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濤
(中國傳媒大學 北京 100024)
論張承志多重身份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
蘇濤
(中國傳媒大學 北京 100024)
張承志在當代文學史上無疑是個“獨特”的存在。這個“獨特”不僅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更是他思想情感以及文化身份的與眾不同。作為當代文壇最重要作家之一的張承志,由于歷史、文化、信仰、血緣、性格等多方面原因,造成他文化身份的多樣性。其中各種因素相互滲透,形成了一個復雜的身份認同體系。盡管張承志擁有多重身份,但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所一直堅守的底層情懷和反抗氣質從未改變,這也是理解張承志文學創(chuàng)作深刻內涵的基本線索。
知識青年;哲合忍耶;知識分子;多重身份
在當代文壇,張承志無疑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他的生活經歷,個性氣質以及少數民族身份使得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迥異于同時代的其他作家。無論是前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還是后期的散文創(chuàng)作,張承志的文字總是能引起一些爭議。一面是齊聲討伐,給張承志冠以老紅衛(wèi)兵和原教旨主義等帽子;而另外一面則是偏愛有加,將張承志的理想主義無限放大。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從側面反映出張承志的復雜性,因此任何單方面的理解對張承志的文學而言都是不完整的。非此即彼的評論只是某種話語的延續(xù),對一個作家的評論應該是建立在理解和同情的基礎之上的。張承志的文學是由不成熟走向成熟的,伴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張承志對文學的理解是處于一個不斷自我調整的過程中的。很少有作家像張承志那樣不斷地反省和檢討自己的文字,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和個人生活高度一致、精神追求和人格行為密切融合的作家,張承志與他筆下的文字是作家與文本雙重命脈的合一、有信仰的文學追求與活得純粹的人生道路的合一。筆者在此將從以下三個視角來把握張承志的文學。
文化視角下的創(chuàng)作主要體現在張承志對漢文化和邊地少數民族文化的關注和理解上。作為一個少數民族作家,張承志對文化差異是異常敏感的。內蒙古草原、新疆天山腹地和陜甘寧黃土高原作為張承志作品中的三塊核心區(qū)域,其實是作為漢文化中心之外的異質文明存在的。回顧張承志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個很強大的文化參照就是漢文明,但他對漢文明的理解卻又是分為不同階段的。
在早期的《阿勒克足球》、《黑駿馬》等小說中,張承志是作為漢文明的一員而進入游牧民族之中的。由于歷史原因,作為偉大革命接班人的張承志們被下放到了千里草原,現實草原的平淡生活和偉大革命理想之間的沖突無疑會產生。《阿勒克足球》中知識青年和牧民的沖突,《黑駿馬》中白音保力格離開草原等都是這種沖突的體現。但過分強調這種文化沖突又是有悖于張承志的文學初衷的,張承志以蒙古草原為背景的小說中這種文化沖突其實是很淡的。一方面因為自《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這篇處女作開始張承志的草原系列小說就是要歌頌草原、歌頌額吉的,因此其小說中的這種文化沖突被有意無意的淡化了;另外一方面則是張承志文學的重心是描寫處于底層的牧民和牧民的生活,文化沖突或許存在,但不是他關注的重點。在這個創(chuàng)作階段,張承志作品中或隱或顯的文化沖突是以張承志們?yōu)榇淼闹R青年的漢文明和草原游牧文明之間的沖突,但是這個階段的張承志還是作為漢文明中間的一員存在的。但到了《心靈史》階段,對漢文明的參照則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在回歸到母族的懷抱之后,張承志對回族的書寫更多的是一種反抗的姿態(tài),這一方面和母族長期的悲慘歷史相關,另外一方面也和他對漢文明在信仰缺失層面的不滿有關。和沈從文相同的是,兩位少數民族作家都想給漢文明輸入一種血性。因此對張承志《心靈史》中所體現出的復仇、反抗等話語應該持一種更深入地理解。但簡單地把張承志的《心靈史》等小說劃歸為漢文明和少數民族異質文化的沖突又失之簡單和偏頗,作為一名在漢文明給養(yǎng)下成長的少數民族作家而言,漢文明的強大存在是不言而喻的。因此筆者很能理解張承志對待漢文明的復雜情感,這種對漢文明和少數民族異質文化的思考和表達本身就是復雜的,因此難免會帶來身份上的焦慮甚至是危機。作為一位回族作家,張承志曾經反復地詠唱自己是蒙古大草原的“養(yǎng)子”、美麗新疆的戀人、黃土高原回民母族的“長子”、認定了“做中華的兒子”。他的創(chuàng)作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首獻給中華民族的深情頌歌。
《心靈史》無疑是張承志最為重要的文學作品之一。在內蒙古完成了從知識青年到草原牧民的轉變后,張承志的底層情懷在《心靈史》中得到了充分的拓展。如果說內蒙古草原帶給張承志更多的是一種熱愛自由、熱愛人民的情感的話,那么西海固的哲合忍耶(中國回族的一支)帶給張承志更多的則是一種對強權的反抗,對弱勢群體的關懷。但其實這兩個階段對張承志而言又是連為一體的,草原牧民和窮鄉(xiāng)僻壤的哲合忍耶都是底層民眾的代表,張承志在完成《心靈史》的同時用行動完成了他在《老橋》后記中所說的“為人民”的諾言。同時《心靈史》中對弱勢群體的關注成為了張承志后期散文創(chuàng)作中最豐厚的營養(yǎng)。當張承志走向宗教的終極關懷的時候,是哲合忍耶帶給他反抗的精神和對強權不妥協的勇氣。
但僅從這個層面理解《心靈史》又是不夠充分的。當20世紀90年代中國進入快速發(fā)展的歷史時期時,中國的知識階層也在加速分化,人文精神大討論其實是這種分化的一次集中展示。當時的年代是一個充滿了爭論的年代,隨著具有中國特色的市場經濟的興起,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世俗化時代其實已經到來。“可以說,對于正在到來的世俗社會以及其文化形態(tài)、價值觀念(集中表現于大眾文化與世俗文化中)的不同態(tài)度,正在成為20世紀90年代知識分子內部分化的一個顯著標志,也成為當代中國文化論證的核心。而且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論證都發(fā)生在知識分子內部。”[1]當我們今天回過頭來看1993年肇始的“人文精神大討論”,知識分子在時代面前的焦慮感依然清晰可見。有評論者將1994年稱之為“張承志年”,根本原因是在這次爭論中,張承志的姿態(tài)最為激烈。而張承志的《心靈史》則從另外一個角度解釋了何為真正的“知識分子”。按照薩伊德《知識分子論》中所說的,“知識分子的代表是在行動本身,依賴的是一種意識,一種懷疑,投注,不斷獻身于理性探究和道德判斷的意識。”[2]張承志用八赴大西北,十進西海固的行動既區(qū)別了大部分體制內的知識分子,也讓《心靈史》成為了解讀知識分子和民眾關系的重要文本,更是我們反思和批判知識分子話語的重要資源。倘若我們把《心靈史》中對七輩哲合忍耶導師的塑造和背后巨大的社會轉型背景同張承志對知識分子批判性品格的堅守以及張承志的血性氣質相連起來,會發(fā)現這些形象的建構并不是某種話語的持續(xù),而是一個學者、一個作家,一個知識分子對理想、對底層、對不做一個旁觀者的信念的堅守。是薩伊德所謂的“代表著窮人、下層社會、沒有聲音的人、沒有代表的人、無權無勢的人”的真正的知識分子。倘若對作家作品的理解是建立在深刻思考的基礎上,我們對《心靈史》的解讀會更深刻,這部作品更深層面的意義才會被挖掘出來。
張承志在文學史中的被敘述主要是通過他早期的小說,比如《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黑駿馬》、《北方的河》等。而且主要把他描述為一個尋根小說家或者是一個高扛理想道德大旗的浪漫主義者。但是這些評價只是從作家的個別作品中抽象出來的,并沒有參照作家整體的文學創(chuàng)作,從而也就遮蔽了作家作品中非常重要的一些層面。且文學史中幾乎把張承志后期的許多重要作品比如《心靈史》、《西省暗殺考》等都輕易抹掉了,即使有涉及到的,也只是順便提一下而已。從而使張承志后期的創(chuàng)作及其思想變化沒有被完整地反映出來,那個真正的張承志其實并沒有進入文學史的視野。更令人遺憾的是,與張承志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影響力及他的爭議性相比,文學史關于張承志散文的敘述卻只有寥寥幾筆。筆者認為,相比于張承志的小說而言,他的散文成就并不在他的小說之下;而對于張承志的思想研究而言,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甚至在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之上。
在完成了《心靈史》之后,張承志宣布放棄了小說創(chuàng)作,“如今我對小說這形式已經幾近放棄。我更喜歡追求思想及其樸素的表達;喜歡摒棄迂回和編造,喜歡把發(fā)現和認識、論文和學術都直接寫入隨心所欲的散文之中。”[3]他在《歲末總結》中寫道:“是形勢,是我在西方國家深深感到中國面臨的危機形勢以及我在北京感到的中國文化可怕的墮落這種形勢,使我無法掙脫近乎暴怒的一種沖動,本來自《心靈史》完成以后,我已經考慮不再執(zhí)筆并結束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但是我無法做到旁觀。”張承志特別喜歡用魯迅的一個詞——看殺:他們所都不能容忍的是對弱者的攻擊,對正義的踐踏,他們所感到孤獨的是在不義面前整個話語體系的看殺,他們都處于一種讓人絕望的無物之陣的包圍之中。張承志理解了魯迅的孤獨和絕望,理解了魯迅對看殺心態(tài)的深惡痛絕,所以在骨子里,張承志是理解魯迅的。他們都是斗士,都是處于無物之陣中的孤獨者。或許這樣來解讀張承志對魯迅的繼承顯得很狹隘,但同樣作為知識分子,他們不做旁觀者的風骨卻是一致的。正如張承志所說,墨書者,冥冥中,我信任的只有魯迅。因此,張承志從小說走向散文的同時是對魯迅精神的一種參照,是對文學的本質進行深刻思考后的精神選擇。從這一點上來說,在中國當代文壇,繼承魯迅最多的就是張承志。2007年8月由香港大風出版社發(fā)行的張承志的散文集《五色的異端》是張承志對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次總結,“就好像跑馬拉松的選手跑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過了轉折點、終于在被拉成長長一大串的某個位置上,看清了自己究竟算老幾一樣;干了近30年職業(yè)作家之后,我也初次看清了自己所處的位置。換句話說,是看清了自己的姿勢、形象、好像從周圍外部看清了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家伙。”[4]在這本散文集中,張承志將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概括為五種顏色:回族伊斯蘭的綠色、內蒙古大草原的黃色、新疆天山腹地的藍色、紅衛(wèi)兵理想主義的革命紅色以及反抗不義的黑色。這五種顏色既是張承志文學的顏色,更是張承志生命的顏色,代表了張承志的多重身份。相較于對張承志文學做個別單一的解讀,作家對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的總結無疑更具說服力,無論是將張承志定位成一個老紅衛(wèi)兵還是一個伊斯蘭的原教旨主義者,都只是對作家多重文學身份的一維思考,只是盲人摸象式的批評。張承志對自己身份認同中的黃色、綠色、藍色和紅色黑色的書寫無不是作者對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中各個階段的堅守,盡管作家一次又一次獲得新的文化身份和民族身份,但是并不代表作家放棄了自己各個階段的文學營養(yǎng)。相反,在張承志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些品質是一以貫之、持續(xù)加強的:如對無權無勢的底層人民的書寫;對反抗強權的弱勢群體的支持;對理想主義和道德主義的歌頌;對正義的呼喚與對不義的斥責。因此張承志的文學創(chuàng)作又是有一條主線的,那就是堅持不懈的反抗精神,對弱勢群體的關懷和持續(xù)不斷的自我超越。
張承志是一位人生經歷很特殊的作家。歷史在其進程中賦予每個人的財富都是不同的,知青歲月對張承志這個個體而言是他走向文學創(chuàng)作的起點。和其他知青作家不同的是,張承志對知青歲月的書寫是把自己定位成一個牧民的角色去體味那段生活的,這樣自覺將自己“下放”到民間的態(tài)度決定了他的文學態(tài)度和價值取向。“為人民”在張承志那里就不僅僅是一句口號,而是他的文學和人生得以全美的基礎。回族家庭出身的他,因為血緣的召喚,在政治信仰崩潰、人文價值失落的新時期走向了一條艱辛的回歸母族的道路。對大西北西海固深處哲合忍耶的皈依是張承志主動追求的結果,哲合忍耶的苦難史和對信仰的狂熱堅守深深地打動了張承志,奇書《心靈史》的誕生讓張承志的文學履歷又增添了不平凡的一筆。可以說,在當代文學史上,《心靈史》絕對是獨一無二的,其神秘的宗教體驗和毫不掩飾的愛恨傾瀉讓這部作品的價值和意義也許在更加深遠的未來才會被認知。在現當代文學史上既創(chuàng)作小說又創(chuàng)作散文的作家不勝枚舉,可像魯迅和張承志這樣放棄小說,轉向散文領域,并且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反而更加有力的恐怕只有他們二人了,因此從個性氣質上和對文學精神的理解上張承志是最接近魯迅的。在后期散文創(chuàng)作中,張承志的文學視野更加寬闊,由一個稍顯偏執(zhí)的哲合忍耶信徒走向了真正的宗教,其對宗教和平與反對歧視的感悟讓他的文字走向了一個新的高度。因此,張承志的文學總是處于一種“在路上”的狀態(tài),和他的人生經歷一樣,張承志總是游離于主流之外,卻又不做一個現世的旁觀者。這樣的態(tài)度也決定了他和他的文學必定會遭受誤讀和誤解,但張承志依然是張承志。在今天快餐文藝泛濫成災的文化環(huán)境下,重新理解張承志所一直堅守的文學品質或許會有新的時代意義。
[1]陶東風.當代中國文藝思潮與文化熱點[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43.
[2]薩伊德.知識分子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23.
[3]曠新年.張承志——魯迅之后的一位作家[J].讀書,2006,(11).
[4]張承志.五色的異端[M].香港:大風出版社,2007:279.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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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469(2012)04-0009-04
2012-05-20
蘇濤(1984-),男,回族,寧夏韋州人,中國傳媒大學在讀博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藝思潮。