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韓石山
北岳文藝出版社要出一套當代批評家的小叢書,已選了幾位,讓我再推薦一位,我推薦了李更先生。
與此公還是有點交情的。
差不多二十年前,湖北老作家李建綱先生來太原探親,好像是他的一個弟弟在太原某工廠任職,順便來寒舍看望,隨行的有個年輕小伙子,坐定之后說,此乃犬子也。看去愣愣的,跟李先生的儒雅相比,像個街頭的小混混。出于禮貌,也問了兩句,好像是什么大學畢業,眼下在珠海發展。問過也就撂過,沒有放在心上。
多年之后,方發覺我實在是有眼無珠,怠慢了高人。
肯定是那次相識,給他留下了壞的印象。像是要故意羞辱我似的,隔上幾年,就寄一本他的集子給我。前幾天整理書房,歸攏了一下,竟有五六本之多。想來還有沒寄我的,合起來就更多了。
我所以推薦,并非因了交情,也不是因了出書之多。這年頭,是不能以出書多少論人的,得看是什么樣的書,寫的是什么,又是怎樣的寫。
準乎此,我要說,在當今文壇上,李更是一位獨特的作家。
其獨特之處在于,敢說真話,想到什么,覺得對的,就寫了出來,既不在乎時勢的禁忌,也不在乎他人的非議,我行我素,了無掛礙。
這樣說,好像是個愣頭青,猛張飛似的,真要這樣,也就沒什么可稱道的了。他有他的操守,也有他的眼光,絕不裝模作樣——使出老虎的力氣去撲免子,或是什么也不撲,只裝個撲的樣子;也不人云亦云——將瞎子都能看見的東西再說上三遍,還要說這是什么獨到的發現。這已成了當今批評界的常態。李更沒這些本事。他的本事在于,總能在別人忽略的地方,或是看了裝做沒看見的地方,發現文壇的矯情與虛偽,社會的弊端與丑惡,質直地說了出來。
最讓我佩服的是,在指出這些矯情與虛偽,弊端與丑惡時,總是指名道性,一語中的。不會說上多少好話,再來個可愛的小尾巴,說上一句看似批評,實則是另一種表揚的話,或是說上一句批評的話之后,再來上幾句恭維的話作為找補。他批評什么人什么事,就是這個人這個事,判斷依憑直覺,是非全在良知,不繞彎子,不拖泥帶水。
這就要說到他的文筆了,真叫個爽快,真叫個過癮。比如說易中天:“他出名以后的表現,越來越有余秋雨第二的感覺,不容許別人批評,連自己喜歡的文化人被人批評了也不行。”(《易中天越來越像余秋雨》)比如批評陳凱歌,一開頭就說:“陳凱歌一向喜歡說大話,說了大話還不容許別人有其他意見,如果有,他就要罵人無恥。”(《誰活著誰就有話語權》)
看的過程中,有些地方,我也并不是完全同意。比如他對一位女作家出任某省作家協會主席的非議,理由竟是,這位女作家名氣不大,而名氣不大的判斷則是,“小的我孤陋寡聞,雖聽說她的名字,卻沒看過她的作品,因為沒有口碑的作品我是不看的”。(《小的我也不答應》)還有,他說陳凱歌、姜文、田壯壯等電影藝術家,都是“著名的賠錢貨”(《著名的賠錢貨》),其中還提到我喜愛的電影藝術家賈樟柯,就覺得過了。曾想,是不是把賈樟柯的名字抹去,又想還是不抹去的好。(李更讓我在看的過程中,有什么覺得不妥地方可以刪改。)
這就要說到,該怎樣看待李更這樣的作家。不是這一個,而是這一類。可以做個假設,如果文壇上沒有這樣的作家,是怎樣一個情形。眼前是光亮了,耳根是清靜了,只是,會不會有點單一,有點寂寞?這樣一說,就知道該怎樣對待了。幾乎可以說,正是有這樣的作家,我們的文學才像個文學,我們的文壇才像個文壇。
那就寬容些吧。
錯了。
寬容,不管說得多好,究其實,還是一種不屑,正確的態度應當是欣賞,是敬重。
他為我們開了風氣,他為我們帶來了活力。甚至不妨說,文壇豈可無此君!
這里,我還要勸那些叫李更批評過的作家和藝術家,別心里有什么不快,有什么怨恨,更別學什么人,要告到法庭上,討個說法。那是最沒有出息的做法。應當是,你批評我,是看得起我,這就對了。
末了,還想對集子的名字做點解釋,《摸癢了,還是摸痛了》,初看,連我也覺得有點那個,細一想,對這本集子來說,也還貼切。摸是批評的方法,癢抑或痛,是被批評者的感覺。說白了就是,搔到癢處了,還是搔到痛處了。但愿被批評者,有種又癢又痛,痛了又癢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