上,嵌進水晶里。故意在早晨說不舒服,不下去吃飯。直到他推門進來,一切都在伊娜的意料中,他怔住了,默默地摸著那些可愛的兒童物品,看了每一張照片……
臨出門時,他站住了,雖然沒有回頭,但他的每一個字都好像刻在了她心上:“我們結婚吧,給我們的孩子一個完整的家。”
個月后的婚禮上,伊娜才知道艾偉祺的父親在浙江有大型制衣企業,每年光請明星的代言費就2000萬元。在艾偉祺16歲那年,與父親一起創業的母親,得知老公在外面養了小三又生了兒子,一時沒想開,在偉祺上學出門后,吞了兩瓶安眠藥。艾偉祺那天放學后在外面玩到天黑才回來,進門餓得難受,叫媽媽卻怎么也叫不醒。他發了脾氣,推倒了椅子,母親還是不出聲。他突然害怕起來,跑出門叫來鄰居。鄰居趕緊叫救護車,已經太晚了……
在婚禮上得知伊娜懷孕的消息后,艾偉祺的父親歡喜異常。大約是對大兒子始終心懷歉意,他當即額外簽署一張666萬元的支票送給伊娜,說是給寶寶的營養費——但,所有這一切,就要在一句“孩子是殘障”的聲音里化成肥皂泡?
是拿著那666萬元的銀行卡自此人間蒸發,還是把真相告訴偉祺,等待命運的裁決?在醫生規定最后的24小時來臨的時刻,伊娜一夜未睡,最后用硬幣幫自己做出了決定。在保姆請她去吃早飯時,她準備問一個重要的問題。
艾偉祺吃完早飯,穿外套正要出家門,看到伊娜下來,拍了一下腦門說:“昨天回來太晚,忘記告訴你了,昨天傍晚醫院打電話給我道歉,說你的化驗單給錯了。我這幾天忙,沒來得及問,這些日子咱們寶寶沒什么事兒吧?”
伊娜眼前飛舞的肥皂泡瞬間化為烏有,卻又變成了淚,壓不住地想從眼里鉆出來。伊娜深深呼了一口氣,艱難又堅決地問了她想問的問題:“你說,孩子和我,哪一個重要?”
正向外走的艾偉祺沒有停下腳步。門在他身后關上,兩秒鐘,又被推開來,艾偉祺探出頭:“你應該從現在就告訴寶寶:這輩子,我不會讓我的孩子沒有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