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冠連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廣州,510420)
“直到在思想上試答馮友蘭之問(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何在?),才知道尋尋覓覓的東西是學術之魂。中年悟到的人品與學品之間的關系,才真正地通達了起來。梅蘭芳為何成為四大名旦的代表?梅的戲唱得好,不錯??墒?據我所知,當時四大旦角中,論票房數,他不是第一呀。倒是他的公正、平和、大度、寬容等非技術性的東西,使各位名家與觀眾認定他是中國四大名旦的代表,是那個時代甚至當今中國京劇的符號。”在寫下《眼光與定力》自序①中的這段話時,腦子里立刻冒出幾個人來,都是外語界引以為楷模的代表,胡先生是其中之一。
在廣州的首屆語用學研討會上,發生的一件事,使我敬佩了胡先生一輩子。我以自己的名義建議,國際語用學會(IPrA)讓我們推薦一個人做為中方代表進入該會的學術委員會之類的機構,假如我們投票不集中,不能以多數票集中于一人,這個名額就作廢了,于我國不利……。大家都立刻明白了我的暗示。由于王宗炎、胡壯麟兩位先生(胡當時已是中國功能語言學的不二代表人物)帶頭顯示高風,順利地選出了一名教授??墒?我們不要忘記了,胡先生是最先引進語用學的,被王宗炎先生夸為“靜悄悄的水鳥式引進”,還說pragmatics最先由他翻譯成“語用學”。按說這個功勞是不可不錄的,然而他對此功勞不置一詞,真乃“是以圣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老子《道德經》第七十七章),胡先生有為在先,不恃、不處、不欲見賢在后。有趣的是,天道報答卻“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老子《道德經》第三十四章)。胡先生曾經領導的功能學會是我國生命力最強、卓有實效的學會之一,他能成為我國外語界毫無爭議的代表人物之一,這無疑為“大”。
毫不勉強地說,我與胡先生交往的經歷就是他提攜我的經歷。本來,我望胡先生是仰著望,在任何意義上說,他對我的提攜都是一種不對稱的幫助,毫無世俗意義上的“利益交換”可言。那一年,我為了學習功能語言學,以“棒槌”(京劇行話:外行)的身份貿然地闖入重慶研討會。讓人意外的是,讓我做主旨發言且不說,胡先生還親自介紹我,他說“錢先生寫了一本很有影響的書,《美學語言學》。”后來在全國的大大小小的研討會上,我與他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多。熟悉起來之后,聽過他不少的談話。他對一個學科的發展,對某一個學者的學問,對一項學術活動的開展,總是平心靜氣地說出他的見解,公正而客觀。評人論事,既不持溢美之詞,亦不過分指責。就這樣,我順手捎帶地“剽學”了他許多為人處事的賢能智慧。
在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主辦的教授沙龍(張后塵先生首創的品牌研討會)上,胡先生是會議總結報告人,他說,將國外的語言學理論引進之后,要發揮作用,打通外語與漢語兩張皮。說著說著,口風一轉,“這件事上,錢先生做得比我好,我沒有他那個勇氣與努力的精神。”這話讓我想起若干年前我的一次冒昧提問。我那時萌生了一個想法,即做一些打通漢語與外語兩張皮的實際工作,那時我知道呂叔湘先生為此事憂愁。我問他,“胡先生,你的功能語言學這么好,怎么沒想到過寫一本漢語功能語言學論著呢?”他謙虛地說,怕漢語不過關。他的這一自謙之詞,客觀上對我是一個及時的提醒,加上王宗炎先生的鼓勵,后來我將十年來發在《中國語文》的重要文章一一讀過,以免說外行話,這一努力對我后來寫出《漢語文化語用學》起了很大的促進作用。本來是他幫了我,促進了我,在公開的大會上他卻拿我的事來批評他自己。這使我想到,像胡先生這樣一個真正的學者,一輩子都在自謙、律己中把自己的學問鍛造到別人難以企及的高度。
他之大,僅僅起緣于學問嗎?“學術基礎奠定之后,人品高度決定學品高度;技術基礎具備之后,非技術的品性決定技術成品的品性”(見《眼光與定力》自序)。胡先生的人品與非技術性的品性——公正、平和、大度、寬容——成其大矣!把一件事解決好,靠知識與智慧;把一番大的事業解決好,靠人品先行。這就是胡先生給我們的啟示。
附注:
① 筆者的另一學術散文集,將由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