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峰
論國際商事仲裁中的第三人制度
李金峰*
國際商事仲裁第三人制度一直以來都是頗有爭議性的命題。筆者認為,國際商事仲裁中設立第三人制度不僅僅符合仲裁的契約性、司法性與經濟性以及效率的價值取向,而且能夠解決仲裁實務中“同案不同判”等問題。我國應當借鑒各國立法與國際仲裁機構仲裁規則,建立符合我國國情的仲裁第三人制度。
商事仲裁 第三人制度 價值取向 同案不同判
隨著全球化的不斷深入,國際商事仲裁儼然已經成為了解決國際商事爭端的常用方式。由此,世界各國基本上都制定了現代化的仲裁立法,新的仲裁中心也陸續成立。在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以下簡稱《仲裁法》)的頒布實施使得商事仲裁成為了解決糾紛的重要途徑,但與世界上主要國家的仲裁立法、理論和實踐仍然存在不小的差距。例如商事仲裁中是否應該存在“第三人”,我國《仲裁法》基于其違背了仲裁意思自治、秘密性等原則對其予以否定。然而仲裁第三人①國際商事仲裁第三人實際上是仲裁第三人的一個類別,由于其本質屬性、理論基礎以及合理性、必要性存在一致性,故本文中多以“仲裁第三人”代替“國際商事仲裁第三人”。制度不僅僅是商事仲裁中重要的理論問題,也是商事仲裁實踐中無法回避的現實問題,其缺失直接影響到了商事仲裁程序的進行。筆者在參考世界各國的仲裁立法、國際重要的仲裁機構規則的基礎上,著力從國際商事仲裁第三人制度存在的合理性與必要性進行論述,提出我國《仲裁法》應當如何構建第三人制度。
一、 仲裁第三人之界定
我們可以這樣說,訴訟是法院法官在公共領域中司法,仲裁則是仲裁員在私營產業領域中司法。這樣就導致了仲裁制度的民間性、自治性以及當事人自愿性等特征,而仲裁協議則成為仲裁的基石。但是由于社會關系的關聯性和復雜性,一個法律關系爭議的解決經常會牽涉到第三方的利益,仲裁程序就有可能突破仲裁協議。在民事訴訟中我們將其稱為訴訟第三人制度,其為商事仲裁引入第三人制度提供了可參考的立法設計。
仲裁第三人制度,廣義上屬于仲裁制度的一種附屬程序,其基本規則內容就是對于一項處理之中的社會爭議,爭議雙方當事人之外的案外人與該爭議具有聯系,且爭議處理結果關涉該案外人的切身利益,故而將該案外人引入此社會爭議的處理過程中,一并解決糾紛的程序規則。①石育斌:《國際商事仲裁第三人制度比較研究》,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頁。
但目前我國理論界對于仲裁第三人的內涵持有不同觀點,尚未達成一致意見。有學者認為,仲裁第三人是指整個仲裁過程中出現的第三人,并將仲裁第三人分為三種類型,一是仲裁協議的第三人,二是仲裁程序進行過程中的第三人,三是裁決執行中的第三人。②屈廣清、周清華、吳麗婧:“論仲裁制度中的第三人”,載《中國海商法年刊》2000年版。還有學者認為,仲裁第三人是指對當事人之間的爭議標的有獨立的請求權,或雖無獨立的請求權但案件的處理結果同他有法律上的利害關系,為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而參加到仲裁程序中的人,并由此將仲裁第三人也分為有獨立請求權的仲裁第三人和無獨立請求權的仲裁第三人。③喬欣、趙艷群:“仲裁程序中不應存在仲裁第三人”,載《法制日報》2000年11月19日第3版。
對于前者觀點,筆者認為第一種仲裁第三人與第二種仲裁第三人有交叉。第二種仲裁第三人雖然是實際意義上的第三人,但定義過于簡單。第三種第三人違背了研究第三人的初衷,即第三人是否可以進入仲裁程序以及其在仲裁程序中的權利義務。
對于后者觀點,筆者認為仲裁其契約性和秘密性導致其不能照搬訴訟第三人制度。要對仲裁第三人給予一個較為準確的定義,筆者認為應該從其四方面的特征入手:
首先,仲裁第三人存在的形式要件:即非仲裁協議的表面簽字者。換句話說,一個主體在仲裁協議上簽字,他就不可能被稱為仲裁第三人。其次,仲裁第三人的本質要件:與仲裁當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存在牽連關系。雖然仲裁第三人與訴訟第三人不能等同,但兩種制度中第三人與當事人之間法律關系的牽連種類具有一致性。故可以對此界定為兩類:對法律關系存在獨立的請求權或者雖然不存在獨立請求權,但仲裁結果可能與其具有法律上的利害關系。再次,仲裁第三人進入仲裁程序的方式:仲裁當事人一方或者多方提出請求,以及仲裁第三人主動申請、仲裁庭通知且當事人一方或者多方同意。由于仲裁從本質上來看具有契約性,所以仲裁第三人的介入不應像訴訟第三人那樣可以由第三人申請或者法院主動追加。最后,仲裁第三人進入程序的時間要件:可以在仲裁庭組成之前或者之后進入仲裁程序。在之前進入的決定主體應為仲裁機構作出,之后進入的決定主體應為仲裁庭作出。
綜上所述,仲裁第三人可以定義為:指非仲裁協議的表面簽字者,但對于仲裁當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具有獨立的請求權或者雖無獨立請求權,但仲裁結果可能與其有法律上的利害關系,在仲裁當事人一方或者多方請求或仲裁第三人主動申請、仲裁庭通知且當事人一方或者多方同意,在仲裁庭組成之前或者之后進入仲裁程序。
(一) 反對仲裁第三人制度的觀點
仲裁理論界的許多學者對于仲裁第三人制度的設立都持否定意見,其主要理由有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仲裁契約性的本質特征導致其排斥第三人參與仲裁的可能性。仲裁程序的申請人和被申請人在仲裁程序開始時就是確定的。并且自始至終不應有改變。所以仲裁程序中不應涉及當事人的追加和變更。①喬欣:《比較商事仲裁》,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77頁。因此,如果允許第三人參加到仲裁程序中,必然使仲裁管轄蒙上訴訟化的色彩,具有非契約性和強制性,從而與仲裁的本質相悖。
第二,仲裁第三人制度擴大了案件知情人員的范圍,不符合仲裁秘密性的特征,從而有可能違背仲裁當事人選擇仲裁的初衷。②石育斌:《國際商事仲裁第三人制度比較研究》,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4頁。
第三,一般來說,第三人的加入會導致仲裁程序的拖延,使仲裁程序更為繁瑣,也會增加當事人的仲裁費用,因此,從經濟的角度考慮,也有悖于仲裁的快速和便捷的優點。③石育斌:《國際商事仲裁第三人制度比較研究》,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5頁。
對于以上反對方的觀點,筆者認為:首先,第三人的介入不是隨意的,至少應當是在原仲裁協議的當事人均不同意第三人參與仲裁的情況下才不允許第三人進入仲裁;其次,對于秘密性可以通過簽署保密協議的方式解決,事實上,筆者認為仲裁的公正和效率較于秘密性具有更高的價值;最后,大多數學者認為引入仲裁第三人,有可能致使當事人或者第三人在結案后對仲裁裁決的有效性向法院申請撤銷仲裁裁決。這里筆者認為其犯了邏輯錯誤,實際上第三人制度合法化的后果即當事人并不能引用《仲裁法》第58條第1項來向法院申請撤銷裁決。第三人的引入可以看做是一個新的臨時的仲裁協議作為“沒有仲裁協議”的例外情形。
(二) 支持仲裁第三人的觀點
盡管第三人制度的引入存在以上所述幾點問題,但仍有不少學者支持仲裁第三人制度的建立。
第一,程序公正的必然要求。即意思自治不能控制仲裁的所有方面,在一定條件下必須通過制約當事人意思自治來確保程序公正的實現。①黃明舉:“國際商事仲裁第三人制度研究”,西南財經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
第二,第三人參與仲裁與第三人參與訴訟的目的是一致的:一是為了簡化程序,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利;二是為了避免對同一案件作出相互矛盾的裁決。②石育斌:《國際商事仲裁第三人制度比較研究》,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8頁。
第三,在國際商事仲裁的各國立法和重要國際仲裁機構仲裁規則中,已經存在一定數量的關于仲裁第三人制度的法律規范以及司法判例,這在法律運行層面驗證了仲裁第三人存在的可能性以及合理性。③夏蔚:“仲裁第三人研究”,載《當代法學》2000年第5期。
綜上所述,反對方與支持方的爭論焦點在于是否應當立足于解決糾紛的有效性與徹底性,一定程度上限制仲裁本來應具備的優點。反對方認為仲裁本身的屬性不能隨意更改,否則有“仲裁訴訟化”的可能性,失去了仲裁的獨立特征;支持方更多著眼于通過一定程度削弱仲裁本身的屬性從而符合程序公正的要求并最大程度地實現實體公正。簡而言之,雙方最主要的爭論點在于仲裁的特征是否能被一定程度地“限制”?如果能被限制,應當怎么“限制”才能避免訴訟化的可能?
商事仲裁進程中,不可避免地會涉及第三方的權益,多方當事人之間實體權利義務關系的交叉性、重疊性導致當事人之間的爭議具有牽連性。然而商事仲裁協議是商事仲裁制度的基礎,在商事仲裁協議以外的當事人未通過商事仲裁協議授權仲裁庭進行商事仲裁的情況下,該仲裁庭在商事仲裁中所作出的仲裁裁決對其不具拘束力。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一方面,以當事人授權為基礎的商事仲裁不能像法院那樣通過強制手段直接處理“第三人”的問題;另一方面,商事仲裁實踐中客觀存在與商事仲裁事項具有利害關系的第三人,又必須通過某種方式解決與其相關的實體法律問題。①喬欣:《比較商事仲裁》,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95頁。故此,第三人制度的建立不僅僅可以平衡多方利益的博弈,更是仲裁方便快捷、節約司法成本等特征的體現。盡管建立仲裁第三人制度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仲裁自身的性質,但在理論上仍具有其合理性。
(一)從商事仲裁的本質來看
國內外眾多學術理論對于商事仲裁提出了五種代表性的理論學說,即契約論、司法權論、混合論、自治論以及“雙視角論”②石育斌:《國際商事仲裁研究(總論篇)》,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7頁。。筆者認為,商事仲裁的本質屬性主要體現為其具有契約性和司法性,但在不同時期有不同側重。
第一,商事仲裁協議是仲裁當事人完全自愿排除法院的管轄權,將爭議交予仲裁庭處理的基礎。當事人自主選擇仲裁機構和仲裁地點、指定仲裁員、選擇適用的法律等等。這些不僅僅反映了當事人在商事仲裁中的自主地位,更表明了商事仲裁的契約性。
第二,商事仲裁源于國內法,其裁決是與法院判決具有同等效力的法律文書。法律允許當事人以仲裁方式來處理爭議,就是使仲裁制度肩負起執行國家公共職能的任務,所以仲裁裁決與法院判決在本質上具有同等的法律意義和法律效力。
在訂立仲裁協議以及啟動仲裁程序時,契約性占主導地位;仲裁庭行使仲裁權時,司法性發揮主導作用。在仲裁權的行使中,更強調仲裁權行使的程序性,強調仲裁權行駛過程的公正性和效益性,而這些不是僅憑當事人的意思自治就能實現的,必須通過法律程序的保障才能實現。在實現仲裁權時,即裁決履行的過程,仲裁性質更多地表現為司法性。③葉永祿、曹莉:“論仲裁第三人制度與傳統仲裁理論的沖突與協調”,載《仲裁研究》2010年第4期。
不少反對仲裁第三人制度的學者主張允許第三人介入程序就等于抹殺了仲裁的契約性。實際上從契約性和司法性的博弈中我們可以看出,在仲裁程序中應當對仲裁的司法性予以傾斜,引入第三人從根本上看就是仲裁庭部分地享有了法院的司法權進而對是否引入第三人進行的判斷,這是基于保護第三人的合法權益對于仲裁司法性的合理擴張。
(二)從商事仲裁的價值取向來看
國際商事仲裁起源于中世紀歐洲不同城邦國家的商人們所建立的行商法院,具有現代調解或仲裁性質而非嚴格意義的法院。若以現代術語表達,它們具有常設國際仲裁庭的特點。由此可見從商事仲裁開始出現,盡可能地減少商人們在處理糾紛時的成本,以盡可能小的投入產出符合商人們所追求的結果就是其存在的根本原因,效益即是該制度設立最具吸引力的價值。
不論是在訴訟還是仲裁中,程序公正和程序效益向來都是其所追求的價值目標。從仲裁制度的起源來看,追求效益是仲裁制度形成的核心動因。①石育斌:《國際商事仲裁研究(總論篇)》,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29頁。那么設立第三人制度的目的就是為了簡化程序、節約司法資源并避免對同一案件出現彼此矛盾的判決或裁決。所以仲裁第三人制度不僅僅符合商事仲裁所追求的效益這一重要價值,并發揮其簡便自由、易得到不同國家法院的承認與執行的優勢,在國際商事仲裁中超越了訴訟制度。
有的學者將效益分化為個人效益和社會效益,認為在實踐中不能強迫當事人棄個人效益不顧而去追求社會效益,第三方可以去法院尋求公正和效益。誠然在實踐中仲裁的效率可能不盡人意,但為了追求個人效益就拋棄他人的效益,最終可能連個人利益都不能保證。第三人就其跟當事人的實體法律關系向法院提起訴訟,在訴訟過程中仲裁裁決所認定的事實一樣會成為證據展示,這樣可能反而會違背當事人當初選擇仲裁的初衷。
(三)從商事仲裁的基本原則來看
國際社會公認的商事仲裁原則主要有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仲裁庭獨立公正解決爭議的原則以及法院對仲裁實施保障與監督的原則。對于第三人制度的構建,筆者認為需要重新對于意思自治原則進行理解。
意思自治原則是指合同當事人可以自由選擇處理合同爭議所適用的法律原則,它是確定合同準據法的最普遍的原則。這一原則來源于16世紀法國的杜摩蘭(1500—1566)的意思自治說。他主張契約應適用當事人自己選擇的習慣,法院也應推定當事人意欲適用什么習慣于契約的實質要件和效力。在我國,一般認為,意思自治原則的含義,可以表述為“每一社會成員以自己的理性判斷,管理自己的事物,自主選擇、自主參與、自主行為、自主負責”①江平、張禮洪:“市場經濟與意思自治”,載《法學研究》1993年第6期。。在商事仲裁中就表現為當事人雙方可以自行決定仲裁事項、選擇仲裁機構、仲裁地點等等。
反對仲裁第三人制度的部分學者認為意思自治原則是不可動搖的原則,倘若引入第三人違背了當事人的“自治”意思,那么仲裁即變為了訴訟。但試問當事人選擇仲裁是為了享受意思自治還是為了尋求一個“效益優先、兼顧公平”的處理后果?嚴格意義把握意思自治,完全排斥第三人進入仲裁在以往案件中導致當事人效益公平兼失的情況不少見。那么作為當事人,是為了達到效益、公平兼顧的裁決而部分限制意思自治?還是嚴格維護意思自治而接受可能既不效益又失去公平的裁決?
事實上第三人制度并非否認了意思自治的基礎性地位,而是在意思自治與“效益”、“公平”之前尋找一個平衡點。正如沒有絕對的自由,在仲裁這一具有司法性的領域內也不存在絕對意義上的意思自治。
(四)從第三人制度存在的目的來看
從訴訟第三人制度的設計我們可以看出,法院通過主動或被動通知并接納第三人參與訴訟,其目的一方面在于實現其司法資源節約和訴訟糾紛一次性解決、避免矛盾判決,另一方面在于保證程序正義。關于前者筆者會在下文中談及,而程序正義最基礎的內容就是確保利害關系人參與程序,即與程序的結果有利害關系或者可能因該結果而蒙受不利影響的人,都有權參加該程序并得到提出有利于自己的主張和證據以及反駁對方提出之主張和證據的機會,這種程序參加權是滿足程序正義的最重要條件。②[日]谷口安平:《程序的正義與訴訟(增補本)》,王亞新、劉榮軍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仲裁第三人雖非仲裁協議雙方當事人,但實際上由于與當事人雙方法律關系有著牽連性,導致其缺失讓某些重要的定案證據無法進入程序。可見,第三人制度不僅僅是滿足程序正義的基本要求,也是保證仲裁庭最全面把握案件事實的屏障,并最終有利于實現實體正義。
反對仲裁第三人制度的學者主要是從仲裁的秘密性、經濟性以及契約性來主張仲裁中不宜存在第三人制度。筆者認為第三人制度不僅僅存在理論上的支撐,也是仲裁實踐的現實需要。
(一)仲裁第三人制度有利于保護相對人的合法權益
如東迅投資有限公司涉外仲裁一案中,最高人民法院給予了如下復函:
“從本案有關事實看,合作合同中明確約定合作雙方為廣西玉林市恒通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恒通公司)和東迅投資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東迅公司)。廣西壯族自治區玉林市人民政府(以下簡稱玉林市政府)作為恒通公司的主管部門,路勁基建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路勁公司)作為東迅公司的主管部門,盡管亦在該合作合同上簽署,但是合作合同第二章明確約定合作公司的合作雙方為恒通公司和東迅公司。因此,玉林市政府和路勁公司均不是合作合同的當事人,合作合同中的仲裁條款不能約束玉林市政府。玉林市政府提供的擔保函中沒有約定仲裁條款,玉林市政府與東迅公司之間亦未就他們之間的擔保糾紛的解決達成仲裁協議。仲裁庭依據合作合同中的仲裁條款受理本案,就涉及玉林市政府的擔保糾紛而言,仲裁裁決已經超出了仲裁協議的范圍。
綜上,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二百六十條第一款第(四)項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二百七十七條的規定,人民法院應當裁定不予執行涉及玉林市政府部分的仲裁裁決,其余部分應予執行。對此,同意你院的處理意見”①[2006]民四他字第24 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玉林市中級人民法院報請對東迅投資有限公司涉外仲裁一案不予執行的請示的復函》。
這里筆者不對擔保合同的從屬性多作論述,對于最高院關于此案的答復,可以看做是否定了仲裁庭將玉林市政府作為第三人引入仲裁的作法。從本案我們可以看出:第一,玉林市政府在已經表明作為主合同的保證人并在主合同上簽署、出具擔保函的情況下,沒有理由不知悉主合同雙方當事人的法律關系以及仲裁條款;第二,玉林市政府在仲裁庭裁判其承擔責任時又以自己不是主合同仲裁條款的當事人進行抗辯,實際上是對權利的濫用、違背了誠信原則;第三,案件的處理結果并非東迅公司與玉林市政府簽訂擔保條款的原意,這樣利用制度的不完善出爾反爾的政府行為失去的更多的是民心。
事實上,如果是通過訴訟方式解決,人民法院當然可以執行關于玉林市政府部分的判決。但在仲裁制度下,這種與案件處理結果的公正性有明顯直接牽連關系的第三人卻不能進入仲裁程序,不能不說是制度上的一種缺失。
雖然仲裁以其效益為特色在商事領域中領先于訴訟,但其公正性是每種爭議解決方式的本質屬性和要求。照搬訴訟第三人制度萬萬不能,但完全否認第三人制度致使同一案件在訴訟和仲裁的框架下有完全不同的處理后果,這不僅僅傷害了相對人的信賴利益,而且為惡意逃避法律提供了漏洞,恐怕也相當欠妥。
(二)仲裁第三人制度有利于避免矛盾裁決
1984 年,一個不安全港口導致船舶受損的案件(即“The Vimeira”案)引起人們的關注。該案是一起典型的涉及中間商的租船糾紛,起先該原租船糾紛中Vimeira 輪的船東向租船人索賠而提起仲裁,仲裁庭裁定租船人敗訴,理由是該港不安全,碼頭區太窄無法讓船舶安全轉彎;其后,租船人再向分租船人尋求補償提起仲裁,分租船人了解到原船東與租船人的裁決原因后,舉證此碼頭曾經有許多比“Vimeira”輪更大的船只安全使用過,并未出現問題。這一舉證改變了第二案仲裁庭(與第一案仲裁庭的組成人員基本相同)原先裁定的依據,即以為“Vimeira” 輪是停泊該港最大的船舶,最后裁定分租船人勝訴。①楊良宜:《國際商務仲裁》,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451頁。
本案就是典型的“同案不同判”,由于分租船人在第一次仲裁時未參與,導致證據的缺失而最終使第二次仲裁裁決與第一次完全背道而馳。這樣的仲裁情形屢見不鮮,不僅僅損害了法制統一和司法權威,更使得社會公眾對司法公正認可度和信任度下降。在這種情況下,第三人制度引入就很有必要,能夠有效防止第三人另行仲裁或者訴訟,從而節約司法成本。有的學者認為不會產生矛盾判決,因為當事人無需舉證證明的事實包括了“已為仲裁機構的生效裁決所確認的事實”。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2001)第9條的兜底條款就是“當事人有相反證據足以推翻的除外”。可見仲裁裁決并非是不可逆轉的,第三人制度的缺失有可能導致同案不同判這種尷尬情形的出現。
從以上兩個案例中我們都可以看到:第一,第三人由于與當事人雙方或多或少的實體利益關系,影響到了仲裁程序的進行以及仲裁裁決的執行力,一味機械地照搬法條不利于仲裁程序的開展;第二,第三人未參與仲裁程序,在一定情形下會影響到仲裁裁決的公正性以及其執行力,甚至出現損害相對人利益的情形;第三,遲到的正義即非正義,第三人未進入仲裁程序,導致爭議沒能及時處理而之后重新仲裁或提起訴訟浪費司法資源,最終可能出現同案不同判的司法尷尬。
在世界范圍內對于仲裁第三人是否應當存在以及其運作方式仍存在較大爭論,但可以看到,一定數量的國家在國家立法層面上接受了仲裁第三人制度,直接肯定了仲裁第三人存在的必要性。
如1986年12月1日生效的《荷蘭民事訴訟法典》第4篇第1045條對于仲裁第三人的規定:根據與仲裁程序的結果有利害關系的第三人的書面請求,仲裁庭可以允許該第三人參加或介入程序。仲裁庭應毫不延遲地將一份請求發送給當事人。
又如2005年9月30日修正后實施的《比利時司法法典》中第1696條規定:任何有利害關系的第三人可以請求仲裁庭授權參加仲裁程序。這種請求必須以書面形式向仲裁庭提出,而仲裁庭應該將該請求轉發給仲裁當事人。仲裁當事人一方也可以要求第三人進入仲裁程序。在任何情況下,為了使第三人能夠加入仲裁程序,該第三人與當事人之間必須形成一個仲裁協議。而且,仲裁庭對此問題應該一致同意。
再如1998年1月1日生效的《倫敦國際仲裁院仲裁規則》第22條第1款規定:僅在一方當事人提出申請的情況下,允許一個或一個以上的第三人作為當事人加入仲裁,但該第三人和提出申請的當事人必須已經書面同意上述事項①石育斌:《國際商事仲裁第三人制度比較研究》,人民出版社第2008年版,第105頁。。
除以上所述之外,包括《國際商會國際仲裁院仲裁規則》(2012)第7條、《瑞士國際仲裁規則》(2006)第4條第2款、《日本商事仲裁協會商事仲裁規則》(2008)第43和45條等等在內的諸多仲裁規則都對第三人制度予以規定。
可以看出:首先,對于有權引入第三人的主體各國立法、各仲裁規則有所不同,如荷蘭、比利時國內法規定可以由第三人或者當事人提出,而如《倫敦國際仲裁院仲裁規則》(1998)、《國際商會國際仲裁院仲裁規則》(2012)則規定只能由當事人一方提出,由于雙方當事人均同意引入第三人的情況實屬少見,筆者更傾向于支持第三人擁有動議權,保護第三人合法權益的主動權必須掌握在第三人手中,否則該制度將形同虛設;其次,對于各方主體意志的關注有所不同,如荷蘭、比利時規定須有第三人和當事人一致同意,而如《瑞士國際仲裁規則》(2006)則規定不必考慮當事人的意愿,又如《倫敦國際仲裁院仲裁規則》(1998)規定只需一方當事人與第三人同意,筆者認為根據意思自治原則應當給予當事人意志一定的關注,但實踐中能達到一致同意的難度太大;最后,大部分國內法和仲裁規則都賦予了仲裁庭引入第三人的權力,這里應當注意的是,并非仲裁庭有主動引入第三人的權力,而是在當事人或者第三人提出請求后才對其具有最終決定權。
雖然世界范圍內大部分國家仍以第三人制度違背仲裁的性質和基本原則為由不支持該制度的建立,但已經有不少的國際仲裁機構對于第三人制度予以確認,盡管相互之間存在較大差異的規定,也一定程度上說明了該制度建立的實踐需求性和可行性。筆者認為,相較于各國國內立法,各個國際仲裁機構關于第三人制度的規定對于我國構建仲裁第三人制度有著更為重要的價值。
(一)有關我國仲裁第三人制度的現狀
我國《仲裁法》第4條規定:“當事人采用仲裁方式解決糾紛,應當雙方自愿,達成仲裁協議。沒有仲裁協議,一方申請仲裁的,仲裁委員會不予受理。”可以看出,我國《仲裁法》對于第三人制度從立法本意上來說是持否定態度的。
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在江蘇省物資集團輕工紡織總公司與(香港)裕億集團有限公司、(加拿大)太子發展有限公司侵權損害賠償糾紛上訴案中認定:根據仲裁法和仲裁規則的規定,中國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有權受理侵權糾紛,因此本案應通過仲裁解決,人民法院無管轄權......即使本案涉及第三人,在仲裁庭不能追究第三人責任的情況下,輕紡公司可以以第三人為被告向人民法院另行提起訴訟,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仍然可以得到維護。可以看出,在司法實踐中,仍然不采納第三人進入仲裁反而另行通過訴訟尋求救濟。
即便如此,一些國內的仲裁機構已經開始在其仲裁規則中引入第三人制度。如中國海事仲裁委員會2004年的仲裁規則第50條,在吸收國際立法經驗的基礎上增加了第三人的規定:“對當事人的仲裁請求或反請求,當事人以外的利害關系人如認為案件處理結果同其有利害關系,經申請并與雙方當事人達成仲裁協議,經仲裁庭同意后,可以作為當事人參加仲裁。”又如《煙臺仲裁委員會仲裁規則》(2001)第 15 條也確定了仲裁第三人的地位,該規則不問第三人的意愿,而是強調了仲裁委員會的決定權力,與我國目前主流做法相比具有很大進步性。再如重慶仲裁委員會仲裁規則效仿民事訴訟第三人制度的做法將仲裁第三人分為了有獨立請求權第三人和無獨立請求權第三人。①郭玉潔:“國際商事仲裁第三人制度研究”,中國政法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可以看出我國已有小部分仲裁機構的仲裁規則傾向于接受第三人制度,但仲裁規則畢竟是供當事人所選擇的、非強制性的,如何在仲裁法與仲裁實踐中建立合理的第三人制度才是亟待解決的問題。
(二)我國仲裁第三人的制度設計
仲裁第三人的制度設計首先應當兼顧到仲裁的契約性和司法性,并尊重當事人的意思自治,既要保護案外第三人的合法權益也要防止這種權利的濫用。
1、提起引入仲裁第三人的要求
首先,當事人一方或者雙方提起引入第三人的情況。其中雙方提起引入第三人的情形現實中太少,但可以說是形成了新的仲裁協議,符合意思自治的要求。如果是當事人一方申請,另一方反對,筆者認為也是可以引入第三人的。因為反對的情形無非有二:一是認為第三人與本案無關,引入可能泄露個人隱私、商業秘密;二是惡意防止其進入仲裁程序,保全其自身的利益。第一種情形可以通過保密協議等方式解決,而第二種情形可以通過仲裁中的其他制度予以克服,比如可以進行部分裁決②陳治東:《國際商事仲裁》,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239頁。。應當注意的是,在當事人申請后,第三人可以選擇是否進入仲裁程序,仲裁庭無權強制第三人參與仲裁。
其次,第三人主動申請進入仲裁程序。在這種情形下是否考慮當事人的意愿?筆者認為至少應有一方當事人同意才能符合仲裁的意思自治原則。第三人維護其合法權益的權利不能剝奪,但意思自治原則又必須兼顧當事人的意愿。所以第三人可以主動申請進入程序,但必須征得至少一方當事人的同意。
最后,仲裁庭主動提起追加第三人。筆者認為仲裁庭與法院不同,他的民間性和秘密性導致其不能過分參與到仲裁的進程,程序正義要求仲裁庭應當扮演的是一個消極中立的角色。
2、引入第三人后指定仲裁員
筆者認為應當以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為總原則,即當事人協議決定為主;在當事人無法達成一致意見時,交由仲裁機構或者仲裁庭決定。值得注意的是,如果引入第三人是在仲裁庭組成之前,那么其具有與當事人一樣的地位;如果是在仲裁庭組成之后,那么第三人同意進入仲裁程序已經是對仲裁庭組成的默認。
所以對于指定仲裁員可以這樣規定:一是在仲裁庭組成之前,由三方各自委任三名仲裁員,如果第三人不止一方,那么由各方當事人共同指定1名仲裁員進行獨任仲裁,若不能達成一致意見則由仲裁機構指定該獨任仲裁員;二是在仲裁庭組成之后,第三人進入程序不再享有指定仲裁員的權利。
3、引入第三人的決定機關
從各國國內法和國際主要仲裁機構的仲裁規則中可以看出,有權最終決定是否引入第三人的主體絕大部分都是仲裁庭。筆者認為也應當分兩種情形考慮,如若是在仲裁庭組成之后,那么當然應當由仲裁庭最終決定是否引入第三人;若是在仲裁庭組成之前,那么應由仲裁機構最終決定是否引入第三人。值得指出的是,不論是仲裁機構還是仲裁庭都不能主動引入第三人,僅僅是在當事人或者第三人提起后才有最終決定權。
同樣作為爭議解決的方式,國際仲裁較于國際訴訟更具適用性。然而仲裁中第三人制度的缺失確實導致了一些程序上與實體上的非正義。筆者認為,在國際商事仲裁中設立第三人制度,不僅僅不會影響到仲裁自身的秘密性、契約性與便捷性,反而正是當事人意思自治在仲裁價值取向上的進步。這不僅僅符合了當今復雜的國際商事活動的需要,更是仲裁實務的必然發展趨勢。
(責任編輯:周博)
Discuss On Third Party Of the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Arbitration
By Li Jinfeng
Third party of the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arbitration has been quite a controversial proposition. The author argues that the establishment of a third party system not only complies with contractual, judicial, economic nature of arbitration and its value orientation of efficiency, but also can be able to resolve the issues of arbitration practice such as co-different sentence. China should learn from the
arbitration rules of national legislation and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institutions, and furthermore establish the third party system in line with our national conditions.
Commercial Arbitration, Third Party System, Value Orientation,Co-different Sentence
* 西南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