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碗里的蟲子

一

黑老四從省城回來了。

仁兄弟老大拿出—瓶珍藏多年的大曲酒，叫上老二老三，說：“晚上一同給黑老四接風洗塵。”

老大家住縣城，不是在縣城中心，是在城鄉結合部。因縣城擴建，現在的城鄉結合部也屬城區了。為與舊城區區別，大家都把新擴建的城區叫新城區。新城區正在吐故納新，像老樹根上冒出的新芽，一天一個樣子。原來幾家味道不錯的小餐館，都被拆遷了，說是要整合資源，準備建一家星級大酒店。在大酒店沒建好之前，又新開了兩家百姓餐廳，一家叫綠園，另一家沒有名字，因餐廳老板戴著眼鏡，大家都叫它眼鏡餐廳。那晚，老大訂的餐廳就是眼鏡餐廳。

老大家距眼鏡餐廳最近，騎自行車不足十分鐘就可趕到。老大把酒放在—個紙袋子里，往車把上一掛，又轉頭看了看堂屋的電子鐘，時針和分針正跑成一條直線，就對老婆說：“六點了，我去啦。”老婆看他紙袋里只裝了一瓶白酒，就說：“一斤酒哪里夠你們喝的！”可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遍，只找到—瓶二鍋頭，兩瓶普曲。老大看了看牌子，都不愿帶，仿佛帶了普曲和二鍋頭就掉價似的。老婆知道他是個打腫臉也要充胖子的人，不愿帶就不帶吧。老大說：“白酒不夠就喝啤酒，眼鏡兒那兒，啤酒多的是！”說完，就跨上自行車，向眼鏡餐廳蹬去。老婆在身后喊：“少喝點！”老大像沒聽見似的，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因—輛卡車駛過而揚起的塵土里。

老大名叫劉君，原是縣織布廠的車間主任，手下有三十多號人，他的老婆就是其中之一。企業實現“減員增效”后，他的老婆就下崗了。企業減員不僅沒有增效，反而破產了，劉君也就成了無業游民，現在古玩市場倒賣玉器。每月若是有一兩件古玩出手，也能賺個千兒八百的。他自稱是鑒寶專家，至于他是否真的能識別那些玉器，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二

仁兄弟四人中，只有黑老四還沒有成家。不過黑老四這次從省城回來，已帶了女朋友啦。

黑老四名叫王弦，現在省城打工，是一家保健品的經銷商。什么保健品，黑老四沒有說，三個哥哥也都沒有細問。但聽說他從省城帶了女朋友回來，誰都不信。因為黑老四臉黑，個頭又矮，在縣城就沒八看得上他，何況是省城！當初結拜仁兄弟時，本沒有他的事。那時，他在一家小酒店里端盤子，和老大他們仨都熟識，但還沒有一杯酒的交情。但當他聽老大說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時，就把盤子放到老大面前，說：“多—個人，也就是多加雙筷子。三位大哥在上，小弟有禮了！”說完，就給老大敬酒。

老二嫌他臉黑，黑得像張飛似的；老三嫌他個矮，矮得跟武二郎似的。老二老三互相看了看，又都把目光向老大投去。老大看了看他們仨，就說：“桃園三結義，很好；四四如意，也不錯！”老大看著黑老四，又說：“只是你年齡還小，何必要和我們同年同月同日死呢？”

“我在這家酒店端盤子已有好些日子了，每日里迎來送往的，也認識了一幫酒肉朋友，但我暗中觀察，唯有你們最義氣！所以，我就是少活個十年八年的，也不枉兄弟一場。”黑老四的話，說得老大老二老三哈哈大笑。

他們四人結拜不久，黑老四就辭去了端盤子的工作，到省城經銷保健品了。據說，因為他又黑又矮又健壯，還做了產品的形象代言人。正因為他是保健品的形象代言人，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濃縮的精華。

黑老四每次回縣城，總要找兄弟們聚一聚，雖然在省城沒有發什么大財，但聚一聚，喝喝茶，喝喝酒，都是不成問題的。兄弟們也輪著坐東，這回老三，下回老二的，場面雖不大，但總有的喝。每每在酒桌上，老大不說黑老四經銷的保健品，只是問他的個人問題。每到這時，黑老四總是嘿嘿一笑，拍著胸脯說：“大哥放心，我一人吃飽，全家都不餓，我能有什么問題！”

三

黑老四是打的去眼鏡餐廳的。眼鏡餐廳在外環路外邊，門面不大，但雅座不少，每個包間都以花卉命名，有月季廳，有玫瑰廳，有秋菊廳，有迎春廳，有荷花廳，餐廳的餐具都由餐具店統一洗刷配送的，每套餐具里有餐盤，有湯匙，有酒碗，有茶杯等，用塑料袋包上，封死，看上去又美觀，又衛生。餐廳的地面刷上了紅漆，乍一看跟紅地毯似的。墻壁也都貼了壁紙，看上去又環保，又養眼。老大訂的包間名叫荷花廳，但不見荷花圖案，倒是在包間正席的后墻上掛了一張仿制的油畫，名叫《蒙娜麗莎》。老大穿過陣陣塵土來到眼鏡餐廳時，黑老四正翹腳欣賞蒙娜麗莎的微笑。

“弟妹呢？沒和你一同來？”老大問。

“她正在縣城里談一筆業務。我先來了，她馬上就到，馬上就到。”黑老四轉過身來，一邊笑著說，一邊緊握著老大的雙手，一副不勝感激的樣子。

四

老大和黑老四正站著說話，老二老三也到了。老二叫胡友來，在法院工作，人稱胡法官，其實他只是在法院里保管檔案，是個檔案員。老三叫賈明，在縣報社當記者，大家都稱他賈記者。

老二老三到后，黑老四就讓老板上菜。服務員過來開酒瓶，黑老四說：“忙你的去吧，酒我自己倒。”說著，就把老大放在餐桌上的一瓶大曲打開，給老大倒了一碗，接著又給老大身邊的老二老三滿上，最后，自己也倒了一碗。酒瓶里還剩—碗酒的樣子，黑老四就把酒瓶放在桌腿邊，端起酒碗準備喝了。

老大說：“不忙，等弟妹來了一塊喝。”

黑老四說：“她又不是外人。我們先喝，再說了，她也不會喝酒，來！來！我們喝！”

老二說：“這樣不好吧！”

老三說：“還是再等等吧！”

黑老四見沒人和他一起端碗，也就只好把端起的酒碗又放下了。

五

這時，老大看著自己的酒碗出神了，原來他發現酒碗里有一個蟲子。

蟲子是黑色的，已經炭化了，像一粒老鼠屎似的，但比老鼠屎還要小。不仔細看，是看不到蟲子那稍稍發紅的、稍稍發亮的、已被壓扁成標本樣的頭部的，再仔細—看，還能看到那細長的身子上仿佛還橫著一根根的比汗毛還細的細毛，或是細毛壓過的痕跡。

哪來的蟲子呢？老大一邊看著酒碗一邊想：“也許是餐具沒有洗干凈，把這個蟲子封死在酒碗里了，也許是……”

“大哥看啥呢？”老二把頭伸了過來。

“蟲子，蟲子，酒碗里有一個蟲子。”老大說。

老二把老大的酒碗端了起來，放到自己的眼皮底下，把頭向左歪了歪，又向右歪了歪，一句話都沒說，就把酒碗傳給了老三。

“是不是蟲子？”老大問老二。

老二仍是一句話不說，只是用手抹了一下臉，又給每人散了支煙。散到黑老四時，黑老四不接，說：“不是不抽，是女朋友不讓抽，正準備戒煙呢！”

“是不是蟲子？”老大問老二。

老二抬手指了指老三，意思是讓老三說。

六

“像是蟲子，但又不像蟲子。”老三說完，又把酒碗傳給了黑老四。

“這不是廢話嗎？”老大指著老三說。

老大還想說什么，但還沒有說出口，黑老四就哈哈大笑起來：

“這哪里是什么蟲子！這是我開酒瓶時，不小心讓封口上的碎末掉進酒碗里了。”

黑老四說完，又哈哈大笑起來。接著，就把老大的酒碗留在自己跟前，又把自己的酒碗端給了老大。

七

老大沒有接黑老四端過來的酒碗，而是伸手到黑老四面前，把自己的酒碗端了過來，說：“我怎么看這酒碗里都是只蟲子！”

老大看了看面前的酒碗，又說：“埋在地下的玉器，我都能分出真假來，難道我認不出這是一只蟲子！”

老二又把老大的酒碗端到自己面前，又站起來，端到燈底下，又把頭向左歪了歪，向右歪了歪，還把酒碗在手里轉了一圈，才把酒碗放回到老大面前，“啪”的—聲，仿佛法槌落下似的。

“是不是蟲子？”老大問。

老二不再看酒碗，卻抬頭看著老大，像吵架似的，說：“大哥今晚玩什么把戲？你也想指鹿為馬嗎？是不是蟲子，你自己不知道？”

老二以為自己說清楚了，但老大聽了，仿佛還是一頭霧水。

八

“是不是蟲子？”老大不再問老二，臉看著老三問。

老三又把老大的酒碗端到自己面前，看了又看。老三沒有回答老大，卻問老大說：“大哥想讓我說是蟲子呢，還是想讓我說不是蟲子呢？”

老三話一出口，整個包間都笑翻了天。連那個蒙娜麗莎，也仿佛改變了微笑的模樣。

九

笑過之后，老大的酒碗又傳到了黑老四面前。

“黑老四年齡最輕，眼神最好……”老大說這話時，黑老四正在給女朋友發短信。

“黑老四你說，是不是蟲子？”老大問。

“我什么也不說了。是蟲子也好，不是蟲子也好，這碗酒歸我好不好？”說完，黑老四又把自己的酒碗端給了老大。

老大不許。伸手把自己的酒碗端回了，還說：“明明是蟲子嘛！”

十

老大想：

“老二能看不出這是蟲子？不說罷了。”

“老三能看不出這是蟲子？笑笑罷了。”

“黑老四能看不出這是蟲子？說謊罷了。”

老大這么想著。黑老四不安地盯著包間的小門。老二老三不再說什么，只是埋頭抽煙，弄得包間里煙霧繚繞，像人間仙境似的。

十一

黑老四喝了口茶，又把臉轉向包間的小門。這時，包問的小門開了，隨著門吱的一聲響，黑老四的女朋友跨進了包間。

黑老四的女朋友似乎比黑老四還要黑，臉雖然黑，但頭發卻是黃的，像營養不良的樣子，誰看了也不認為她是賣保健品的。黑老四的女朋友雖然黑，但有精神，特別是那兩只大眼，就像黑夜里的明星，炯炯有神。

黑老四站了起來，正要向大家介紹他的女朋友。老大擺了擺手，示意黑老四什么也別說，或者不忙說，先讓他的女朋友看—看老大端起的酒碗。

黑老四的女朋友接過酒碗，黑眼珠一動不動地看著。

老大問：“請你看一看，這酒碗底那個黑的。”說到這兒，老大覺得用“黑”字不妥，仿佛想用橡皮擦去似的，又說，“這酒碗里的蟲子。”說到“蟲子”，又覺得不妥，也擦去了，改口說：“這碗里是什么？”

“是白酒呀！”黑老四的女朋友說。

“還有什么？”老大又問。

“還有個黑色的蟲子。”

“是蟲子嗎？”

“是蟲子！”

“再仔細看一看呢？”

“越仔細看越是蟲子！”

十二

老大看了一眼黑老四的女朋友，會心地笑了笑，像蒙娜麗莎似的，笑得不動聲色。

老大讓黑老四的女朋友把酒碗端給老二。老二接過酒碗歪頭看了看，說：“說不是蟲子吧，可越看越像蟲子。”

老大說：“再仔細看一看呢？”

“越仔細看越是蟲子！”

十三

老大又讓黑老四的女朋友把酒碗端給老三。老三接過酒碗，像是第一次接過這個酒碗似的，裝模作樣地看了看，說，“說不是蟲子吧，可又像蟲子。”

“再仔細看一看呢？”

“越仔細看越是蟲子！”

十四

老大又讓黑老四的女朋友把酒碗端給黑老四看。黑老四接過酒碗，吃驚地叫道：“哎呀呀！哎呀呀！我原以為這是酒瓶封口上的碎末，原來不是，是蟲子！”

“是蟲子嗎？你再仔細看—看呢？”

“越仔細看，越是蟲子！哪來的蟲子呢？大哥帶來的酒里決不會有蟲子，一定是餐具問題，是餐具沒有洗干凈！在省城……”

不等黑老四說完，大家又都笑了起來，笑聲比剛才老三引發的笑聲還要大，連鄰近的包間仿佛也在欣賞這開懷的笑聲了。

十五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中。這話說得多好啊！”老大一邊說，一邊來到黑老四女朋友跟前，仿佛找到知音似的，緊緊地握著黑老四女朋友的雙手，把手都握出汗來了還不肯松開。

“如今，主持公道，堅持正義的人越來越少了。老四能交上你這樣的弟妹，真是三生有幸啊！”

“哪里，哪里，大哥過講了！”

老二說：“其實，我第一眼就看出這是個蟲子，只是拿不準。”

老三說：“我本來就說這個像是蟲子，只是沒有堅持到底而已。”

老大不聽他們的，只把眼睛盯著弟妹，又看了看酒碗，說：“說說看，你是怎樣認出這酒碗里的蟲子的？”

“你讓我說實話呢，還是說假話？”

“當然是實話啦！當然是實話啦！”

“不說啦，不說啦，看，菜都涼啦。”老大沒想到，事關虛實的時候弟妹卻賣起了關子。

賣關子也就罷了，讓老大不能容忍的是，黑老四竟向他的女朋友使眼色，分明不讓弟妹再說下去。

十六

黑老四看到老大的臉像塊皮肚似的嘟了下來，就對女朋友說：“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讓大哥掃興呢？你就實話實說了吧！”

“我實話實說，大哥就能高興？”

“說，說，這是大哥，不是外人。”

“在大哥跟前，怎么能不實話實說呢？”

“你不知道，大哥最愛聽實話。”

“能聽到實話，大哥就高興！”……

十七

在大家的一致要求下，黑老四的女朋友就說了實話。

“說實話，這酒碗里的蟲子，我看也不太像，倒有些像酒瓶開封時掉下的碎末。”

“那你為何說是蟲子？”老大忍不住地問。

弟妹不慌不忙地從坤包里拿出手機，把手機短信指給老大看，于是老大就看到了黑老四發的短信：“說是蟲子！”

弟妹指著黑老四說：“他說是蟲子，當然就是蟲子啦。”

弟妹的話還沒落音，大家又笑成一片。只是這次笑，把老大的臉給笑紅了，紅得像醉酒似的。

“難道這酒碗里真的不是蟲子？”老大在心里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