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在特價書市上認識小雨的。那天她穿了一件高領兔毛衫,下巴埋在領口里,背著雙手,安靜地站在一邊。她理著短發,那副小女生的乖模樣很招人憐愛。她把她的書放在一張折疊式小鐵絲床上。我看到一本《斯大林評傳》。我想,她為什么賣這樣的書?我跟她砍價,她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笑嘻嘻地說:如果是這樣,我還不如把書送給您呢。我說:那你就給我吧。
天下起了小雨,大家都忙著收攤。我給她幫忙。我問她叫什么,她隨口就說:“小雨。”可小雨很快就停了,我又幫她重新把書攤擺好。她不說話,只是微笑,還有點臉紅。這時來了個女孩,黑黑的,戴著寬邊大眼鏡。小雨叫她雯雯。雯雯先對我點頭笑笑,然后就跟小雨談起來。小雨說,昨天的午飯她沒吃好,那肉圓簡直咸死了。雯雯跟她是朋友吧,她們常在一起吃飯嗎?
書市設在牌樓前的廣場上。廣場后面有一條小巷,一棵大樹從一堵高墻上探出嫩嫩的枝條,在小巷里留下一片綠蔭,這是小雨回家的必經之路。我站在綠蔭下等。中午,小雨來了。我說:一起去吃飯吧。她猶豫了片刻就推辭道:不了,大哥還等著呢。我說:那就晚上吧,晚上更好。她笑了,說:好的,恰巧我也約了人跳舞。當晚,我在舞廳遇到了她,她正跟朋友說笑。雯雯也來了。雯雯的舞伴也戴著眼鏡,高高的個子。我邀請小雨。她有些猶豫,說:有點熱,涼會兒再說。我又邀她,她終于答應了。但舞曲只放了一半,音響就出了故障。她很懊惱,轉身對雯雯說:真掃興,太掃興了。等散了場,我送她回家。她興沖沖地跟朋友揮手道別:“一路平安。”
此后,我又約了她幾次,她每次都赴約。漸漸的,舞廳去得少了,我們常在茶吧、咖啡廳屋見面。我們交談,談感情,談生活。她說:我不想學別人的樣子,我要走自己的路。有一次,她告訴我,她打算和朋友合伙做生意。她說,開頭也許會難,但她相信能成功。在小街里,我抱住她,她踮起腳,把嘴貼上來。我說,到我那兒去吧。她答應了。
她雖略顯稚嫩,但很可愛,真的。
夜晚,小雨睡著了。我起來,慢慢地拉開窗簾,看著窗外。自從住到這兒來, 我常這么看。在街對面不遠的地方有幾幢新建的樓房,大概是因為住戶不多,所以到了晚上也只有寥寥可數的幾處燈火。在正對著我的那扇窗戶里,我常看到一個少女在對鏡梳妝,她時不時地甩動著那頭輕盈的長發。她那顧影自憐的模樣,令我印象深刻,使我常常凝望良久。可在我認識小雨以后,我已經有段時間不在窗前駐足流連了。
我是兩個多月前搬這兒來的,因為我想離開蕓瑤。剛搬完家,我就給她發了一條短信, 我說:“我是很愛你的,不想讓你受到一點傷害。也許你不理解,會恨我,但我相信你終有一天會懂我的真心苦心。原諒我吧。”之后,我就換了手機卡,改了網名,重新申請了電子郵箱。接下來的幾天,我一直想著蕓瑤。我想,她一定會傷心,她會想我怨我,甚至會絕望。我怕她想不開,怕哪天在街上遇見她,怕她攔住我,質問我。有時,我覺得自己太狠心無情了。在我拉開窗簾注視窗外時,我會常想起蕓瑤。她也有一頭長發。她現在在干什么呢?也許在哭吧。
我和蕓瑤本是鄰居,從小青梅竹馬。上大學時我們分開了,畢業后卻又聚在一起。在與蕓瑤相戀的日子里,我很快樂。我們相互尊重,相互包容忍讓。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誰也不勉強誰。我毫不懷疑,我們的愛是真摯無私的,就是為了這無私的愛,我才要設法忘記她。我躲避,我搬家,我下決心跟過去一刀兩斷。我結交小雨,主動跟她相識相戀,帶她回家,這都是為了忘記蕓瑤。然而,在與小雨接觸的時候,我對蕓瑤的思念又常常會油然而生。現在,小雨正睡在我的床上,她裸露著雙肩,俏皮地撅著小嘴在輕輕地打著鼾,大概是在做夢吧,做一個美夢。我走過去。她醒了,也許剛才就沒有睡著。她伸出胳膊摟住我的脖子,撒嬌地說:“來,我還要。”小雨不再羞澀。我知道,這才是小雨。
2
從我的這幢樓出來,走不多遠,就是一條舊街,街口有一家茶食店,店門口的柜臺上倚放著一塊金字招牌,上面寫著“思泉齋”,大概是個老字號吧。店主人是個女的,雖然已是徐娘半老,卻抹著濃濃的唇膏,而且長發及肩。店里的生意比較淡,那女的成天枯坐,若有所思地盯著前方。向前不足一百米,就是街對面那幾幢新建的樓房,她是在看這些樓嗎?
我偶爾會在這家茶食店買些點心。我發現,女店主曾經漂亮過,我甚至覺得她的那雙眼睛有點像小雨。
今天是星期天。我約了小雨,但她說暫時不能來,這是少有的。她發來短信說,她大哥找她談事。早上,我沒吃早飯,想到茶食店買幾塊蛋糕應付,但店還沒有開門。我一時心血來潮,就順腳去看看街對面的新樓房。那兒正有住戶在往新家里搬,一邊搬,一邊不停地放鞭炮,那噼里啪啦的聲音叫我忍不住直皺眉頭。我左躲右閃,好不容易才走到一個單元的樓道里。這里的房子大多空著,腳步聲都起著回音。我一層層地往上走,大約走了五六層,從樓道的窗戶往自家這邊看,我看到了我的房子,我的窗戶,我的陽臺。我發現陽臺上正有一個女孩在往這邊張望。接著,我就接到小雨的電話,她說她到了,在等我。
不知道小雨怎么知道我還沒吃早飯,她給我帶來了包子。我一邊吃,一邊問她,大哥找她談什么事。她甜甜地一笑說:先不告訴你。我說:你還有個大哥?她說:有啊。
小雨一整天都在我這兒。她穿了一件黑色的羊絨衫,領口低低的,露出鎖骨。我問她,為什么不穿高領衫?她回答說:喜歡矮的,好看。她今天有點興奮,拉著我嘰里呱啦地說個不停,只要我略一走神,她就生氣地說:“不耐煩啦,不耐煩我就走!”她像個孩子,不住地撒嬌。中午,我們去吃快餐。小雨胃口好,比我吃得多。我看著她的吃相,忍不住笑。她顯出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問我:笑什么?
在這樣的時候,我肯定不會多想,但要完全的樂以忘憂那是不容易的。看到小雨穿得休閑時尚,我的腦海里竟閃過蕓瑤身著正裝的樣子,當然這是一閃而過,我也只讓它一閃而過。
吃過晚飯,小雨就回去了。她說,她今天有點兒累,不想留下。我本要她別走,可最終還是沒說出口。她一走,屋里頓時寂靜下來。我看了會兒電視,又玩了會兒電腦。我的郵箱里除了些商業廣告,什么也沒有。于是,我只好拉開窗簾。那邊窗戶的燈亮著,今晚沒有對鏡梳妝的情景,那人在窗前來回地走。她在收拾房間嗎?我又看了會兒,猶豫了一陣,就穿上外衣往那幢樓走去。樓道里有電燈的觸摸開關,我沒去碰,摸著黑走,一邊走一邊記住走過的層次。到了第五層,我又從窗戶里看到了我的房子。可就在這時,下面傳來了腳步聲,越來越近,樓道里的燈也次第亮了起來。我急忙往回走。在三樓,我和一個男子擦肩而過,他高高的個子,戴著眼鏡,行色匆匆。我快步走到樓下,然后長長地出了口氣。
此時,天已經很晚了,但我還在街上徘徊。我一度很想發短信讓小雨來,最終還是忍住了。大街上比較空,偶爾也會看到一兩對戀人,親親熱熱的樣子。從前,我和蕓瑤常在晚上逛街。我們在小街的暗處接吻。蕓瑤的頭發又長又柔滑,她喜歡扎條馬尾辮。有一次,我把它散開,一邊吻她,一邊摸她的秀發。她有點不高興,嗔怪了我一句,又把長發往腦后一甩,重新束上。蕓瑤雖然有些拘謹,但溫柔賢淑。她對我基本順從。想到這兒,我不禁難過起來。
3
臨近下班時,我接到小雨的電話,她約我吃中飯。她說:“大哥也在,下了班就來,快點。”我趕到飯店,小雨把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介紹給我:這就是大哥。大哥高高的個子,戴著眼鏡。他見了我就說:“認識認識。”我忙跟他握手,說,那天在歌舞廳我們見過面,他跟雯雯跳過舞。雯雯站在旁邊,臉一紅。我們坐下,大哥陪我喝啤酒,我們邊喝邊談。大哥問我的職業,我說:牙醫。大哥說,那不錯,牙醫很吃香的,效益也好。接著他告訴我,他原先也是學醫的,他說了一所醫學院的名稱。我說:那你還是我的學長呢。他說:“是嗎,真巧!來,干杯!”我們碰了一下杯。大哥向我解釋,他大學畢業后就做生意,現在開了一爿西餅店,就在飯店對面。這時服務員來上菜,小雨囑咐她讓廚子少放點鹽和辣。她說,你們的菜太咸。小雨一邊吃,一邊問我:你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嗎?我做過兩年護士,你信不?我說,當然。小雨對雯雯伸伸舌頭,做了個鬼臉。吃罷飯,大哥邀我去看他的店。他用手指了指:“不遠,兩三分鐘就到。”
這店我來過,跟蕓瑤一起來過。店里裝潢考究,環境雅靜,樓上還設有茶座。我和蕓瑤不止一次地在情侶包廂里喝過茶。蕓瑤是個持重內斂的人,她也說喜歡這個地方。大哥請我上樓喝茶。我說,不了。可他還是不停地把我往樓上請,盛情難卻,我只得答應他到茶座看看。他高興,興致勃勃地做介紹,并告訴我,像這樣有特色的西餅店,城里可能僅此一家。我覺得,盡管生意人都愛這么說,但大哥的話也不是虛言。看得出,大哥是個地道的生意人,有時雖不乏自炫,卻不令人生厭,這樣的人是會把生意做好的。我夸他,說他很成功。他謙遜地笑笑說:馬馬虎虎吧。這時,小雨在一旁插嘴說:大哥剛買了房換了車,現在手頭有點緊,要不他還打算擴大規模。大哥有點不好意思,說:緊也不算緊,維持現狀大概不會有問題。
我想走,就對大家說:我的住處離這兒不遠,一起去坐坐吧。大哥和雯雯很樂意,只有小雨不說話,大概是有點害羞。過了一會兒,大哥把車開來了,是一輛白色雪佛萊。我和小雨、雯雯一起擠在后座,小雨皺著眉,好像不大情愿。車一直開到樓下。大哥探出頭來,略顯驚奇地說:你就住在這兒?這時,我看見小雨對他詭秘地一笑。
送走了客人,我忙去上班。小雨說,她今天不走了,就在家等我,順便幫我收拾收拾房間。外面下起了小雨,我被淋著了,趕到了醫院的時候,樣子有點狼狽。可能因為沒有午休,我有點煩躁,竟然為一時找不到器械,跟實習生發了火。我回來的時候,小雨已經把飯做好了。我坐下來吃了兩口,就夸她手藝不錯。她用手托著腦袋,專心地看我吃。我再三要她一起吃,她還是那么看。后來,我和她一起逛街,路上我們談起大哥的店。她抱怨我在那兒停留的時間太短,沒能看個究竟。她問我是否喜歡那兒。我說,喜歡。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笑嘻嘻地對我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想跟雯雯合伙把大哥的茶座盤下來,大哥這會兒缺錢,估計要價不會太高。她問我:“你看行嗎?”我說,這個想法不錯。她抱著我的胳膊,依著我,笑得甜甜的。
回到住處,我打開屋里的燈,然后就去拉臥室的窗簾,但小雨走過來,又把窗簾拉上了。她摟住我的脖子,如饑似渴地吻我。漸漸的,她有些急促,她說:“快點,我都濕了!”她拉下我的外衣,又解開自己的胸罩扣,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胸上。小雨的乳房雖不算豐滿,但玲瓏嬌嫩,令人愛不釋手。我被她迷倒了。
一覺醒來,我發現小雨正在凝神看我。我把她攬入懷中,她安安靜靜地躺了會兒,然后說:時間不早了,你還要上班,我得去買早點。我告訴她樓下的茶食店有蛋糕賣。她點點頭說:“知道!”她穿好衣服,順手拉開窗簾,高興地說:天氣真好。小雨出去了,我獨坐在窗前。清晨的陽光照在前面的樓上,陽光是靜的,遠處的屋和近處的樓都是靜的,對面人家的窗簾都拉得嚴嚴實實的,眼前的一切顯得那么安逸。
小雨很快就回來了。她抱怨茶食店的那個女的愣愣的,做事兒心不在焉。她說,她要是做生意肯定全力以赴。小雨把早飯擺好,仍像上次那樣坐在一旁看我吃,仿佛其中有玩味不盡的樂趣。等我吃完了,她就收拾碗筷,然后對我說:“我還要找雯雯,先走啦!”但我看得出她有心事。她走到門前伸手去開鎖。這時,她終于回頭對我笑了,笑得特別逗,那樣子似曾相識。她說:“借我點錢。”沒等我開口,她又說:“我會很快還你的!”接著,她說了個數字。我告訴她,這數字的一半肯定有。她高興得跳起來,跑過來吻我,并嚷著說不走了。我說:好的,我請假陪你。
4
這幾天,小雨跟我聯系得比較少。她說她正忙著為茶座的開張做準備。我讓她注意休息,別累著。在沒有小雨的這段時間里,我只能坐在窗前。把我和對面的樓隔開的是一條大街,街上車輛行人來往不息,如同一條喧囂的河流將兩地隔開,使它們遙遙相望,在彼此對望的世界里,每天都在上演著看似不同卻又實質雷同的戲。盡管如此,我們還是那樣樂此不疲、百看不厭。
夜晚,天下起了小雨,雨霧中昏黃的燈光襯著紫色的窗簾,使我感到無比的舒適和安詳。窗簾拉開了,她像我所期望的那樣,坐下來梳理那一頭秀發。她的手指順著發絲溜溜地滑下,她揚起頭,把頭發往腦后輕輕地一甩,就像甩動一匹黑色的綢緞,這情景就如同廣告片上唯美的畫面。她有時會離開,有時會換一套睡衣,那睡衣好像也是紫色的。有一回,她探身到窗前,像是往這邊張望,此刻她離我最近。可就在我努力想看清她模樣的時候,她卻把窗簾拉上了。燈依然亮著,她的身影會映在窗簾上,那里是一個怎樣所在呢?我想,如果能置身其中,定會感到無比的愜意。我關掉房里的燈,集聚情思,用心品味。但令人掃興的是,那邊的燈也跟著熄了。我長嘆一聲,只好把燈重新打開。
今天中午,小雨總算給我來了個電話,說她仍舊是忙,星期天不能陪我了。她告訴我冰箱里有凍餃,先湊合著吃。我吃完了飯就又只能坐在窗前了。街上的行人一個個走過,留長發的女孩也有,但她們都不像我想的那樣。我看著她們,數著她們,直到她們消失在塵囂之中。
現在應該是午休時間了。我下了樓,茫然地站了會兒,才去“思泉齋”買了些酥餅。在女店主找錢的時候,我無意地看了一眼她的腳,她立即敏感地將腳一縮。等做完買賣,她又像先前那樣,把頭扭向一邊,出神地看著前方。我往前走。那幾幢樓的圍墻剛竣工,一個帶著橘紅色安全帽的小工正在清理地上的碎磚破瓦。我從他身邊走過,他頭都不抬。我拐進那個單元,剛走到二樓,就與一個中年男子撞了個滿懷。他停下來,上下打量我,還直盯著我手里的酥餅。他問:“找人吧?”我說:“是啊!”這兒的住戶不多,想必彼此都熟悉。他像是有些狐疑,接著又問:“找誰?”我說了一個名字。他說:“這個單元沒有,可這名字好熟啊。”他皺起眉苦思冥想。可就在這會兒,我從樓道的窗戶里看到有個女孩的身影在下面一閃而過。她走得有些急,輕風一吹,長發飄然。不知怎的,我覺得這人很眼熟,并認定自己一眼看準了。我覺得她正往圍墻外走。我本能地想跟上去,但那男子還在想那個子虛烏有的名字。我不理他了,說了聲謝謝,拔腿就跑。等我走出圍墻趕到街上,那人影已經漸遠。我緊跑幾步。慢慢的,我感覺到了她那像絲一樣柔順的頭發。但她走得幾乎和我一樣快,我一下很難趕上她。突然,她停住了,回頭往身后看了一眼,而后淡淡地一笑,像是跟一個熟人打招呼。我看到了她的臉,頓時愣住了。
慌亂之中,我忘了躲閃,竟像個傻子似的呆呆地站在街心。這時,一輛白色轎車在她身邊停下,她低頭開車門。一陣風吹來,她的長發像棉穗似的一縷一縷地揚起來,她仰頭把吹亂的頭發略略往后一甩,而后貓腰鉆進車里,隨手帶上車門,轉眼就消失了。
已經淡忘的情思,此時又涌上心頭。回到家,我把舊手機卡裝上,又打開電腦里的舊郵箱。結果還是除了一些商業廣告外一無所有。我死了心,覺得這樣也好,少了牽絆對大家都好,我當初不就是這么想的嗎?
晚上,小雨來了。她說,她今天要是再不來,我非得起疑心不可。在床上,小雨讓我從背后抱著她。她說她累了,只是簡單地敷衍了我一下就睡了。但我睡不著。我看著小雨,心想,她是愛我的,幸虧有了她。
5
今天,我去銀行取錢。小雨說過,她要現金。等我回到住處,小雨已經等在那兒了。我把錢給她,并讓她點一點。她笑嘻嘻地說:“不必了。我知道,你不敢少我的。”她過來親我。我幫她把錢裝到包里。我說,你一個人帶這么多錢,路上要注意安全。她說,那你送我。但她沒有立即動身,而是坐了下來,說:我想玩會兒,拿了錢就走人,那也太小氣了。她讓我坐在她身邊。她依偎在我的肩上,做著鬼臉唬我:你不怕我賴賬不還吧。我笑了,她像是很困惑。
后來,她在沙發上發現了那本《斯大林評傳》。她翻了翻,問我:這書還是嶄新的,你到底有沒有看。我告訴她:沒有。她說:那不是浪費嗎,還不如送給我呢。說罷,她就把書放進裝錢的包里。
小雨硬是不讓我送她,一個勁地說沒事。但我到底還是不放心,站在窗口目送她。她把包挎在前面,還用雙手捂著。我看到她急急忙忙走到街對面,然后回頭往我這邊看了一眼,她看見了我,嫣然一笑。不到半小時,她又回來了,說,錢已經給了大哥。我問她怎么這么快。她顯得很詫異,說:“大哥的家就在對面,你不知道?不會吧。他說過,他曾經在家門口遇到過你。”我連忙告訴她,我的確去那兒找過一個朋友。小雨見我有些慌,就問:“是嗎,那邊有你的朋友?什么朋友?”我正窘著,她的手機響了,是雯雯的。小雨說:“好的,好的,我就來。”她又要走了,我忍不住去抱她,她像是哄小孩子似的對我說:再忍忍,等開了張就不忙了。
小雨走了,我突然變得異常地想她。我想,小雨之所以可愛,那是因為她簡單明了,她能給我輕松、愉悅的感覺。晚上,我繼續凝望窗外。現在,樓那邊離我越來越遠,情境也顯得越來越虛幻,我的興味淡了下來。于是,我只能苦苦地等待著小雨的消息,但一直沒有。她很忙吧,在忙什么呢?我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手機,我覺得它正在慢慢地長出根莖來。
6
小雨的茶座終于開張了。她一早就給我來了電話,讓我過去。她說,別忘了帶花籃和紅包。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西餅店門口,大哥正在忙著張羅。他看到我,連忙把花籃接過去,并把我往里請。小雨像是有些不高興,大概是嫌我來遲了。但她很快就又抱著我的胳膊說笑起來。她說,因為事太多,她只好先請大哥幫忙。我掏出紅包,不知道該給誰,最后竟遞給了雯雯。雯雯臉一紅,說:我怎么能收,應該給老板娘。小雨拿過紅包,往兜里一塞說:中午我請你吃飯。
茶座里的客人并不多。小雨解釋說,到了晚上這兒才上涌市。這時,外面響起了鞭炮聲,是大哥的朋友來賀了。我覺得今天有點亂,就對小雨說:我上樓去看看。小雨說:好的,我陪你去。她拉著我的手,不停地給我做介紹,還告訴我裝修和置買茶具、桌椅的費用。她問我,好嗎?我說:“好,創業不容易,要好好珍惜。”她使勁一點頭,說:“嗯!”這時,上來兩個客人,是情侶。服務員手腳慢了一點,被小雨責備了幾句。我不打算再待下去,就對小雨撒了個謊,說約好了一個病人,馬上要到醫院去。小雨正在興頭上,毫不介意,說:沒事,你去吧。我下了樓,快步往外走,但小雨在樓上叫住我:別忘了,中午我請你吃飯。接著她又說:謝謝啦!我問謝什么?她俏皮做了個點鈔票的手勢。
中午我們還在原先的那個飯店吃飯。服務員上菜了。小雨問大哥,要不要把大嫂也請來。大哥看了看表,說:不了,估計她已經吃過了。小雨告訴我,大哥就要結婚了。然后她對大哥做了個怪樣,又說:大哥是一見鐘情,是閃婚。大哥有些不好意思,忙打招呼:見笑見笑。他一邊跟我碰杯,一邊說:小雨我還有事求你們呢。小雨說:說吧,該不會是請我們當伴郎伴娘吧。大哥陪笑道:正是正是。我沒等小雨開口就搶先說:“好的,沒問題!”說罷,就把酒干了。小雨怪我答應得太爽氣,說應該趁機跟大哥講講條件。我說:大哥為茶座開張忙了一上午,哪還有什么條件可講。我倒了一杯酒回敬大哥,感謝他對小雨的關心。大哥連聲說不敢當,并解釋道:茶座生意火了,也帶動了西餅店的生意,兩家其實是一家,自家人還客氣什么。小雨不說話了。大家抓緊時間吃飯,好早點去照顧生意。
飯后,小雨不讓我走。她覺得早半天大哥忙得不行,我也應該分擔分擔。她說:我都不好意思了。可是下午比較閑,說實在的,我真沒能幫上什么忙。黃昏前,大哥走了,他把生意交給了店員。小雨也歇了下來,拉著雯雯閑談。談著談著就談到大哥的婚事。雯雯問小雨:“小雨,你們的事什么時候辦?”小雨反過來問我:聽到了嗎,雯雯在問你呢。我說:聽你的。小雨對雯雯抱怨道:你聽聽,這叫什么話,我像是比他急。
晚上,客人果然多起來。但小雨還是把茶座交給雯雯照看,她要和我一起回去。我們上了一輛的士,在車上我忍不住摸她,她略微讓了讓。我想,她是怕的哥看見。一回到住處,我就去拉臥室里的窗簾。此刻,我看見那邊的燈正亮著。只是在那女的旁邊,我看到了一個男人的身影。我還沒有來得及拉上窗簾,小雨就把燈關了。她脫了衣服抱住我。這一次,她顯得更急,還像是有些煩躁。她沒有吻我,而是直接和我上床。她酥嫩的胸口沁著汗。我發現,她那兒早已粘乎乎地濕了一大片。她哼著,氣急敗壞地蹬著腳。畢竟,我們已經有段時間不在一起了。
7
小雨的額前留著整齊的劉海,正好遮住雙眉。她眉毛不太好看,所以她的發型巧妙地遮掩了這一缺憾。她真聰明。她有一雙幽黑的大眼睛,很黑很黑,像是看不到底的深潭,這雙眼睛有時也會掠過一絲憂郁。當初,讓我心動的,就是這莫名的憂郁。她的皮膚有點黃,但極細膩,像凝脂一般。厚厚的小嘴唇豐滿圓潤,上唇微微翹起。她喜歡撅嘴,連睡覺的時候都是這樣。她笑起來,就露出兩個酒窩,特別恬靜、俏皮。
小雨中等身材,體態雖不算豐滿,但勻稱健康。她隆起的胸部,就像剛進入青春期的女孩。她看人的時候目光率直,偶爾也會羞澀臉紅。她天性活潑,但也有安靜的時候。她靜下來,目光會直視一點,像是在全神貫注地思考問題。在性方面,小雨無論從心理或是生理上來講都是健康的,她不做作,也不勉強,她能讓我感受到兩情相悅的快樂。一般情況下,她會直接說出她想要的,她不會讓我去猜測、迎合。
這段日子,我會常想起和小雨第一次約會的情景。那時,我在小街的樹蔭下等她。她曾說過,對于我們的相遇,她有過預感。小街一端的盡頭就是牌樓廣場。只要是節假日,這兒都有特價書市,擺攤設點的大多是讀書愛好者。他們賣書不全是為了賺錢,往往通過書市交換書籍、以書會友。小雨也應該是個讀書愛好者吧,她的氣質使我相信。可自從與她相識相交以來,除了那本《斯大林評傳》,我再沒有看到過她包里帶著書。我到現在還弄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拿走那本書,她喜歡讀歷史嗎?
小街的另一端是老城區,小雨的家應該就在這一帶,否則這兒怎么會是她回家的必經之路呢。她離開我的時候住在哪兒?都是在家里嗎?我覺得,有些事應該認真考慮了。近來,只要有閑暇,我就常到老城區游逛。我一邊走,一邊看,看到整齊軒敞的舊宅,我就想,這也許就是小雨的家。這些房子都有庭院,庭院大都種著花草,有的還栽著果樹。我會因此而想起小街的那片樹蔭,那棵伸出高墻的大樹,現在那棵樹的枝條已不再嫩綠了。這里的一切安靜舒緩,如同細水長流。我徜徉其中,仿佛感到時光在倒流。我想,如果時光真會倒流,我和小雨也許就是另外一個樣子。
最近,小雨來過一次。她告訴我,茶座的生意很好。她說,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把借的錢還給我了。我說,我沒打算她還。她問我:什么意思啊?我說,我想入股,做股東。她捶我,說:哦,想搶我老板的位置啊,真奸,奸得要命!我情不自禁地去摸她的頭發,她一甩腦袋不讓我碰。她起身要走,我想送她,她說不必了,但很快又回頭過來吻我,說:“我喜歡閃婚,刺激!”我說:我也喜歡,但這得聽你的。她指著我的鼻尖說:以后不許這樣講!
這天下午,大哥給我送來了請柬。他說,這些天他盡忙于籌備婚禮,沒有時間去店里,所以小雨的那張還得請我捎給她。不知怎的,我覺得他這事做得有些別扭。大哥沒坐多久就走了,道別的時候還說些感激的話。我請他放心,我和小雨屆時會提前到達婚禮現場,做好伴郎伴娘。他有說了聲謝謝,然后握了一下我的手就匆匆走了。他真忙啊。我打電話給小雨,告訴她請柬的事。她說:知道了,先放在你那兒吧。我本想告訴她婚禮的時間、地點,她卻把電話掛了。她正在路上。我想,她也無需提醒。大哥的婚禮定在半個月以后,那是個吉日,但不是假日。看來,到時候我還得提前下班,否則會誤事的。
現在到了晚上,我大都一個人獨處。窗外的景觀依舊。我仍會依窗眺望,但對那日復一日的戲,我已經沒有多大興趣了。那樓像黑色的巨靈傻乎乎地杵在那兒,那亮著燈光的窗戶像是古怪的眼睛在與我相望。我更多的時候是看天,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看皓月當空,月明星稀;看新月高懸,繁星滿天。看著看著,我就會產生幻覺,天上的星月幻化成一個個熟悉的面孔。我覺得,我已經忘了蕓瑤,至少她不會使我難過了。因為此時她的臉總是悄然地藏在某個不起眼的地方,神情黯淡地看著我。
8
那天,如果不是那個心不在焉的實習生弄出了點事故,我本可以不遲到。等我幫他為病人止了血,收拾完殘局,早已過了下班時間。我慌忙穿上西裝,系好領帶,拼命地趕路。到了酒店門口,找不見新郎和新娘。我知道婚禮已經開始了,就趕緊往大堂里走。這時,我在樓梯口遇到一個中年男子,他滿面堆笑地迎上來,問我是否認識他。我忙向他問好。他就是那天在大哥樓下想幫我找人的那個男子。他告訴我,婚禮的時間到了,大哥托他在這兒候我。我謝了他,忙往樓上趕。他叫住我,說:“記住,是三樓!”我后悔沒上電梯,但返回去則更費時間。他看我停了一下,就又說:“那天找到朋友了嗎?我后來記起來了,他就住在我們這個單元的五樓。”我搪塞了他一下,就直奔三樓。
大廳里,婚禮進行曲剛放完,婚慶主持人正把新郎新娘的父母往臺上請。我看見小雨已經在那兒了,背著雙手,安靜地站在一邊。她發現了我,但沒有做任何表示,只是面帶微笑地看著身邊的新娘。這會兒,新郎和新娘正在彎腰切蛋糕。等我快步走到臺上時,他們的蛋糕也切完了。大哥直起身來,我過去跟他握手,恭喜他。但當我面向新娘的時候,我發現她正直愣愣地望著我,她身旁的父母也是滿臉驚詫。
新娘竟然是蕓瑤!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仿佛落入了萬丈深澗,覺得眼前的一切就像夢一樣的怪誕。
蕓瑤比我要沉著些,她輕輕地一甩頭發,把臉轉過去。她的長發像匹黑絲緞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婚禮在繼續。新郎抱著新娘轉圈。我的頭直發暈,都快要倒了。接著大哥又開始講他們的戀愛經過。最后,新郎新娘一起敬酒。
我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我記得,我是被眾人抬出去的。在醫院里,我朦朦朧朧地看到蕓瑤守在我身邊,她在問我:為什么為什么。我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都哭了,蕓瑤的父母在一旁也哭了,就連醫生護士也流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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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以后,我會常想起“思泉齋”的女店主,想起她那若有所思、凝神注視前方的神情。現在我終于明白了,她注視的不是樓,也不是墻,而是一片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