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團元
《紅樓夢》第八十四回,賈政對寶玉說:“前年我在任上時,還出過《惟士為能》這個題目。那些童生都讀過前人這篇,不能自出心裁,每多抄襲。”賈政語中的“惟士為能”,出自孟子《梁惠王上》,全句為“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他這樣講,大概是誡子:在寫“同題作文”時,不準抄襲前人文章。
現實生活中,“同題作文”的確很多。正如“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絕對相同的應該沒有。為何?翻用蘇軾的詩——“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人家“橫看”我“側看”,各人自有不同。正如胡適妙語,“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
試看古今,有很多參考、借鑒“前人這篇”而成功的例子。詩人中,李白“虎視何雄哉”!然而《將進酒》中“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這句對人生短暫的感慨,也有借鑒痕跡。因為漢樂府詩中,早見形容光陰一去不復返的“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如果說“詩仙”借鑒他文有些牽強,那么,初唐詩人王勃的兩段名句就十分明顯了。“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見于王勃《滕王閣序》),句中具有工整的對仗、逼真的動靜,尤其是以動襯靜的和諧畫面而令人嘆為觀止。然而,此句與南北朝時期文學家庾信《射馬賦》中“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十分相似。不過,要是認真比對,就會發現王勃的美文更勝一籌。
再看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這首五律中,“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不知獲得多少推崇,但其“名句”在曹植《贈白馬王彪七首》中可看到“原形”:“心悲動我神,棄置勿復陳。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可嘆才高八斗卻滿懷憂憤的曹子建,讓后世小子的“模仿”蓋過風頭!
借鑒模仿直至當代,也不乏其例。就說曹禺作于20世紀30年代的《雷雨》,胡適當年認為“實不成個東西”,根由是該劇受了易卜生的《群鬼》和奧尼爾的《榆樹下的欲望》影響。胡適大概沒有想到,《雷雨》迄今仍然代表中國話劇的最高水準!更有意思的是《雷雨》問世40多年后,上海工人作家宗福先又受其影響,寫出話劇《于無聲處》,演出后震動全國,成了為“天安門事件”平反的前奏!
難怪宋代朱熹說:“古人作文吟詩,多是模仿前人而作之,蓋學之既久,自然純熟。”難怪郭沫若也說:“我有一個寫作秘訣,就是先看人家的書再寫。”他們的話,似可這樣續句:博采眾長后(模仿)再創作,亦可寫出優秀作品。回說“同題作文”,也當如是。
公元前202年初,項羽兵困垓下,在凄惶的四面楚歌中,敗至烏江岸邊自刎。英雄已逝,烏江亭在,留給后人諸多感慨。唐代詩人杜牧在《題烏江亭》中寫道:“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作者為失敗的英雄惋惜,令人頷首。然而,被列寧稱為“中國11世紀的改革家”的王安石,在縱觀項羽施政、用人等作法后,認為他的失敗是歷史必然。王安石在《疊題烏江亭》中評道:“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雖在,肯為君王卷土來?”
“同題作文”除了可以“橫看”、“側看”,還能“正看”、“反看”。譬如世人愛竹、畫竹、寫竹的不計其數,多為歌頌:“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未出土時先有節,及凌云處尚虛心”等。然而,中國地質學“開山”——丁文江“惡竹”,他寫過這樣一首詩:“竹似偽君子,外堅中卻空。成群能蔽日,獨立不經風。根細成攢穴,腰柔慣鞠躬。文人多愛此,聲氣想相同!”
近代“同題作文”,也有成功之作。如魯迅的《狂人日記》,公認受了果戈理同名小說和尼采思想的影響。然而,魯迅的作品對中國封建禮教吃人本質作了深層次的揭露、批判、鞭笞和控訴,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白話小說的奠基和扛鼎之作!正如魯迅自評:“后起的《狂人日記》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卻比果戈理的憂憤深廣,也不如尼采的超人的渺茫。”
近年來,這里那里動輒曝出誰的文章借鑒和模仿了誰的名篇,誰的新著和誰的舊作相似……人們將其一律歸類“剽竊”。于是乎,有的辨析、有的爭吵、有的叫罵,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其實大可不必:繪畫始于模仿,書法始于模仿,作文模仿又何妨?胸中有墨,模仿也能寫出華章。關鍵及區別在于:借鑒、模仿及“同題作文”者,能否和李白、王勃比,能否和魯迅、曹禺比;能否像他們“自出心裁”地對同一事物橫看、側看、正看、反看。如若不能,才是抄襲、剽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